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搖擺（組詩）

王孝稽

獨自搖擺（組詩）

王孝稽

索面蕩漾

果然穿過。針孔里的線

穿過誰的故鄉？

一堆發酵的面粉，一盆發亮的鹽粒

開始深秋的纏繞

告訴我，哪里有這樣盤旋的車流？

哪里有這樣戴著鐐銬的舞蹈？

又像一面銀河，從天空流下

潔白，沒有濺起半點漣漪

極細極細的繩索

整個南村兩百人生活，被拉長，被捆綁

一起攀著這繩索，渡過那銀河

在源頭，找到那口井，朝夕相處

在他們居所，我耗盡體能

一直沿著那根，尋找、發呆，發呆

尋找那首長詩的源，一直向上，向上

最原始的記號在何處？

連七歲孩子，也在開始模仿

手腕握緊時間兩端，拉長，再拉長

臀部向下，再向下

——瞧，它們有眾多伙伴，不再孤獨

它們是時光的線，是可彎曲的線

是無線的線，永不打結，永不織網

這就是他們的村莊，一竿一竿排列

沒有任何謊言可以編織

這些沒有任何名譽的光線，如長福長壽

被掛起，讓我想起，南方人用中國竹筷

挑起一簇面條，習慣卷成小雞腿

滿足饑餓的胃

——晨光穿過

白晃晃的面線，如銀條蕩漾

蒙童之夜

老屋前，月光搭起涼棚

大人們在閑聊，在通宵達旦

這群蒙童，喜歡這樣的夜晚，以及

鋪在夜晚上的草席。在裸露，在翻滾

甚至，騎到大人肩上，摘取

那顆屬于自己的星星

而當那只小手伸向，深邃的天空時

總是缺那么一小截

這樣的夜晚，總是不斷變戲法

少有的幾把蒲葵扇，輪流扇動，幾許微涼

滑過肌膚，像是吸到一股充盈的奶水

很快，一個身體，擠進光滑的夢境

長成江畔那棵楓樹

喜鵲，在楓樹上取枝，搭窩，下蛋，孵卵

被單包裹不斷延長的夢

未睜眼的雛鳥，相互爭食

鄉村在打鼾，夜晚在攀升

煙筒停止冒煙，江水停滯，世界只剩下

一輪明月，掛在王國的盡頭

——這一切，都在夢鄉之外

只有害怕，沒有悲傷

只有暗下來的夜，沒有黑暗的眼

它們在空洞的窒息的棺木場中

喊不出這個世界的聲音

紅色還未升起，逃離如一只蝴蝶

沾上過多的甘露，拍不動沉重的翅膀

聽到笑聲，最早醒來的人

朝著時間的門，走去

直至有一天，都離開——

那個老屋，再也容納不下，熱烘烘的話題

那個老樹墩，再也難以抽出，矜持的新芽

初歡

她閉著一個眼斜視，很是矜持

可膨脹的身體和悠長的叫聲，告訴自己

她將做一回身體的王后。這一信號

不由分說地裹挾了三只公貓

三位體力相當的將士，怒目相視

其中兩位用眼示意，聯合擊敗另一位

第一落敗者，遠離王后，悄悄地盯著

剛剛戰勝自己的敵人，開始互相爭斗

這種僵持，一直到深夜某一刻

兩位落敗者帶著疲憊的身體，沮喪地離開

她恨不得馬上跑到一個里屋

她在前面跑跑停停，等待她的王

忽然追上，并撕碎自己的身體

那些戲法不斷擴展著：“格尼薇兒，這是我的女人”

誰對自己王后被拐的恥辱不會耿耿于懷？

判處火刑？發動大戰？

她把握不了箭的發射方向

時間，不斷刺痛她的神經

她在喊疼，她的王也在喊疼

這一切，很難草草收場

她很是憤怒，她要她的王撤出

她的領地。她不想看到

終結的王，兩敗俱傷

別問這戰火的發端，別問我是誰

圍上來的都是敵人

反正，這戰火還得持續，還得血流成河

像是一場初歡

將時間耗盡

黃河貼近胸口

遇到誰都說血壓高，高過身體，高過頭

胸口上筑堤，搭橋，破壞流向

母親說，暗處的風，撞擊著心室

里面的波浪，洶涌澎湃

兩岸隨時可能崩堤

母親說，那是黃河貼近胸口啊

泥沙俱下，來勢兇猛

淹沒所有莊稼，渾濁的

洪水怎樣地上下翻滾，左沖右突

似乎要在全球上布滿筋脈

哪個軀體經得起沖刷？臨近潰堤

拳頭捶打胸口，像鐵錘落下

火星四濺，靈魂被一片漆黑纏住

在另一個世界，走了一遭

生命，始于心跳，止于心跳

一顆植進支架的年輕心臟

不關心黃河，不關心莊稼

新開通的航道，生疏、擁堵，缺乏世間人情

年輕美貌女子的焦慮，在一片眩暈中

影響了母親等待的情緒

心跳恢復正常，血壓恢復正常，黃河恢復航班

在黃河源頭，母親說：

“我要我的血液，指點我的江山”

回到出生地

年關將至，墻壁上的父親站了出來

跟村里好多人一樣，拎著蛇皮袋，回到村莊

父親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好像剛生過氣

樣子有些絕望。身上的泥巴，結成蛋酥餅干

左一塊，右一塊，印痕無數。我想靠近

又不敢靠近，怕破損的褲腳，扎痛我的心

隨著父親，一起回到村莊

回到父親的老宅，回到出生地

和父親聊聊，地里大白菜和芥菜的長勢

墻上風干的馬鈴薯和稻谷來年的種子

路上遇到咱家的狗兒，模樣依舊

一層很厚的塵土，隔開這一切。我想掰開

又不敢掰開，怕風沙再次覆蓋，生銹的時光

我龐大的根須，在鄉村池塘旁，和蓮藕糾纏

和青魚糾纏，和兄弟姐妹糾纏

草叢里隱藏的那束野菊花和車前子

終究沒有找到，父親在失望中結束游戲

我把它們移栽父親的墳頭

木門沒有打開，空房子長滿苔蘚和蛛網

恍惚間，父親又走遠了，像一把香火

從祖厝廳里走出，迎著月光，一路閃動

我向天地跪拜，向先祖跪拜，向父親跪拜

余暉里的狀元坊

金碧輝煌

青云直上，被落日包圍的命運

“一任證龜成白鱉，那能拜狗作烏龍”①

你獨愛你的朝代，辭官回村居

像頭頂那片孤云，在余暉的照耀下

閃現圣潔而孤單的光影

這不是你的獨創，誰的退隱

也扭轉不了豺狼當道的丑狀

我不書寫你的氣節和才氣

只因你是我的鄉鄰，就像挨得很近的云朵

細雨下，面對屋前屋后的桃花，是在欣賞

還是在發呆？滿湖的水，消不了你的氣憤

在你門前，我聽到孤單的掌聲

替你驚慌，那難以為繼的三餐

哪有酒菜款待來客。早已荒廢的狀元坊

誰能找到你的蹤跡呢

回到南宋故都，用你的山水

書寫你的孤寂，用你的余暉

把這一切覆蓋，棺木不再啟封

就這么安詳吧，時光是最好的證詞

①“一任證龜成白鱉，那能拜狗作烏龍”，系南宋狀元徐儼夫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