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士]花 花
一場大火,我淪為瑞士“難民”
□ [瑞士]花 花

當天中午,學校特意讓全校50多個分別來自周圍4個村子的孩子一起留校,陪伴我的兩個女兒度過特殊時刻。
2012年5月11日早上,我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小店招呼顧客。10點來鐘時,電話突然響起,話筒里婆婆的聲音驚慌失措:“LI,你家著火了,你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在屋里嗎?”我驚訝地反問:“著火了?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聽見外面叫著火了,我就趕緊出去,一看旁邊的牛舍上有團火,只幾秒就蔓延到你們的整個屋頂,我只來得及跑進去把荷蘭豬和手提電腦抱了出來……你還有什么重要東西嗎?”我差點脫口而出:二樓有我的所有首飾和進貨剩下還沒來得及存進銀行的大筆歐元現金……但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孩子們呢?你沒事吧?”
“幸好孩子們在學校,我也沒事。”
“那就好,家里沒什么比你們更重要的東西,你千萬不可以再進去。”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安撫婆婆。
我們租住的地方,是瑞士法語區隸屬沃州的一個叫Brenles的小村子,村里一共有20多戶人家、100多個村民,我們的房東是本村最大的農場主,養了60多頭奶牛。
我忙完店里的事才趕回村子,去找暫時安置我家人的鄰居。車剛停穩,我立刻打開車門,迎接我那兩個像蝴蝶般飛撲過來的女兒,她們身后跟了七八個孩子。
“媽媽,我們沒有家了!”“寶貝,別怕,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就會有家。”我把孩子們擁在懷里親吻著,有種劫后余生的幸存感。
所有聚在周圍的鄰居都向我走來,大家面色凝重,一一擁抱我,說著很遺憾之類的話,我木然道謝。最后走近我的是老公,他把我擁在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的溫度,我心里涌起巨大的幸福感,此刻還有什么比愛人真實的懷抱更讓人感覺安心的呢?我們從這戶鄰居家遙遙注視200米開外的消防員在我家余焰未盡的廢墟前忙碌著,就像看著一出很不真實的戲。
“老公,咱們有保險的吧?”沉默良久,我才想起來問。
“沒有。”老公沮喪地答。
“哦,真慘!”我心里一涼,猛抬頭,卻看見老公比杰憔悴的臉色,只好把詢問為什么不買保險的念頭強壓進心里。人都有疏忽和犯錯的時候,我事前也沒有提醒他,自然就沒有資格責怪他。
看著被燒得只剩殘壁斷垣、瓦礫遍地的家園,我還沒來得及傷心,就聽到有微弱的貓叫聲傳來。孩子們驚叫起來,婆婆又想身先士卒勇救小貓,還好消防員立刻制止了她的業余救援,他們很專業地鉆進倒塌的廢墟里,片刻間抱出一只渾身充滿消防泡沫、瑟瑟發抖的小貓。
人群發出一片歡呼。簡單幫小貓沖洗后,孩子們為了誰收養它起了不小的爭執。最后,我家大女兒說,小貓是在我家廢墟里發現的,應該由我們收養。
從此,這只一個月大的小貓成了我家的一員,并得名“Lucky”。隨后的兩個星期,凡到我們臨時住所慰問我們的人,都會順便慰問它一下。
后來我才知道,老師考慮到我家發生火災,中午沒人照顧孩子,特意讓全校的孩子一起留校,陪伴我的兩個女兒。很多孩子中午哭著打電話給自己的家長,讓家長一定要幫助我們。所以,幸運的我們,當天下午就接到鄰村一個孩子家長的電話,說是有套房子正好空著,可以暫時租給我們落腳。
晚上,我們在一戶鄰居家吃過晚飯,去到這套一室一廳小房子時,驚喜地發現,房子不但干凈整潔,還家具齊全,就連床上都換好了新被單,衛生間也配齊了全新的洗漱用具,甚至連衛生巾都有。接著,又來了很多見過、沒見過的鄰里,他們帶著大包小包:衣物、日用品、玩具、書籍……
不懂事的女兒們為突然擁有這么多“新”東西而歡呼雀躍,我這個中國人,也感受到了瑞士農村民風的樸實善良。
我們被公布于救濟網站,成為大家踴躍救濟的“難民”,心酸與溫暖交集。
火災第二天,村委會派專人上門搜集我們的受災信息,并立刻在瑞士一個專門幫助受災難民的非官方救濟網站上,列出了包括每個人衣物鞋子尺寸的必需品清單和銀行賬號,動員全瑞士人民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
老公所在的瑞士著名企業雀巢公司也立刻準了老公兩周假,還讓會計部通知老公可以在公司申請5000瑞郎以內的私人借款。那幾天,我們幾乎手機不離手,每天都有很多熟悉或陌生的人打來預約電話,送來各種東西;銀行賬號每天都有來自瑞士各地好心人的匯款,大部分是50、100,最大的一筆是500,來自瑞士意大利語區盧伽諾。我們從這些好心人的留言中獲悉,有兩個是火災當日駕車經過現場,被堵在我們村口的路人。看著每日新增的各類物品和銀行賬號上的數字,我的雙眼忍不住一次次濕潤,是為做“難民”的心酸,更是對好心人的感激。
整個救濟過程持續了兩個星期,隨著我們的受災信息從網上消失,我們的生活也重新歸于平靜。在此之前,我們每天都能在家門口發現大包小包的舊衣物,這些舊衣物大部分是不合穿、不能用的。我苦笑,因為在瑞士扔垃圾有指定時間和地點,這些“好”心人大概是懶得自己去扔,就直接以救濟的名義堆在我家門口,絲毫不顧網上不收不合尺寸的衣物及清單外物品的說明。
這還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圍內,最令我不理解的,是火災的始作俑者、原房東的態度。兩周過去,原房東悄無聲息,似乎想把自己與我們撇得一干二凈,這讓我更加不滿。
老公在咨詢了保險公司、警察局、律師樓后,獲得了我們因沒買財產保險而得不到任何賠償的答復。我自然聯想到原房東——是他家牛舍起火蔓延燒毀了我們的住所,他應該承擔一定的責任吧?
沒想到,老公一口咬定人家沒責任。我急了,大聲跟老公爭辯:“我一個在美國的朋友說了,像這種情況在美國可以請律師把這房東告到破產!”“那是在美國,這里是瑞士,請你分清楚。”我決定求助于婆婆。
火災最大的收獲,莫過于領悟了保險的重要性,它是瑞士舒適生活的第一要務。
婆婆實在是個非常好的女人,獲知我的想法后,立刻幫我預約了瑞士專門保護租戶權益的免費律師。
律師很友善,但說出來的話連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你要告原房東需要有證據:第一,有他人為縱火的證據;第二,有他操作不當導致失火的證據;第三,有他違反瑞士房屋規定,沒有定期檢修電源線路的證據。這些證據只要掌握一條就可以向警察報案,由警察出具調查屬實證明以后,你就可以請律師打官司了。”律師又強調道:“最重要的是,即使法院判他賠償,賠償額度也是以你們實際投保金額為依據的,不是你說損失多少就賠償多少。”他接著說:“我看過你們的資料,警察局沒法查明失火原因,你們的原房東也沒有任何責任,這場火災只能定為天災。”律師又溫和地補充:“如果你們敗訴,就要自己承擔律師費。你應該了解,如果你們沒有律師險的話,費用會非常昂貴。”
“那我們作為租戶,房東有沒有責任提醒我們買保險?”我氣餒地小聲問。律師一臉驚訝:“在瑞士,買保險是每個公民都具備的常識。你們作為成年人,沒人有義務提醒你們該干什么。”
保險啊保險!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在瑞士不用像在美國那樣動不動就打官司索要賠償了,瑞士一切都有保險公司承擔,只要買了保險,天塌下來都不用怕,沒有保險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瑞士香水專賣店打破一瓶香奈兒香水的奇遇了:我一看打破的是那么貴的香水時特別緊張,怯怯地問應該賠償多少錢,售貨員驚訝地說,不用你賠啊,我們有保險的。
告別律師出來,我一路無語,回家就跟老公商量,除了買房屋險外,再加個律師險——這個用火災換來的教訓實在太深刻了!
婆婆作為火災親歷者,夜夜噩夢,接受了心理治療之后才有所好轉。我們接受了兒童心理輔導師的建議,兩個孩子已經失去熟悉的生活環境,不能再失去熟悉的學習環境,因而在附近村落租到了合適的房子。在工作學習都基本沒有受到影響的情況下,我們半年的“難民”生涯悄悄結束了。
時光荏苒,轉眼3年匆匆而過。原房東已在保險公司理賠下,重新修建了新房和農場。他仍然沒有來探望過我們,只在不久前打過一次電話給老公,說如果我們還想繼續回去租住他們的房子,將會是新房租客的第一人選,但房租要從以前的1000瑞郎漲為1800瑞郎。我們再三考慮,決定不再回去。
這次變故讓我們記下所有留名和不留名的好心人,并把所有溫情與歡樂深深藏在心底,而對那些冷漠和悲傷,我們選擇慢慢遺忘。
(摘自《家庭》2015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