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也勢利

■文亦鳴/文

白石老人是不該變勢利的，因為他早年常遭白眼，飽受凌辱，應該記得遇上勢利眼是何種滋味。

32歲時，恩師胡沁園見他畫上無印，送他幾方壽山石，讓他去找印人丁可均刻印。齊白石將印石放在丁家，幾次前去取印，丁都愛理不理。第五次到丁家，丁干脆把印石往他身上一扔，說：“拿回去磨平再來！”齊白石一氣之下，連夜用修腳刀刻下“死不休”一印。這是他平生所刻第一枚印章。

若干年后，他“北漂”來到京城。某日，手持請柬到一位官員家應酬。見他貌不驚人，衣衫尋常，滿堂賓客個個不理不睬。齊白石呆呆地站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時，幸好“第一名旦”梅蘭芳也來赴宴，他走到尷尬的齊白石面前，寒暄一陣后，畢恭畢敬地挽著他的胳膊，親自扶他入座。那些賓客開始賠起了笑臉，有話沒話地前來搭訕。那晚齊白石輾轉難眠，想自己與梅蘭芳并無深交，他卻甘苦相知，于是感慨萬端地為梅蘭芳畫了幅《雪中送炭圖》，題詞曰：“而今淪落長安城，幸有梅郎識姓名。”

……

齊白石曾說：“國內外竟言齊白石畫，予不知何所取也，印與詩，則知之者甚稀。”然而，有一人卻獨具慧眼，漫漫四十五年間，不惜巨資，盡收齊白石篆刻作品500多件，呈現出齊白石篆刻藝術之全貌。此人名陸質雅，曾被齊白石稱為“嗜余篆刻藝術第一人”，國內篆刻收藏界也有“無陸不齊”之說。

陸質雅1884年出生于河南開封。父親陸襄鉞是晚清一代名臣，官居二品，拜于光緒帝老師翁同龢門下。

1901年，17歲的陸質雅以鄉試第一名考中解元。他父親很高興，為他作考前輔導的民國才子夏午詒也很高興。當時，夏午詒正寫信邀同門師兄齊白石來西安教自己的如夫人習畫，特地在信中附上一筆，讓齊白石為陸質雅刻一方“留得春光過四時”印寄來。這是陸質雅收藏的第一方白石印。當時的齊白石，只是個草根藝人，沒什么名氣。

四年后，陸襄鉞去世。為侍奉母親和撫養年幼的弟妹，陸質雅到上海開發房地產，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從南昌路到淮南路的大片土地以及肇周路、肇同商場等，都是陸質雅當年的開發項目。

1922年，意氣風發的陸質雅去北京為夏午詒祝壽，第一次遇見了齊白石。夏午詒囑托陸質雅對齊白石多加關照。因雖然同在國學大師王闿運門下，但齊白石的出身與夏午詒相去甚遠，是王闿運諸多門生中唯一一個靠手藝吃飯的人。陸質雅二話不說，當即趕往琉璃廠，購得一塊碩大的青田螭鈕章料，請齊白石治印。印文系陸質雅所撰“長安陸氏硯海堂三代所藏金石文字記”。這方印章不僅見證了陸、齊的首次邂逅，更是之后將近半個世紀陸質雅對齊白石500多方龐大收藏的開始。

為了讓齊白石一大家子過上好日子，陸質雅源源不斷地請齊白石治印，預付豐盈潤格，甚至將整箱上好章料存放齊家。

齊白石對陸質雅很是感佩，按陸的擬文，在那些碩大的章料上精心鐫刻，最多刻上百余字的朱文。連印章的邊款也做足文章，不乏贊美之詞。如：“一不為少、百不為多”印的邊款為“甚當”；“與米氏襄陽同癖于斯”印的邊款為“質雅兄三代金石富藏，有石癖之號，與米南宮嗜藏異于一拜之別也”；“質雅涂鴉”印的邊款為“自謂涂鴉者，其畫當中得心源而有道。陸君以為然否？余刻印亦如此……”

1945年，62歲的陸質雅對齊白石篆刻藝術的追崇，絲毫沒有降溫。但他已家道中落，風光不再，搬出復興中路的大宅，只身借住于弟弟家的一間小屋。而此時的齊白石越老越紅，對陸質雅由恭變倨，為他刻的印不再那么精心，邊款更是敷衍了事，再無往日的親熱。

1946年年底，齊白石與溥儒在上海聯袂舉辦畫展。陸質雅趕到他的下榻處，只見高朋滿座，談笑風生。陸質雅苦苦等了半天，才得以匆匆見上一面。齊白石面無表情，連寒暄話也懶得說了。陸質雅自知緣盡，轉身離去。

“一貴一賤交情見。”人生如果沒有跌落，就不會看清一些東西。你只有什么都不是了，才能徹底感知人世的冷暖。一個勢利的世界，必然豢養出勢利的人心，好多人一下子散了，好些面孔一下子變陌生了，比生活變得更快的，永遠是人心。如果人家在離開的時候，沒有往你身上踹上幾腳，說明他還有著最后的天良。人走茶涼不怕，怕的是還要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