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方舟
大城市里死與生
□ 蔣方舟

前段時間看美劇《紙牌屋》,男主人公的老婆有晨跑的習慣。有一天,她非常自然地跑進了社區的公墓當中。
這個鏡頭我印象很深刻。
我曾經看過一個建筑設計,德國迪倫鎮東部的墓園已開放成公園,里面有一個咖啡館,人們在那里或交流,或回憶??Х瑞^四周都是反射玻璃,墓地景觀投射在玻璃上,生者被逝者包圍,兩者融為一體,只覺得清新和溫柔。
比起西方國家,中國城市卻少見墓地。
可能有人會說這是中西方文化的差異造成的,是西方人篤信基督教的緣故??墒窃跂|方的日本,東京隨處可見沒有圍墻的小片墓地。日本的墓地上立著方柱形的石碑,后面還插著象征佛塔的長條木板。
在中國的大城市,不僅看不見墓地,甚至沒有什么公共悼念的空間。
我第一次有公共悼念的概念,是去年到愛丁堡的某個公園,看到隔幾步就有一條長椅,長椅上刻著“紀念我的愛妻/亡父……”等字樣,這才發現,“哀思”這件事不必凄凄慘慘戚戚。死亡為生者提供便利,這事并不晦氣。
城市里的人,距離死亡越來越遠了。“死”淪為修辭學的意義,而在日益鮮亮、現代的城市里,除了冬夜街頭偶現的“路有凍死骨”,死亡已不見其具體體現。
古人以“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為挽聯,天地間的逍遙山水、清流茂林、良辰美景,生者與逝者共享?,F在的人,在人死后燒些紙糊的豪宅、豪車以及大面額冥幣,與其說是為了逝者,倒不如說是為了欺騙自己:死者生活在另一個比三體星還要遙遠而未知的世界里。
人是否覺得死亡可怕,在于與它的親近程度。作家三毛說自己曾經逃學去墳場讀書,因為墳場安靜。她寫道:“世上再沒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越逃避死亡,就越懼怕死亡。
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作家,曾經說:“在北京,最怕去八寶山那個方向?;乩霞?,最害怕看見癱坐在村口曬太陽的老人和病人?!彼グ藢毶綖橹x世的老作家送行,回來后連續三個晚上失眠,“后悔不該去那個到處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
小時候,爺爺逝世,我回老家參加他的葬禮。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我始終哭不出來。后來,我父親一把掀開蓋在爺爺尸體上的白布,我看著他蒼黃瘦削的臉,一下子就哭出來了。這淚水不是出于悲傷,而是出于恐懼。死亡對我來說,因為陌生,所以驚悚。
可是,我們對死亡真的陌生嗎?
它每天都在我們周遭發生,緩慢侵蝕著生的力量,生命的虛弱、干涸、消遁一刻不停地發生。生命短暫且無常,永遠如是。我們向往光明的生的情景,逃避著死亡的念頭。我們厭惡思考從“死”里獲取對于我們的生有價值、有意義的東西,而把它束縛在潛意識中。
如何看待死,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生。讀日本中世紀武士道的經典《葉隱》,有四個字在我腦中一直揮之不去:向死而生。我想,不以延長壽命為目標的人生,大概會有些不同吧。三島由紀夫對此的解讀我謹記在心:“我們汲汲以求生之美的同時,倘若過于倔強于生,我們須了然我們恰可能背離生之大美?!?/p>
(摘自《讀者·鄉土人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