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懷宏
多余人自白
□ 何懷宏

歷史上的少數精英,或可分為兩種,一種是“觀念的人”,比如思想家、哲學家、藝術家等;還有一種是“行動的人”,比如政治家、宗教領袖、軍事家等。“觀念的人”對觀念、思想有很強的感悟甚至創造能力,但也常常思想復雜,從而影響到行動的果決;有的又可能有一種思想的潔癖,為了捍衛自己的理念,不肯做出任何妥協。
而“行動的人”,往往基本見解一旦形成就堅定不移,敢于斗爭而又善于妥協,不害怕弄臟自己的手,也不害怕流他人的血。
另外,辨別“觀念的精英”與“行動的精英”,可能還有一個性格特點的標準:對于那種能夠直接掌握人和影響人的政治權力是否有強烈的欲望。不論是瞿秋白,還是在他之前及之后擔任過黨的領袖的前清秀才陳獨秀和留美學生張聞天,看來都還有較多的知識分子脾氣。他們對于政治權力,似沒有很強烈的欲望。這種最高權力,往往像是送上門來的,即使得到它,他們也似乎沒有牢牢把持住它的強烈意志和欲望。
瞿秋白看來更是相當典型的“觀念的人”,而非“行動的人”,他不是一種思想觀念的固執者,而是一個深具懷疑精神的人。同時,他又具有藝術家的氣質,也是古代“讀書種子”的后裔。傳統社會曾經是這種讀書人的天堂,20世紀則成為他們的地獄,新的時代和社會,不再需要這種傳統的士大夫文人。
為什么瞿秋白一度進入政治局這一黨的權力中樞呢?畢竟他還是一個認真刻苦做事、包括認真演好自己角色的人。他屬于到革命以后的俄國實地考察和留學的最初一批人,他雖然自認讀馬列的書不多,但比其他黨的領導人,還是讀得較多的。
更重要的是,早期的中國共產黨,是以宣傳鼓動為中心,而不是以武裝斗爭為中心,“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所以,“觀念的精英”在一個動員時代的早期,還是顯示出一定的優勢。但是,他們很快就要被“行動的精英”所取代。具有卓越的組織領導能力、行動果斷、善于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將占據上風。比較好的一個辦法,也許就是各種人各得其所,就像瞿秋白所說的:“為什么每一個讀書人都要去‘治國平天下’呢?個人找一種學問或是文藝研究一下不好嗎?”
魯迅是瞿秋白的摯友,曾手書“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表示他對瞿秋白的欣賞。瞿秋白的文學著譯相當精彩,若有機會專心文學,又假以時日,未始不能取得如“郭魯茅巴”之一所取得的文學成就。瞿秋白說,雖然他覺得自己枉費一生精力在自己所不感興趣的政治上,但“也不覺得后悔”。我們好歹得愛自己的命運。
《多余的話》主要是對自己政治生涯的心靈交代和自我解剖。瞿秋白在臨死前,思考了更深一層的靈魂問題,他在獄中贈給一位醫生的照片上寫道:“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但是,如果沒有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么用處?”
(摘自《領導文萃》2015年第7期)
涅金,到屠格涅夫作品中的羅亭等,都被視為“多余人”。他們被認為是思想或觀念表達的能力有余,行動的能力不足,相對于那些堅定的行動者,比如政治家,乃至于一個渴望行動的組織和社會來說,就顯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