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者或返世的人（組詩）

俞昌雄

偷窺者或返世的人（組詩）

俞昌雄

傍晚的灘涂

大海回流，赤裸裸的光束從竹樁上

漸漸滑了下來。這是霞浦北岐

金色的灘涂如此寂靜

風輕了，葉狀體的紫菜星星點點

濕泥中勞作的漁人彎著腰身

在他們背后，巨大的天空幾乎是弧形的

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在

無名的山崗上，哪怕是一只飛鳥

也將交出那傾斜的翅膀

這是霞浦北岐，一個網簾與女人

同等重要的地方，一個

在灘涂上可以看見虎皮斑紋的地方

我愛它一動不動的樣子

在懸崖邊，在忽隱忽現的深淵里

它亮著，擁有神一般的安寧

我和云雀共用一根繩索

你們看到了，我從云雀身上得來的

我都交了出去，云朵給小孩，河流給老人

我將把那些哀怨的眼神交給銀匠

他要分離出淚滴和遠方的投影

你們看到了，我和云雀共用一根繩索

誰也無法扯斷，它連著兩顆心臟

云雀飛多高，我的夢想就多高

云雀在陌生的地域里受傷，接連數日

我的世界就開始旋轉，失去平衡

在人群中，我就是那個

昏睡、吃藥并不見好轉的人

你們看到了，如果云雀果真能躲開子彈

那么，那顆子彈必將從天空

反射回來，它要瞄準的人其實是我

我在人世間尚未長出翅膀

我遇見的敵人，一個個都蠢蠢欲動

你們看到了，我敢用這樣的繩索

不是想借力發力，而僅僅是

同行的人都以為軀殼就是唯一的肉身

而我，我將老死在大地上

可那靈魂，它將長久地高居云端

愛情

因為有你，上帝創造了我

我們努力活著，活在無以計數的灰色的

投影里，你愛我肌膚里的每一寸光陰

我愛著因你而得到寬恕的一切

有一天，我們也會死去

我們的愛情，是一個陌生人的左手和右手

他那漫長的一生

每一天，都會夢見清澈的湖泊

那里有會飛的魚，它們

被召喚，就露出與我們相似的表情

來自花語溪的訪客

這個土著的眼里只有大山

樹枝上掛草帽，成片的梯田閃波紋

百日草剛聳起腰身

成群的烏鴉不經意已飛到對岸

溪水里的落花偷走了幾個

時辰，竹林間的少女夢見情郎

隨月光，摘得崖壁上的堅果

幾十戶人家組成了村落

小徑綿延數里，中途見炊煙也見

日出，要是趕上迎親的隊伍

云朵將退避，神靈已得到邀請

來自花語溪的訪客今年五十

他在大山里有祖屋，養四個孩子

還守著門前三棵千年古木

那死后復活的東西

老樹的葉子掉光了。第二年

它又長出來，第三年它又掉光了

第四年，很多人已不在世上

樹長在地上，活著的人視而不見

活著的人，也開花，也結果

可那些葉子，誰都無法模仿

那些人也是，到斷氣的那一天

他還握著屬于自己的枝杈

每每想到這樣的問題

我總要抓一把泥土放手上

這土啊，它沒眼

卻看得見那死后復活的東西

孩子和他的變形金剛

這世間，有折疊的鐘

有發亮的螢蟲，有深不可測的海水

有夢，有長蕾卻不開花的植物

孩子偏偏不愛。這世間

有塵埃，有面具，有透明的毒液

有袖子里的長刀，有日光下的謊言

有戰爭，有死后復活的亡靈

孩子一無所知。這世間

種子朝上長，雨水往下滴

有人月夜里未曾閉眼，有人

落寞中獨守山河，有人一生行善

有人終老不得還鄉

這世間，我只有一個孩子

他已十歲，還癡迷于變形金剛

我盼他成長，他夢里卻指手畫腳

讓農夫獲得果園，四季

風調雨順，使商客一夜暴富

并不帶走一顆黃金

政治家低眉順耳，暗夜里

絕不出賣國度，那圍坐一起的親人

額頭有光環，腳踝處刻著密旨

而這一切的一切，僅僅緣于

他有一個伙伴，那廉價的

變幻莫測卻不可剝奪的變形金剛

別云山

云已帶走，峰留他鄉

百獸在一座山里遇見的幽靈

我只能和它暢談一夜

人世多歧途，山果掛在長長的夢里

我饑，我渴，卻獨愛躬身的影子

告別山林與溪澗

我將回到云層下的居所

那些隨行者（路過墓地時是否想起

紙做的人生？）大地仍沉默

我摸到軀體，隔著一陣落山風

百獸都已見怪不怪

它們在這座山里繁衍生息

我見過的深淵，它們從不多看一眼

我迷戀的植物，它們

一天到晚，僅僅是擦肩而過

我愛著的這副軀體在一座山中

留下了自己的通道

他也奔跑，跟隨午夜的幽靈

云朵灑落一地，從山下直到山頂

我不斷撿拾，疑似返世的人

老井里的水都不是水

我偏愛老井里的水，勝過那被稱為“井”的東西

井都是裸露的，人們在不同的日子給了它

不同的儀式：一個竹籃吊下去，提上來的卻是隔夜的

月光，一個挖井的人從那兒爬起來

渾身濕漉漉的，喝到水的人并不認為他有饑渴

一口越來越老的井，它自有邊界

而深陷其中的水，便是那不可跨越的柵欄

我活到現在，身體中三分之一的時光仍沉迷于那樣的

場景，前來打水的人一撥又一撥，天地

只有井口那么大，人心如水一樣清澈

現在，用手擰，從墻壁里伸出來的那條管道

某個雨夜它也能發出“噗通”、“噗通”的聲音

而幾千里之外，那早被荒草覆蓋的

被稱為“井”的東西，它有不安，卻無能為力

我偏愛老井里的水，是因為身體里還尚存

一滴眼淚，明月看得見，它源于深山里的一處暗泉

挖井的人一次次來到夢中，他用橇子捶打

身體就痛，可那類似水的東西，真的太深了

幾十年過去，它還在爬行，還等著冒出來的那一時刻

一秒

人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

哪怕是愛人，你擁有她，它們

一天，或是一年

其實在別人眼里往往

只有一秒。不是順時針運轉

而是逆行，倒著來

那短促的罕見的一個刻度

你可要珍惜！

有時，為了下一秒的到來

你就那樣等著，等著

轉眼間，虛無間

你已耗掉一生一世

城中住著一個孤獨的人

城中住著一個孤獨的人

他有脆弱的殼，卻藏著雷電的心臟

他寫下的第一首詩

與山河無關，與鳥獸無關

他坐在自己孕育的雪里

徹夜徹夜地睜著眼睛

春風從他懷里經過，天邊就亮了

城中住著一個孤獨的人

他允許天使多長幾對翅膀

但絕不允許，我在云端獨自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