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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宇宙是滿盈的

2015-01-04 03:33:28鬼金
文學港 2014年6期

鬼金

床頭的那個鳥形狀的臺燈已經壞了很久。

早上李瑩說,你看你買的什么破臺燈?才用幾天就壞了。你應該去找找那個店,看能不能修一下?要不就讓他們換。朱冼河答應著,嗯。李瑩說完很生氣地開門走了。朱冼河喊著,你還沒吃早飯呢?李瑩扔過來一句,我外面吃。李瑩的話硬邦邦冷冰冰的。這種情況總是讓朱冼河很沮喪。

朱冼河起來,進了廚房,打開冰箱,里面只剩下一個面包。在冷凍的抽屜里躺著一條冰霜包裹的青魚。朱冼河拿出面包,關上冰箱的門,倒了杯水,咀嚼著干面包。幾本書扔在沙發上,地上還扔了一本《局外人》。朱冼河彎腰撿起《局外人》,把它跟其他的書放一起,落成一摞,規整到一邊。這本《局外人》是朱冼河在舊書攤上兩塊錢買到的,封面有一塊油漬。每次朱冼河拿起它都會聞到那股油漬散發出來的哈喇味。今天也不例外。朱冼河嗅了嗅手指,仍能聞到。朱冼河在沙發上躺下來。朱冼河喜歡那種沙發把整個人包裹起來的感覺,軟軟的,溫暖。由此可以看出朱冼河是一個需要安全感的男人。李瑩剛才的行為讓朱冼河陷入了空虛之中。朱冼河感覺她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這么想,令朱冼河感到恐懼。拿出手機,撥李瑩的號碼,但朱冼河連忙又摁掉了。這樣的行為讓朱冼河瞧不起自己。他媽的!朱冼河罵了一句。但這個時候,朱冼河真想找一個人說說話。翻遍了電話簿,朱冼河終于看到了。這種說話應該是一種傾述。朱冼河輕輕摁了一下這個號碼,當它發送出去之后,朱冼河連忙摁掉了,心怦怦跳得厲害。朱冼河承認有些害怕這個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聯系這個人了。而朱冼河的手機上留下的名字竟然是一種昆蟲的名字:蜻蜓。可以說,朱冼河從來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朱冼河看了會兒手機,發現沒有動靜,就放心了。如果那個叫蜻蜓的人回話的話,他還真的不知道怎么應付。這樣很好。朱冼河啃著干面包,碎渣掉在地毯上。朱冼河嚇壞了,連忙蹲下來,一個個地撿起。這要是讓李瑩看到,可了不得。她會發瘋地對朱冼河吼叫的。那才是真正的河東獅吼。

手機震動了,朱冼河以為是蜻蜓的電話,心情復雜。看了眼號碼,是李瑩的電話。朱冼河連忙接過來。

李瑩問朱冼河,干什么呢?

朱冼河說,沒事。

李瑩說,沒事打什么電話?我上班呢。

朱冼河說,我沒給你打電話。

李瑩說,那我的手機上怎么顯示你的號碼了?

李瑩說完,就撂了電話。朱冼河的耳朵里出現陣陣的忙音。朱冼河確實想說點什么,但李瑩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令朱冼河不寒而栗。

朱冼河坐在地毯上開始問自己,到底喜歡李瑩什么呢?

朱冼河想不清楚。此刻除了“李瑩”這個名字,朱冼河的大腦里就像剛剛焚燒過一張紙之后的那種灰燼的白。朱冼河再一次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又把干面包的碎渣扔在了地毯上。甚至把碎渣用腳掌碾得更碎末。朱冼河來到床前,拿起那個鳥形狀的臺燈。其實,當初買這個臺燈的時候,朱冼河是看中了它是可以上發條的。擰上發條它就可以在地上晃悠著兩只翅膀走動,這走動僅僅是一個緩沖,過一會兒就會飛起來。這個功能朱冼河本來想告訴李瑩的,讓她高興高興。有些時候,兩個人之間需要一個玩具來調節枯燥的生活。可是那天李瑩好像不高興,好像痛經什么的,情緒極不穩定。朱冼河就沒說。朱冼河還問要不要下樓去買些藥。李瑩說,不用。朱冼河像一只小老鼠看著貓,閃到了一邊。

朱冼河拿起臺燈,狠狠地擰著發條,可以聽到里面齒輪嚙合嘎吱嘎吱的聲音。尖銳得幾乎可以碾碎朱冼河的骨頭。朱冼河擰好了發條,拉開窗簾,推了推窗戶,插銷因為雨水的原因已經銹蝕了。朱冼河晃動了幾下窗扇,才把插銷拔出來。用力過猛,他幾乎后仰在地上。朱冼河又擰了幾下發條,把它扔到半空中……

它,它真的飛起來了。

朱冼河喊叫著。

就在朱冼河興奮地喊叫,眼睛盯著它滑翔的時候,它一頭撞到了對面樓房的墻壁上。嘩啦——碎了。朱冼河的心揪著,看到那些碎片噼里啪啦地落到草叢里。朱冼河想,飛行的燈盞總是要碰壁的。朱冼河已經看不到它了。朱冼河猶豫著是否要去撿上來。朱冼河放棄了這個想法。朱冼河關上窗戶,那個銹蝕的插銷怎么都插不進去了。朱冼河找了一把螺絲刀,摳了摳,扭轉了幾下,把那個插銷的眼弄大了,才把插銷插進去。朱冼河看了看,沒有絲毫的痕跡。這可是李瑩的財產。如果李瑩發現了,會生氣的。朱冼河拉上窗簾,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又躺在沙發上,感受著這物體帶給他的柔軟。是的,物體。它是沒有脾氣的物體,朱冼河喜歡。

突然,朱冼河從沙發上彈起來,坐好。這沙發不屬于朱冼河,它是李瑩出錢買的。記得有一次兩個人吵架,朱冼河躺在沙發上,李瑩就說,你從我的沙發上滾開,那是我的沙發。這房子里的東西都是我買的,對了,我還忘了,也有你買的,就是那個馬桶,是你買的,你摟著你的馬桶過夜去吧。你可以變成一坨屎在你的馬桶里睡覺……你就是一坨屎,還是臭狗屎。

朱冼河想不起來那天到底因為什么,李瑩這么罵朱冼河。想想,朱冼河還是很生氣,從沙發上下來,狠狠地踢了沙發幾腳,那柔軟沒有讓朱冼河的腳受傷。

朱冼河回到床上,又開始睡覺。

朱冼河在一家軋鋼廠開吊車。倒班生活使他厭惡。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時間,朱冼河都在睡覺。形象點兒說,朱冼河工作的時候像活著,而下班之后就像死了一樣。朱冼河用這種“死”維系著“生”。

朱冼河的恐懼多余了。李瑩晚上下班的時候,還是回來了。這畢竟是她的房子。不是朱冼河的。朱冼河是一個寄居者。朱冼河笑著臉,迎上去,李瑩還買了菜。一塊肉。一把芹菜。幾個土豆。

朱冼河連忙說,我來做。

李瑩說,你做的菜難吃死了。

朱冼河不知道說什么好。幫忙拎過她手里的菜,送到廚房里。

朱冼河說,你做得好吃,你應該教我的,我會了,你就可以享我的福了。

李瑩一邊換鞋一邊說,享你的福,我想都沒想過。

李瑩的每一句話都把朱冼河的想法堵死了。endprint

朱冼河無話可說,訕訕地跟在李瑩的身后。朱冼河感覺到一種疏離感刺痛了他。

李瑩說,晚上夜班吧?你再去睡一會兒吧?我做好了飯菜,喊你。

朱冼河心里一愣,李瑩這是怎么了?突然對我柔情似水起來。

朱冼河說,不睡了,睡了一天了,這身上的骨頭都要睡酥了。

李瑩說,你猜我今天看到誰了?

朱冼河問,誰?

李瑩說,王東。

朱冼河撓了撓頭問,王東是誰?

李瑩說,你都忘了嗎?就是你技校時候的同學。你們畢業后一起分配到軋鋼廠,后來,王東串通門衛,偷盜廠里的鋼材,被抓了,判了三年。

李瑩這么說,朱冼河才想起來,說,哦,你說的是他啊。你比我還了解他啊?

李瑩說,他媽跟我媽以前都是紡織廠的。他爸是工傷死的。他進去第二年,他媽下崗,一時想不開,喝敵敵畏了。葬禮的時候,王東還在監獄里服刑。王東現在看起來好像很有錢。今天,我在柜臺看王東領著一個女孩,光裘皮大衣就買了兩件,都一萬多的。

朱冼河哦了一聲問,你什么意思?

李瑩說,我沒什么意思?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看你倒了這么多年的班,一個月開那點兒錢,廠子的效益也不死不活的。

李瑩說到了朱冼河的軟肋上了。

朱冼河一聲不吭,心里面變得凄涼了。

這么多年朱冼河囚禁在軋鋼廠里,也想過,出去干點什么,可朱冼河沒有本錢。再加上這么多年除了在工廠里開吊車,朱冼河不會其他任何的技能。這個樣子就像農村蒙眼拉磨的驢子,一圈一圈地圍著石磨轉圈。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無影了。朱冼河還站在原地。是的,很多人就是這么一直到退休,到死亡。朱冼河為什么就不能這樣?朱冼河雖然只是技校畢業,但朱冼河喜歡閱讀,喜歡書籍。在那里有他更加廣闊的天地和夢想。但廣闊天地卻沒有大的作為。也許更多的時候,朱冼河在閱讀中能看到真正的自己吧。

從李瑩的語氣里,朱冼河能聽出她對王東的羨慕。對一種財富的羨慕。而朱冼河是一個貧窮的人。想想,朱冼河整個人就自卑起來,幾乎要枯萎了似的。

李瑩這時候已經進廚房了。朱冼河能聽到油在鍋里炸開的聲音。

朱冼河來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面已經一片黑暗了。朱冼河尋找著那個鳥形狀的臺燈落下的草叢。但,看不到。朱冼河的目光移動……

小區的廣場上閃爍著火光。火光看上去很詭異,像一個巨大的心臟跳動在黑暗的籠子里。

吃飯的時候,朱冼河問李瑩,如果有一天我像王東一樣有錢的話,你放心嗎?

李瑩看了看朱冼河,說,可能嗎?

朱冼河說,不可能。我就是假設一下。

李瑩咀嚼著嘴里的食物,目光發呆地看著盤子里的菜。

朱冼河說,你怎么了?

李瑩緩過神來說,你還是這樣吧,雖然看著不順眼,心里不舒服,但我還是覺得踏實。

李瑩能這么說,朱冼河真想在她的臉上親一口,但朱冼河沒有。朱冼河狼吞虎咽地吃著,風卷殘云般把盤子里的菜都吃光了,打著飽嗝說,你做的飯菜真香。

李瑩說,傻樣吧,就你能有錢?打死我都不相信。

朱冼河說,你不相信,就對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彩票我都買一年多了,連個雞巴毛都沒中過。看來,這輩子你跟著我只能受窮了。你要是不愿意的話,現在還來得及,我們現在只是同居,要是結婚了,你想哭都來不及了。

李瑩說,我才不哭呢。不行,我可以跟你離婚。再說了,現在結婚離婚就像逛商店一樣容易。

朱冼河生氣了,瞪了李瑩一眼說,你要這樣說,你還是趁早。你能傷得起,我還傷不起呢。如果你覺得我們是過家家的話,那還是趁早。

李瑩說,怎么?跟你開個玩笑都不行啊?

朱冼河說,不行。我只來真的。

李瑩說,傻樣,連個玩笑都開不起。

朱冼河說,其實,我剛才也想過了,你大可不必跟我耗在一起,我要什么沒什么。我真怕你跟我受委屈了。要不,我跟王東聯系聯系,讓你給他當個貼身秘書什么的。

李瑩火了,說,朱冼河,你放屁——

朱冼河賴皮地笑著說,我放屁了,我放屁了,成吧。我家李瑩不嫌貧愛富,我這輩子知足了。

李瑩說,你就臭美吧,趕快洗碗去。

朱冼河連忙收拾桌子,到廚房里洗碗、洗鍋、把一些草葉扔到垃圾袋里。環顧了一下廚房,朱冼河滿意地出來。

李瑩已經在洗澡了……

隔壁是新搬來的。朱冼河被他們的叫聲驚醒。朱冼河厭惡這種聲嘶力竭的喊叫。那更像是一種搏殺,是的,搏殺。是肉身的交歡而已。朱冼河厭惡。朱冼河躺在床上,伸手摸出床頭柜里的手電筒對著墻上的鐘照了照。二十二點二十分了。離上班時間還來得及,朱冼河就又躺了一會兒。二十二點四十分從這里走,到廠子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朱冼河賴在床上又磨蹭一會兒。李瑩睡得很香,朱冼河拱過去聞著她身上的氣味。沐浴液的氣味已經蕩然無存,剩下的是來自她身體的氣味。這氣味里還裹挾著朱冼河精液的味道。朱冼河貪婪地吸著鼻子。李瑩的呼吸是那么細小,就像伸進夢境的一根柔軟的手指輕輕地劃動。朱冼河的手下意識地伸向李瑩的身體,撫摸李瑩。就在朱冼河的手靠近李瑩溫熱皮膚的時候,朱冼河放棄了。朱冼河不想打擾李瑩的睡眠。剛才,李瑩已經夠累了。朱冼河頑皮地把手電筒的光柱對著李瑩的巢穴。李瑩翻身,一下子掩埋了朱冼河手里的光。朱冼河嘿嘿地笑著。三年來,他們都在一天天地成熟,相愛著。雖然,偶爾會有小打小鬧的吵架,但相對來說還算安穩。朋友都問朱冼河,為什么不結婚?小心李瑩跑了。朱冼河說,如果她真想跑的話,我也沒辦法。這么說,朱冼河心里面酸酸的。更多的時候,朱冼河感覺只有在床上的那一刻,李瑩是屬于自己的。當他們脫離彼此的身體,世界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仍舊喧囂,仍舊千瘡百孔。endprint

朱冼河悄悄地起來,穿上衣服,拿著手電筒在沙發上找書。朱冼河喜歡在上班的時候帶一本書,在沒活的時候,靜靜地囚禁在那個半空中的駕駛室里閱讀。如果沒有時間看的話,帶在身邊,心里也會感覺舒服。在機械的操作中,朱冼河能感覺到一種存在,陪伴著朱冼河。也許有人會覺得虛假了,但對于朱冼河,這是真實的生活而不是來自于虛構。

朱冼河找到前天沒看完的契訶夫《草原》。那天晚上,下面的機器出了故障,工作只好停下來。朱冼河爬到吊車的橋梁上,對著那些沉睡的鋼鐵大聲朗誦著:

“……一只老鷹貼近地面飛翔,均勻地扇動著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飛過草原,誰也說不清它為什么飛,它需要什么。遠處,一架風車在搖著翼片。……為了添一點變化,雜草里偶爾閃出一塊白色的頭蓋骨或者鵝卵石。時不時地現出一塊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樹,樹梢上停著一只藍色的烏鴉。一只金花鼠橫竄過大道,隨后,在眼前跑過去的,又只有雜草、矮山、白嘴鴉……”

朱冼河就像一個瘋子,對著那些機器朗讀,對著黑夜朗讀。是的,朱冼河朗讀,那些文字把朱冼河帶到了遙遠的俄羅斯草原上。文字讓朱冼河的靈魂漫游到一生都不可能到達的地方。那一刻,朱冼河竟然淚流滿面。在這個冰冷的鋼鐵叢林之中,朱冼河是一個自己給自己唱挽歌的人。朱冼河是一個因生存而滯留在這工廠里的囚徒。朱冼河……朱冼河淚流滿面。頭頂那鋼筋骨架上懸掛的燈光明晃晃地罩著朱冼河身上的藍色工裝。那藍色已經不藍,看上去是蒼白的。燈光的炙熱幾乎燃燒朱冼河的頭顱,就像很多飛蛾撲到那燈罩上,瞬間,就化成了灰燼。朱冼河知道廠房之上是天空,也許有星星,還有月亮。但,朱冼河看不到,它們被厚重的水泥板阻隔著,朱冼河看不到。朱冼河能感覺到那燈光刺透藍色工裝,進入到骨髓之中。如果,從遠處看朱冼河更像一個站在高處的巨人。但朱冼河知道,不是。朱冼河是侏儒。這么想的時候,臉上的淚水變得冰冷,朱冼河抹了一把,回到駕駛室內,蜷縮在椅子上。

朱冼河把書放到背包里,躡手躡腳地開門,鎖門,走出去。隔壁的叫聲仍舊此起彼伏的。朱冼河在隔壁的防盜門上狠狠地捶了幾拳,順著樓梯跑下去。這時候,朱冼河聽見里面傳出來的謾罵聲:“操你媽,誰啊?找死啊!”朱冼河哈哈地笑著,從樓道里跑出,來到大街上。街上燈火通明的,霓虹閃爍。但街上還是冷清的,沒有幾輛車在跑。偶爾有幾個醉鬼晃晃悠悠地從附近燒烤攤上走過來。朱冼河連忙讓開,從他們身上飄過來的酒氣,讓朱冼河想吐。可是那酒氣仿佛長了翅膀追趕著朱冼河。走出十幾米,朱冼河才聞不到了。這時候,手機響了。朱冼河看是江來水的電話。他家距離朱冼河住的地方很近,夜班的時候,他們常常結伴而行。朱冼河常常開玩笑說,江來水是替我叫床的。朱冼河接了電話說,我已經下來啦,剛走到小李燒烤這里,你順著先鋒路過來,我在這等你。江來水說,我不敢走先鋒路,傍晚的時候,我出去買菜,一家足療店里抬出來一個死人,我害怕。朱冼河能聽出江來水的聲音仍舊對他傍晚看到的死人恐懼的顫抖。朱冼河說,你就那么膽小啊?不就是死個人嗎?有什么可怕的,再說了,不是已經抬走了嗎?江來水說,那我也有些害怕。江來水比朱冼河大八歲,四十,但看上去五十歲也不止,腦袋上都半禿了,像一個瓢。朱冼河說,你像個娘們似的。江來水說,要不我打車好了,你在那等我,我過去接你。朱冼河看了看時間還來得及,說,那你等我,我過去接你吧?這幾步路,打車不合算。你在你家樓下的小賣店等我。江來水說,好。

朱冼河拐向先鋒路。那里一片黯淡。以往的燈紅酒綠不見了。兩側的歌廳和足療店都關門了。朱冼河想,可能是死人的原因。要是往常這個時候,朱冼河從這里走過,一定有那些穿著超短裙的女人搔首弄姿地喊,小哥,進來玩玩吧?或者走過來拉你。聲音里泛濫著誘惑和勾引。

朱冼河沒認識李瑩之前,喝過酒之后跟董奇民來過幾次。有一家足療店的小姐,八十塊錢就可以操一回。但朱冼河看她們的歲數和模樣,就拒絕了。董奇民說,不就是一個洞嗎?你挑什么?我買單。朱冼河說,你來吧,我等你。董奇民醉醺醺地不管不顧地摟過來,跟著小姐進了包房,一分鐘不到,那職業性的叫床聲就不絕于耳了。朱冼河坐在那里,身體也有了反應。老板娘看著朱冼河問,你要不要一個?朱冼河說,不要。老板娘四十多歲,看上去風韻猶存。眉眼即使在夜晚也描得很精細。朱冼河沒喝多,看著她抹胸里誘人的乳房,真他媽的有些垂涎三尺了。朱冼河說,你能來嗎?老板娘笑了笑說,我不行。朱冼河說,那就算了。這時候,朱冼河已經出汗了,襯衣都貼在了身上。老板娘用眼神撩著朱冼河問,第一次來這地方吧?朱冼河故作老成地說,不是,整個望城的這種地方都被我玩遍了。老板娘笑了笑,你就吹牛吧?一看你就是一個生瓜蛋子。朱冼河生氣了,說,要不你來試試?老板娘說,試不試,你都是生瓜蛋子,我看過的人多了,這眼睛毒著呢。朱冼河甘拜下風,不說話,眼睛看著墻上的鐘。時間真他媽的慢。那職業性的叫聲讓朱冼河如坐針氈。半個小時過去了,那朋友還沒出來。那包房的門開了,那個小姐裸著身子,兩個乳房像奶牛似的從門縫擠出來。朱冼河以為結束了,連忙站起來。沒想到小姐喊老板娘說,給我來瓶精油,他喝多酒了,出不來,我給他推出來。她們的話就像暗語,搞得朱冼河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小姐又關上了門。朱冼河點了根煙,又坐下來。老板娘坐朱冼河對面的床上嗑瓜子看著一個無聊的韓國劇。朱冼河想出去透口氣,想想要是被熟人看到了,多不好,還是算了。這時候,從另一個包房里走出來一個小姐和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的,交給老板娘一百塊錢就走了。那小姐手里拿著一個塑料袋,去了衛生間,過了一會兒出來,又回到那個包房里。電視的聲音很大,但朱冼河還是聽到那個女人打電話的聲音。

她說,你干什么呢?我打了你一天的電話,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小美寫作業了嗎?明天她的生日,你領她去吃肯德基,是我答應她的,我工作回不去。前天,我給她打電話,她好像不高興?你是不是又惹她了?還是你又去打麻將沒給她做飯了?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掙錢,你要好好照顧孩子才對,你說呢?明天她生日,別忘了。endprint

那小姐打完電話從包房里出來,坐在老板娘的旁邊,抓過一把瓜子嗑起來。她看了看朱冼河,說,你不去享受一下嗎?你看你的朋友在里面多快活。

朱冼河沒吭聲。

包房里的聲音仍在繼續,但明顯不那么生猛了,而是嬌滴滴的,帶著喘息地叫。這聲音跟朱冼河以前看的碟片里的叫聲一模一樣。這個小姐夠得上一個模仿秀了。盡管朱冼河覺得虛假,但那聲音還是像一只小腳在朱冼河的心里面亂踢,亂踹。盡管朱冼河控制,再控制,那只小腳還是蹬鼻子上臉了。朱冼河下面的東西硬邦邦了。朱冼河看了一眼褲子上支起帳篷,身子向前佝僂著。那帳篷里是一團火,熱啊,燙啊,燒灼著朱冼河的全身。朱冼河還沒有那種收縮自如的本領。就好像那東西不是他的,獨立于他的身體之外,不服管教了。朱冼河的腹部幾乎觸及到了那東西。這樣壓著讓朱冼河感到舒服很多。朱冼河的身體佝僂得厲害,看上去有些變形。朱冼河覺得這樣不好,還是要掩飾一下的,就手捂著胸部干咳了兩聲,然后,深呼吸,很輕,很輕的那種,不能讓人看出來了。深呼吸過后,朱冼河感覺到平靜了很多。那帳篷也慢慢地萎縮起來,是萎縮,不是坍塌。朱冼河想,我不會就這樣萎掉了吧?那樣以后的生活將會變得多么無趣。

這時候,門開了,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孩,看上去二十多歲。鴨蛋形的臉,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長的睫毛一看就是假的。但那雙眼睛是真的。她的腰肢算得上是曼妙,兩腿修長,皮膚白皙。個子能有一米七左右。朱冼河瞄了她一眼,連忙低下頭。朱冼河不想讓自己的帳篷再搭起來。朱冼河眼觀鼻,鼻觀嘴,嘴觀心。就瞄了一眼,朱冼河怎么就有些心驚肉跳呢?朱冼河在心里罵著自己,一個男人管不住自己的雞巴,還叫一個男人嗎?

那女孩的聲音就像山洞里飛出的蝙蝠,朱冼河聽見她罵著,那個老鱉犢子簡直變態,怎么弄都硬不起來,還說我的活不行。下次有這樣的主,別讓我去了,我可沒有那個耐心。不過,那個家真他媽的奇怪,屋子里貼滿了文革時期的報紙。我真算見識了,一張報紙上一個老頭五花大綁脖子后面還插了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打倒XXX”。在我們做的時候,他把我也那么綁起來,讓我跪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喊著文革的口號。那個老王八蛋,折磨死我了。

她說到老王八蛋的時候,朱冼河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老板娘旁邊,氣哼哼的。

老板娘沒吭聲,扭頭向著朱冼河,跟她努了努嘴。她臉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她抬眼看朱冼河,目光里的怒氣還沒散去,又包裹上了一層寒氣森森。朱冼河哆嗦了一下,也許是由于緊張,要不就是身體里那種灼熱的原因,朱冼河陣陣口渴,只好吞咽著唾沫。朱冼河能感覺到喉結的蠕動,像一只小老鼠在那里爬上爬下。

她還是走過來說,小哥,我陪你進去玩一會兒吧?

她伸手過來拉,朱冼河連忙避開了。朱冼河能感覺到血往上涌,臉紅了。她又過來拉朱冼河。這次,朱冼河站起來了,說,我不去。

老板娘說話了,她說,她有情,你有意,我看你成全了她吧?她可是這先鋒街里頭牌,你沒看見人家都點她,叫她外賣的。今天,這是你趕上了,平時,你不預約的話,你連號都排不上。

她站在朱冼河的面前,讓他的呼吸感到困難。她竟然坐在了朱冼河的大腿上,伸手摟住朱冼河的脖子,說,你看,你還臉紅了,害羞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臉紅的男人知道心疼人。去玩一會嘛。她哀求著,粘過來。

本來朱冼河真想了,但她的哀求,讓她不值一文了。她不是頭牌嗎?她不是外賣嗎?干嗎要這樣?再說了,她剛剛……朱冼河還是有潔癖的。沒看到,沒聽到,就算了。既然聽到了,朱冼河不可能……

她的屁股在朱冼河的大腿上摩挲著。

朱冼河說,你要是把我的東西弄進去了,我可不付你錢啊?

她說,談錢多傷感情,我看你也是旱鴨子,還沒下過水吧,我就成全你……

她扭身,手伸過來還要摸朱冼河,朱冼河用手擋開。

朱冼河說,靠,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

這時候,董奇民晃晃悠悠地從里面出來。

朱冼河心里說,謝天謝地,你終于出來了。

朱冼河忙著站起,那女孩沉甸甸的屁股坐在朱冼河腿上不起來。朱冼河憋著壞,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她尖叫,從朱冼河腿上起來,扭扭捏捏地說,你占我便宜。

朱冼河說,你都占了我這么長時間的便宜了,我都沒說什么。

董奇民看著朱冼河說,怎么?你……

朱冼河說,我一直給你把風呢,走吧?

董奇民看了眼那個女孩,對朱冼河說,真不好意思,你要不要……

朱冼河說,算了,走吧。

路過那家店的時候,窗簾從里面拉上了,什么都看不到。冷冷清清的先鋒街,猶如地獄般陰森透著詭異,而朱冼河就像一個游蕩的幽靈。

盡管有稀疏的燈光,朱冼河還是把手電筒打開,跟著那個光柱走著,腳步很快,光柱因此而變得顫抖起來。背包拍打著屁股,朱冼河覺得好像有人在自己身后似的。朱冼河開始跑起來。跑出先鋒街,朱冼河都沒敢回頭。朱冼河看到江來水家樓下的小賣店有個人影,朱冼河想,那一定是江來水,朱冼河喊,江來水你過來吧?那個人影向朱冼河走過來。朱冼河站在先鋒街的路口,扭頭看去,一個深邃悠長的洞穴。朱冼河喘著粗氣,心有余悸。

江來水趕過來說,謝謝你過來接我。你是從先鋒街走過來的吧?

朱冼河說,是的。

朱冼河故作膽大地說,有什么好怕的,你個大老爺們,還好意思說呢。

江來水說,我就是害怕,想想看到的那個死人,我就毛骨悚然。

朱冼河問,是什么人?

江來水說,是一個女人,看上去歲數不大?聽人說被捅了七刀,蓋在身上的床單都染紅了。

朱冼河問,你看是從哪家店里抬出來的嗎?

江來水說,我沒注意。當時,很多人圍著看,我嚇壞了。哪還有心思注意是哪家的。endprint

朱冼河沒有追問。

江來水看了看手表說,快走吧?要不上班又要遲到了,又該看班長的老臉了。

正好這時候,路邊過來一輛出租車,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從窗戶伸出頭喊著他們,你們去哪?

江來水說,軋鋼廠門口。

司機說,五塊錢,我順路去接人帶你們一趟。

朱冼河和江來水上了車。朱冼河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出租車司機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可以說是話癆了。他同樣扯到了那個被殺害的女孩。還說,先鋒街的風水不好,以前這里是一片墳地,他們小時候在先鋒街玩,還能撿到人的骨頭。原來先鋒街的后面有一個肉聯廠的冷庫。肉聯廠倒閉了。但那個冷庫還在,據說被人承包下來了。里面凍著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有一天,我們幾個小伙伴闖進去,真他媽的看到了冰柜里躺著一個女孩。要不是她躺在冰柜里,你完全看不出她是一個死人。有一個叫大膽的爬到了冰柜上。那女孩是光著的,那地方蓋了一塊紅布,像他媽的蓋頭。那冰柜是鎖著的,我們嘗試了幾次都無法打開。大膽爬上去隔著冰柜跟女孩的身體重疊著,像狗一樣,動作起來。這小子沒幾下竟然射了。從冰柜上滾下來,整個人幾乎不會動了。我問他,怎么了?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臉色蒼白地說,她……她……睜開眼睛了……大膽這么一說,我頓時毛骨悚然,脊背冰涼,攙著陳大膽從冷庫里跑出來。這大膽后來據說做病了,那東西再沒好使過。后來動遷了,幾座荒墳也被平了。冷庫扒掉的那天我們去看,你們猜怎么著?那個冰柜還在,鎖頭都在,可是里面凍著的女孩不見了……人們說那女孩成仙……

朱冼河明顯感覺到江來水挨著自己的身體在哆嗦著。朱冼河詫異的是蜻蜓曾說過自己的一個夢怎么跟這個司機說的一模一樣,還是蜻蜓聽別人說過。

一個無限延伸的黑夜在那個機器轟鳴的廠房里等著朱冼河,即將消耗朱冼河。

朱冼河常常覺得這樣的夜晚自己會絕望而死,自己會突然消失在黑暗之中,成為黑夜的一部分。朱冼河忘記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我們的存在不過是兩次永恒的黑暗之間一道短暫的光線。與生前所處的黑暗相比,我們更懼怕生活將我們引向的黑暗。

董奇民給朱冼河打電話說,蜻蜓死了。

那個時候,朱冼河正在吊車上操作著,把幾十噸的鋼鐵吊到一個地方。我戛然來了一個剎車。朱冼河說,什么?你說什么?董奇民說,蜻蜓死了。朱冼河的感覺應驗了。是蜻蜓。真的是蜻蜓。心臟就像被什么東西捅了一下。朱冼河不知道怎么回答董奇民的話。朱冼河啊啊地,不知道說什么。董奇民問,你們這段時間還有聯系嗎?朱洗河說,沒有。其實在撒謊。白天,朱冼河還撥過她的電話號碼。只是撥了一下。董奇民說,那就好,我害怕警察找你。所以,給你打個電話。你夜班吧?朱冼河說,是的,正干活呢。董奇民說,那好吧,你干活,早上下班的時候,你來我小店里一趟。我外甥從大連回來給我帶了些海鮮,你過來,我們喝點兒。朱冼河說,好的。朱冼河承認自從董奇民說蜻蜓死了之后,朱冼河的回話都是機械的,慣性的。突然,吊鉤上的重物落在了地上,騰起一股灰色的煙柱。下面的工人四處逃竄。朱冼河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搬動操縱桿,把吊物升起來。還好,沒有人受傷。下面的工人抬頭罵著朱冼河,你他媽的,想什么呢?朱冼河沒有搭茬。要是往常朱冼河早就從窗戶伸出頭去,對他們破口大罵了。今天,朱冼河沒有。工作恢復正常。蜻。蜓。死。了。這四個字就像是四根釘子釘在朱冼河的心上。

董奇民是朱冼河的師兄。幾年前,吊車線路間的一次弧光短路,把他的左胳膊燒成了干枯的樹樁。本來廠里給他找了個看澡堂的活。他拒絕了。提前病退。跟人借了點錢,開了家小書店。這幾年網絡書店對他的沖擊很大。他已經面臨倒閉的危險了。要不是,他幾個大學校的客戶幫他在學校里推銷一些教輔之類的圖書,他早就關門了。起碼,這些教輔類圖書所掙來的錢可以夠他支付房租。董奇民又打來電話說,如果警察找到你的話,你知道怎么回答?你什么都沒有做,就不要什么都說。朱冼河說,會的。朱冼河還是心亂如麻。董奇民自從發生那次事故之后,整個人變得消沉了很多。董奇民常常說,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還是及時行樂吧,說不定哪天就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這個世界的任何事情,歡樂和痛苦都與你沒有關系了。所以,趁我們還活著的時候,要歡樂,變著法去尋找屬于我們的歡樂。董奇民的悲觀多少影響了朱冼河。但朱冼河還不這么想,他還是覺得應該有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盡管那是一條迷茫和悲傷的道路。在那道路的盡頭,也許會有光,會有靈魂。歡樂沒有錯。但我們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尋找歡樂。而不是尋歡作樂。董奇民打來電話的潛在意識也是告誡朱冼河不要亂說。董奇民在那個足療店里買過蜻蜓的鐘。光朱冼河知道的就有三次。朱冼河有時候喜歡那種氛圍,相對來說能讓內心放松下來。朱冼河相信愛情。是的,愛情。這么說,可能有些可笑。但朱冼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后來跟蜻蜓很親密了,但朱冼河相信那不是愛情,不是。更像是一種親情。朱冼河也能感覺到蜻蜓對自己的那種情感,但朱冼河就是不來電。

上午自己撥蜻蜓的電話號碼是否預示了什么?朱冼河不知道這跟蜻蜓的死是否存在聯系。朱冼河的情緒變得紊亂起來。

朱冼河停下手里的活計,下面的工人問,怎么了?

朱冼河沒好氣地說,撒泡尿。

這些年,朱冼河這個工種的地位變得越來越孫子了。連他媽的拉屎撒尿都要跟下面的工人打招呼,否則耽誤干活,他們就會上報到調度員那里,輕則被說幾句,重則就扣錢了。夜班下面沒有女性職工,更多的時候,像撒尿這樣的小事,就不用下車了,十幾米的梯子爬上爬下的,也犯不上。解開褲子,轉過身,有時候,連身都不轉,對著下面干活的工人就高空澆下去。他們就會罵。朱冼河就會回罵。粗野的謾罵,誰都不會生氣,也不會當真。又干了一會兒,他們喊朱冼河下去休息一會兒,喝點水。朱冼河在駕駛室里憋悶得厲害,還是下車跑到他們的班組里。聽他們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他們說到了蜻蜓的死。但他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說那個足療店的小姐。看來蜻蜓已經成了望城的新聞人物了。他們說什么的都有,更多說的是那樣的一個賤女孩的死不值得惋惜。但那是一個生命,一個人的生命。朱冼河在一邊不吭聲。在這些事上,他們總是會說得很亢奮,帶著無邊的想象。朱冼河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覺得他們玷污了蜻蜓,就走了。呆在廠房門口,看著天上的星星,點了根煙。其實,朱冼河在對待蜻蜓的態度上跟那些人有什么區別嗎?沒有。朱冼河在心理上也是蔑視這個女孩的。這么想,朱冼河猶然產生一種悔罪的心態。那星星讓朱冼河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朱冼河跟蜻蜓是一起看過星星的呦。endprint

也許,你們會覺得朱冼河矯揉造作了。但那個時刻的朱冼河,是一個真實的朱冼河。朱冼河相信,人是有幾重性格的。

朱冼河幻想著逃離,看著天空上的那些星星,更覺得絕望了。它們都沒有逃離這個宇宙,朱冼河更不可能。但,朱冼河還是向往地看著天空。那畢竟是一個浩瀚的宇宙,有朱冼河看不到的無限空間。那種距離感和空間感可以給朱冼河不一樣的呼吸。

朱冼河問著虛無的空間,蜻蜓你在哪里?你安息了嗎?

朱冼河眼窩發熱,淚水蒙住了眼睛。天空上的那些星星變得濕漉漉的,就像被雨淋過一樣。

朱冼河對星星們說,如果蜻蜓安息了,你們其中的一個就對我眨眨眼睛好嗎?

朱冼河沒有看到。

所有的星星好像都眨眼睛。

所有的星星好像又都沒有眨眼睛。

朱冼河對自己的無聊,咧著嘴笑了笑。心想,不就是死了一個人嗎?跟我有什么關系呢?鬧不好了還可能惹上麻煩。朱冼河對自己說,你是一個傻瓜。我宣判你抒情憂傷的部分在這個夜晚死刑。你是什么?你就是一個倒班的臭工人。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臭狗屎。你可能拯救什么?你妄想。回到屬于你的令你窒息的現實生活中來吧。你屬于那些機器,屬于那些被你操縱的機器和操縱你的機器。你同樣是機器的一部分。你是。在這機器堅硬的夜晚,你的柔軟一文不值。

朱冼河在意識里判另一個自己死刑。朱冼河在意識里阻止柔軟的生長。朱冼河在意識里告誡自己是機器的一部分。朱冼河在意識里痛斥另一個我的白日夢。朱冼河……

這些朱冼河都失敗了。

那另一個朱冼河還是沉入了回憶之中。

那個時候,朱冼河還住在職工宿舍。同宿舍的人也都是各廠的倒班工人。他們常常會把女朋友帶回來。朱冼河看著那花花綠綠的漂亮姑娘,心里面羨慕嫉妒恨。朱冼河只好躲出去,到大街上閑逛。朱冼河看到有很多人出租摩的,也心動了。歇班的時候,完全可以買個摩托車出租摩的,掙些外快,自己花著可寬裕一些。朱冼河工資的百分之八十都交給了他媽保管。留著給他買房子娶媳婦。朱冼河承認自己的生活是拮據的。這么想,朱冼河把想法跟董奇民說了。董奇民當然支持朱冼河。朱冼河開口跟董奇民借錢。董奇民面有難色,還是借了朱冼河一千塊錢。朱冼河去摩托車市場買了一輛二手的摩托車。上班的時候,朱冼河就騎著,下班的時候,朱冼河就出租。好的時候,可以掙七八十塊錢。很快就把董奇民的錢給還上了。這些不是朱冼河主要想說的。朱冼河想說的是,在出租摩的的時候,朱冼河再一次遇見了那個足療店里的女孩。

那天晚上,也是拉一個眼鏡男到先鋒街去。他好像很靦腆地問朱冼河,哪家的小姐好?朱冼河說,不知道。我又不是拉皮條的。眼鏡男下車后,朱冼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走幾步,就被拉客的女人拽進屋去了。朱冼河蔑視地搖了搖頭。把車停在路口,跟旁邊等活的人閑聊。

那人四十多歲,胡子拉碴的。倒是一個很愛說話,喜歡刨根問底的人。

“你哪個廠子的?”

“軋鋼廠的。”

“哦。你軋鋼廠的啊?聽說你們廠有一個設備廠長攜款潛逃到加拿大去了?是真的嗎?”

“我聽說了。具體,我也不知道。”

“像這樣的人抓回來都該槍斃。”

“嗯。該槍斃的人多了。”

朱冼河懶得回答他,把車往前提了提,與他拉開一段距離。沒想到,他騎著車也跟了過來。他是一個牢騷滿腹的人。國內的,國外的,就沒有一件事情是他滿意的。朱冼河甚至有些同情起他來。朱冼河打開音響,播放著剛剛下載的阿黛爾的歌曲。朱冼河喜歡這個英國女人的聲音,故意把音箱的聲音弄得很大。幾乎蓋過了先鋒街里的那些淺薄的流行音樂。那人接了一個電話,走了。先鋒街的路口就剩下朱冼河一個人在那里。進進出出的男人,絡繹不絕。他們讓朱冼河想起小時候農村的牲口集市。大多是三五成群的,他們從先鋒街走出來,也都打出租車走了。很少有坐摩的的。朱冼河看了一會兒,決定離開。車剛發動起來,就聽到有人從身后走過來。是那種高跟鞋敲打著瀝青路面的聲音。

“解放路去嗎?”

朱冼河轉過頭,看過去,是她。

朱冼河說:“去——”

她的妝化得很濃,臉上的粉笑起來都能掉渣了,像一個面具鑲嵌在她的臉上。看上去老了很多,更像是一個中年婦女。這張化過妝的臉已絲毫沒有了女孩的那股子蓬勃的勁頭。也許是工作需要吧,朱冼河想,要不就是生活的殘酷。朱冼河懶得去想。她穿了件連衣裙,裸露著兩條大腿。朱冼河以為她會跨坐在摩托車后座上,沒想到她側坐著,把裙擺遮擋在腿上。朱冼河心想,看來她沒有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朱冼河動了惻隱之心說:“坐好嘞,開車了。”

她的手伸過來,先是抓住朱冼河腰部兩側的衣服,隨著摩托車速度加快,她只好兩手臂摟住朱冼河的腰。跑摩的的人跟朱冼河說過要是有女人從后面摟著你,你可以反復剎車,顛簸起來,讓女人的胸部緊緊地貼著你的后背。女人的乳房在那個時刻對于女人來說就是她們的減震器。這是一種搞怪。朱冼河從來沒有試過。隨著道路不平,她還是側身抱住朱冼河,朱冼河能感覺到她一側乳房的柔軟。她沒有認出朱冼河。很快把她拉到解放路,她讓朱冼河拐到廣勝小區。朱冼河看了看時間,十點多了。朱冼河想,送完她,我就回宿舍睡覺了,明天還要上班。朱冼河把摩托車停在廣勝小區的門口。她問,多少錢?朱冼河說,十塊。她叫了起來,你吃人啊?十塊錢嚇死人啊?朱冼河承認多要了她錢。一般這段路都是五塊。甚至朱冼河有些卑鄙地想到她的身份。所以朱冼河才要了十塊錢。朱冼河說,就十塊。她氣哼哼地瞪了朱冼河一眼說,這還沒開張就先給你十塊了。朱冼河開玩笑說,要不我用這十塊給你先開個張。她說,你個滑頭,想得美。老娘可不是扶貧的。朱冼河笑了笑。黑暗中,這笑只有朱冼河自己能感覺到,是面部肌肉的動作。她說,你能不能等我一會兒,半個小時。朱冼河說,時間太長了,我還要回去睡覺。大街上出租車有的是,你打出租車吧。朱冼河想,半個小時能出來嗎?我可等不起。她看上去很失望,掏出十塊錢給朱冼河。朱冼河承認那一刻有些憐憫她了。在她轉身向小區門口走去的時候,朱冼河說,哎,你快點兒,我等你。她說,謝謝。廣勝小區里面一片漆黑,朱冼河轉過車頭,打開前燈,給她照出一條路來。地面上的東西變得清晰可見。哪里是垃圾堆,哪里是水泥甬道,看得一清二楚。她在筆直的光柱中走著,毛茸茸的燈光讓她的身體大了一圈。她回頭怔怔地看了看朱冼河,什么都沒說,又轉身繼續向前走著。直到她拐出光柱,不見了蹤影,朱冼河才熄燈。廣勝小區在那一刻變得深不可測,她就像被吞噬了。朱冼河坐在摩托車上抽煙,想象著她這個時刻干什么呢?進行到了哪個步驟?她讓朱冼河的想象力異常活躍起來。十幾分鐘過去了。又過去了五分鐘。朱冼河焦躁地按了下喇叭,又按了一下,第三下的時候,朱冼河的手停下來,沒按。朱冼河又抽了根煙,想,應該給她枯燥的工作配樂。朱冼河有時候常常會異想天開。朱冼河打開摩托車的音響,找了一首激進的搖滾歌曲,跟著那個節奏,對這個黑暗的世界打炮。還沒等放幾分鐘,突然從樓上有人扔下來一個東西,罵著,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啊?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抽瘋呢?那東西在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就在“抽瘋呢”前面,落在朱冼河旁邊的地上,砰——碎了。是酒瓶子。朱冼河連忙轉過頭去,防止那些尖銳的玻璃碎片飛到眼睛里。朱冼河關了音樂。世界又變得安靜下來。半個小時過去了,朱冼河想,她不會是騙我吧?讓我白等。朱冼河懷疑著。第三支煙剛抽了一半,朱冼河感覺有人影影綽綽從小區里面往出走。打開燈光,照過去。她連忙用手擋住眼睛。強烈的光柱囚禁著她的身體。她晃晃悠悠的,兩腳仿佛踩在水面上。朱冼河把燈光調得弱些,她才把手從臉上拿開,向朱冼河走來。朱冼河開玩笑地說,把手舉起來,交代你犯下的罪行?我在這里已經等候你多時了,你的每一句話都將作為呈堂證供。再不舉起你的手的話,我就要開槍了。子彈已經上膛,隨時準備射擊。她倒是很配合地舉起手來,一邊說,我有罪,我有罪。一邊從光柱中走出來。朱冼河連忙收斂了自己的行為,問,還回先鋒街嗎?她說,回。她跨坐上來,朱冼河心里一陣反感,想想蜻蜓剛剛經過一場劇烈的運動,也就原諒了蜻蜓的行為。蜻蜓緊緊地摟著朱冼河的腰,朱冼河能感覺到那身體的無力感。她頭依偎在朱冼河的背上,隨時都可能睡著。蜻蜓聲音弱弱地問,剛才是你放的音樂吧?什么音樂,很好聽。你再放一下好嗎?我想聽。朱冼河打開音響。水一樣流淌的音樂在黑暗中泛著銀白色的光,泱泱蔓延開來。蜻蜓在朱冼河的背上是那么安靜。朱冼河問,你在聽嗎?沒有回答。朱冼河故意放慢速度,開得很平穩。等到了先鋒街路口停下來,蜻蜓抱著朱冼河睡著了。先鋒街還是那么熱鬧,來來往往的人。朱冼河叫她說,到了。朱冼河叫了兩聲,她才醒過來。她睜著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哈欠,下車,給了朱冼河二十塊錢說,謝謝你,讓我抱著你睡了一會兒。朱冼河沒說話。她說,你的電話號碼能告訴我嗎?我叫車的時候,打你電話。朱冼河說,我不是天天都出來干活的,我還要上班。她說,怎么?嫌我是……朱冼河說,不是的。朱冼河真的不想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給一個小姐。她說,你還是嫌我,連電話號碼都不想告訴我。朱冼河說,不是的,你干什么跟我有什么關系呢?現在我們只是……怎么說呢?這種關系我也說不好,客戶嗎?你是我的客戶?這么說不好。我是你的客戶,這么說也不好。她說,司機,你是我的司機。朱冼河搖搖頭,覺得還是不好。想想算了。朱冼河說,管它什么關系干啥?朱冼河告訴了她號碼,說,要接送的話,打我電話,只要我不上班,我都會出現的。這個時候,朱冼河想到一個恰當的詞語“雇傭關系”。這么說,又覺得自己有些低了,矮了。跟她,先鋒街的小姐有一種雇傭關系。這話說起來不好聽。真他媽的頭疼。朱冼河決定放棄。反正她打電話,自己有空的話,就去接她。是金錢關系。是交易。但不是她所從事的那種。朱冼河也知道人都是平等的,但這個世界讓人平等嗎?路燈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笑了,那笑容仍掩蓋不了滿臉的憔悴和蒼白。看上去像一個紙人了。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她沒發現朱冼河在看她。她低頭擺弄著手機鍵盤給朱冼河撥了過來,說,這個就是我的號碼。朱冼河問,你叫什么?她說,蜻蜓。朱冼河詫異地張大嘴說,這是人名嗎?她說,我喜歡這兩個字。你就當它是我的名字吧。這個名字我只告訴過你。朱冼河哦了一聲。她問,那你叫什么?朱冼河說,我叫朱冼河,真名。看著她回到先鋒街,朱冼河開著摩托車回宿舍睡覺。路上,朱冼河偶爾念叨“蜻蜓”這兩個字,怎么都無法把它跟一個人聯系到一起。尤其是一個女孩。endprint

那天朱冼河帶了一本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自從跑上摩的,朱冼河很少有時間看書了。但他還是喜歡背著。有本書在他的背包里,那沉甸甸的感覺讓他心里覺得踏實。工廠里明文規定不讓看書了,是違反勞動紀律。但朱冼河有時候,還偷偷躲在吊車駕駛室里看。各種各樣的制度煩死了。每一種制度都跟錢聯系在一起,違反了,就扣錢。朱冼河那天吃過午飯,下面還沒有干活。朱冼河躲在駕駛室里,看了一會兒。沒想到安全科檢查的人中午吃完飯從食堂回來,路過朱冼河的吊車下面。沒有告訴朱冼河,而是悄悄地像特務似的從梯子爬上來,站在駕駛室門口。當他們拍照的閃光燈一亮,朱冼河才覺得不對了。抬頭一看兩個戴著安全科帽子的人站在了門外。朱冼河知道已經晚了,動作緩慢地站起來。

朱冼河想,最少罰一百塊錢。

朱冼河想,老凱魯亞克,你的靈魂還在的話,你應該看到的,在中國這個國度,我在看你的小說。現在是2013年。你同樣可以看到一個被機器統治的人——我,在這個鋼鐵的囚籠之中,憧憬著你在路上的美麗夢想……也許,對于我一生都無緣了,但在精神上,我抵達了你,抵達了你的美國……

其中的一個人已經記下了朱冼河工作服上的名字和條形碼。朱冼河始終沒有說話。朱冼河認了,只等著開工資的時候,罰款從工資里就扣了。已經這樣了,還說什么呢?乞求?求他們饒過自己嗎?朱冼河一直是一個硬骨頭。他們打開駕駛室的門,問,不知道工作時間看書違反勞動紀律嗎?朱冼河說,現在是工作時間嗎?我沒去食堂吃飯,這個時間是屬于我自己的。一人說,在工廠里,你的時間就是屬于工廠的。沒有你個人的時間。朱冼河說,沒有嗎?那人說,絕對沒有。朱冼河說,那好吧。我認罰了。你們下去吧。這里是我的工作崗位,請你們離開。那人說,你什么態度?朱冼河說,我沒態度。我連個人的時間都沒有,我還會有態度嗎?另一個人說,別說了,把書收起來吧?朱冼河說,還有一段就看完了。我總要對得起你們的罰款吧?還有,老凱魯亞克,你這個美國佬。現在我用中國的語言來朗誦你《在路上》的結尾,如果,你在美國的上空有知的話,相信你會聽到的,盡管你的英文已經被轉換成古老的漢字,但你的靈魂在里面,我信……

“于是,在美國太陽下山了,我坐在河邊破舊的碼頭上,望著新澤西上空的長天,心里琢磨那片一直綿延到西海岸的廣袤的原始土地,那條沒完沒了的路,一切懷有夢想的人們,我知道這時候的衣阿華州允許孩子哭喊的地方,一定有孩子在哭喊,我知道今夜可以看到許多星星,你知不知道熊星座就是上帝?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臨之前,把它的閃閃光點撒落在草原上,使所有的河流變得暗淡,籠罩了山峰,掩蓋了海岸,除了衰老以外,誰都不知道誰的遭遇,這時候我想起了迪安·莫利亞蒂,我甚至想起了我們永遠沒有找到的老迪安·莫里亞蒂,我真想迪安·莫里亞蒂。”

他們從梯子下去,在下面看著朱冼河,說,念完了就把書收起來吧,別看了,再看的話,不光罰你款,還要把你的書沒收。朱冼河把頭伸出窗戶說,可以,只要你們抓到,我認罰。朱冼河還想說一句,那一百塊錢回去給你媽買紙燒吧。朱冼河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這種惡毒的謾罵,朱冼河覺得沒勁。朱冼河整個下午干活心情都不順,畢竟扣了一百塊錢。一天的班白上了,干活受累不說,還憋了一肚子的氣。但想想,總算把一本書看完了,還把老凱魯亞克的聲音朗誦給了那些沉寂的鋼鐵。這么想,朱冼河心情舒暢了很多。看看時間,就要下班了。我就像掙脫籠子里的鳥,雀躍著。

董奇民打來電話說,朱冼河你過來幫幫忙,我二弟走了。朱冼河說,你說什么?你說你二弟走了?董奇民說是的。董奇民語氣沉重。董奇民說,你下班后直接來殯儀館吧。朱冼河說,好的,好的。朱冼河見過董奇民的二弟幾次,看上去是一個郁郁寡歡的人。董奇民的二弟大學畢業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處了幾個女朋友,也都吹了。跑深圳待了兩年,又回到望城。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抑郁,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這樣的一個人朱冼河總覺得會出事。朱冼河也跟董奇民說起過自己的擔心,但董奇民沒在乎。董奇民說,他上了四年大學家里花錢供他,到頭來,連個工作都沒有,還不如你上個技校呢。董奇民抱怨著。朱冼河下班趕到殯儀館的時候,董奇民忙著接待來吊唁的人。朱冼河說,有什么活你盡管安排。董奇民說,來的人很多,你幫忙張羅一下,端個茶倒個水的。朱冼河說,好的。門口已經支起了兩個麻將桌,朱冼河幫忙去租了兩副麻將回來。來的人就圍上來,坐在那里打起麻將。朱冼河空閑的時候,看墻上的董奇民的二弟的遺像,看上去是那么帥氣的一個男孩。說沒就沒了。晚上,來吊唁的人少了。董奇民終于可以坐下來喘口氣了。朱冼河問,你二弟什么病啊?董奇民說,肝癌。朱冼河的心情沉重,看著墻上的遺像,眼窩熱熱的。朱冼河陪著董奇民守靈到很晚。董奇民好像想起了什么說,你明天還上白班吧?你回去睡覺吧。我一個人守著。現在這殯儀館也不太平了,晚上常常有小偷出沒,這些東西都是租來的,丟了都要賠錢的。董奇民的二弟靜靜地躺在水晶棺材里。他已經是一個與這個世界沒有關系的人了。但他活著的親屬還要為他忙碌著這一次永別,是的,永別。朱冼河說,那我先回去了,出殯的那天我再過來。董奇民說,謝謝你兄弟。朱冼河說,說這些你就見外了不是。朱冼河騎著摩托車,從殯儀館出來心情很不好。有幾個人招手要坐車,朱冼河都拒絕了。

已經凌晨一點多,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蜻蜓打來電話問,你在哪?我想讓你拉著我去河邊。蜻蜓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喝酒了。朱冼河說,我剛從殯儀館出來,我朋友的弟弟死了。我明天還要上班,你找別人吧?蜻蜓來了拗勁說,我就要你。我一個人好孤單。朱冼河問,你沒干活嗎?蜻蜓說,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干了。朱冼河想問蜻蜓為什么心情不好,想想還是算了,問人家那么多干什么。她心情不好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嗎?蜻蜓在電話的那邊哭了。朱冼河最煩女人哭了。小時候,父母鬧離婚,母親就常常哭,朱冼河也跟著哭。朱冼河說,你哭什么?我就是一個業余跑摩的的,你可以找別人嗎?大街上的車那么多。蜻蜓說,大街上都是野獸,你不是。朱冼河覺得好笑,問,你不會精神有問題吧?竟然把大街上的人都看成了野獸,你火眼金睛啊。蜻蜓說,你覺得我的精神有問題嗎?朱冼河說,有。蜻蜓在電話那邊肆無忌憚地笑著,哈哈哈哈……我有病,是的,我有病。我本來就是一個病人,你們男人像醫生似的一個個在我身上打針,但你們并沒有治好我的病,我的病更加嚴重了。我只是你們注射的容器,但我也是人,我也是人……你懂嗎?我常常噩夢連連,那些我接待過的客人就像山一樣光著身體壓在我的身上……山,你懂嗎?好沉好沉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從你給我電話號碼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我父親是一個酒鬼,我還有一個弟弟在上大學……他們……他們全都靠我一個人來養活……我打過工,可人家看我沒有文憑,根本不搭理我,他們虎視眈眈地看著我,用眼睛扒光我的衣服……我還剩下什么了,只有這個父母給的身體了……也許有一天,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會還給他們的……還有一年,等我弟大學畢業了,我就……我媽臨死的時候,還讓我幫我弟娶個媳婦,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了……我好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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