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6人的生命,就這樣被鎖定在2014年,在2014年外灘的最后一小時里,他們原本牽著親人的手,與家人報著平安,滿懷著對新年的憧憬和期盼,卻在這樣一場跨年聚會中,以這樣沉重的姿態告別
2015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
當第一縷陽光,投射到上海外灘高5.6米的陳毅雕像上時,環衛工們仍在清掃昨夜的傷痕。
被踩掉的鞋、面目全非的發飾、找不到主人的圍巾,以及隨處可見的不知擦試過什么的衛生紙……它們似乎都在哭訴著昨夜的殘酷與悲傷。
很快,它們就被清理一空。但無法被清理掉的事實是,2014年最后一天的深夜,36個生命,甚至沒有來得及許下新年愿望,在上海外灘踩踏事故中,永遠地消逝了。
去年見到的人,今年未必能見到。這其中,有剛過完生日的復旦大學大二學生杜宜駿,有今年準備成親的江西女孩李娜,有從臺灣來到上海的同胞周怡安……她們的時間被永遠定格在2014,而他們的親人卻在悲傷中走向2015。
誰都不曾想到,在2014年的最后一小時,在中國最繁華的都市上海,會上演這樣令人猝不及防而又沉重的告別。
燈光之盼:一切悲劇自此而始
距2015年還有整整一小時。
4到5級的西北風,吹得24歲的姜立有些冷。在上海工作的他,孤身一人。他回憶說,出發前他喝了口酒,瞅了眼微博上“外灘跨年大型燈光秀”的消息,臨時決定去上海外灘跨年。“跨年總得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但,此刻在洶涌人潮中的他,“極為后悔自己的決定”。
“我10點不到來的外灘,那時人已經很多,隨著人群到了陳毅廣場,已是11點剛過,這時已經基本走不動路了。”姜立聽周圍的朋友說,外灘往年的跨年燈光秀,都是把燈光打在外灘一側的建筑上,所以,他為了能把燈光秀看得清楚一點,就試圖擠上外灘觀景平臺。
此刻,擁擠在外灘面積不足3000平方米的陳毅廣場上的所有人,都與姜立有著相同的盼望。這其中也包括在上海打工的江西人周家明和李娜,他們兩人的廠區離得遠,趕上元旦放假,想在一起甜蜜地度過2014年的最后時光。
他倆商量好要在外灘跨年,看一場5D燈光秀,“然后,2015年就成親”。
人群里,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大學生。這也包括上海外國語大學大一學生小黃、復旦大學大二學生杜宜駿,和特地從杭州趕來上海的浙江傳媒學院大二學生盧佳偉。學生們習慣結伴而來,在微博或者口口相傳的渠道里,“大型跨年燈光秀”是他們選擇外灘跨年的理由。
這一刻,數以萬計的人在外灘匯集。
晚11點,從高空俯視,觀景平臺上黑壓壓的人頭,如同一片烏云遮蔽了黃浦江邊的白岸。在觀景平臺下方的街道上,除了被擠得僅剩兩個車道的街道外,密集的人流仍在涌入。
有的人,試圖在燈光秀開始之前,搶到一個好位置,于是奮力擁擠;也有的人,被洶涌人群裹脅著,被迫移動,如同汪洋之中的小舟。
他們中的很多人并不知道,外灘的燈光秀并不在此處,而是在“外灘源”。“外灘源”比“外灘”多一個字,距離卻相隔近一公里,是一處西洋建筑群。
一周前,上海本地媒體發布消息,《“跨年燈光秀”今年移師外灘源:讓路少封些,讓交通影響小些》,稱往年都在外灘上舉辦,封路太多,引起反感,遂今年換地舉行。
上海公安局黃浦交警支隊十中隊的指導員王強事后亦強調說,今年由于外灘上沒有活動,便沒有進行交通管制。如今看來,一周前的通知,并沒有起到廣泛宣傳的效果,而外灘源與外灘名稱的極度相似性,也容易讓人混淆。“一切悲劇自此而始。”姜立說。此刻,上海全路網客流已達到史無前例的1003萬人/次。
擁擠之重:你們快擠,這里視野好
晚11時10分,離“傳說中的”外灘免費燈光秀還有20分鐘,由于過于擁擠,外灘上的人群開始躁動起來。
上海外國語大學大一學生小黃,隨著人流,從陳毅廣場下方登上外灘觀景平臺。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危險,由于擁擠、推搡,以及接近0度的寒冷,人群中滋生出一股情緒,像逐漸升溫的火藥,“大家推來推去,一處碰撞都伴隨著叫罵聲”。
有旁觀者看到,位置好的人在朝位置差的人大喊:“你們快點擠,我們這里視野可好了!”
負責維持秩序的警方也意識到不對勁。“國慶、五一期間,外灘人流量雖大,但流動性也高,而當晚人群,則長時間滯留外灘。”黃浦公安分局指揮處指揮中心副指揮長蔡立新事后向媒體表示,上海警方先后增派500名警力投入到疏導之中。
不少目擊者都看到,從11點開始,警察們手拉著手對人群進行引導,觀景臺也被限流。但一些人不甘心等待。他們從幾米高的墻上攀爬上去,被警察抓住后,破口大罵,還有的人,開始推搡前面人的頭,并因此吵罵在一起。最后,就連維持秩序的警察,都被人潮擠了出去。
此刻,仍在陳毅廣場上的復旦大學大二女生杜宜駿,身著醒目的白色漢服也擠在人群中。一名路人、貼吧網友“悲傷繼續1388”還拍下了杜宜駿的照片。
照片里,一襲白色漢服的杜宜駿,與大多數人焦慮的臉龐不同。面含淺笑的她,像廣寒宮中的玉兔。這或許是她生前最后的影像。
此刻,離新年還剩30分鐘。擁擠的人們誰也沒有想到,包括杜宜駿在內的36人,已經開始進入生命最后的倒計時。
踩踏之病:人像木頭一樣,倒下呼吸不得
晚11點30分,陳毅廣場,數以萬計的人仍在等待一場并不存在的燈光秀。
“就想著燈光秀快開始了,要趕緊擠上去。”姜立說。隨著人流,他也在其中“貢獻”自己的推力。“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況,完全隨大流。”
要從南京東路登上觀景平臺,總共需要邁上25級臺階一一越過人行橫道之后,先要跨上8級臺階登上陳毅廣場,而后,步行約15米穿過陳毅廣場,再登上17級臺階,才能到達觀景平臺。
在接下來的十多分鐘里,它變成了“死亡的階梯”。
11點32分,上海市公安局官方微博發布微博稱,“外灘已近飽和,蜀黍建議擇地前往跨年。”
很顯然,對于已身處外灘的人們來說,這條微博起不到任何作用。
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此時、此處,浙江傳媒學院大二學生盧佳偉、復旦大學大二女生杜宜駿、上海打工者周家明和李娜、1987年出生的肖吉、南方都市報的記者郭現中……他們的人生,以一種難以想象的方式,在陳毅廣場通向觀景平臺的死亡階梯處,交匯了。
11時33分,在南都記者郭現中拍攝的現場視頻中,可以看到,密集的人群,以約每秒10厘米的速度移動著。
一分鐘后,人群猛地爆發出尖銳的嘶叫聲。這時,在“死亡階梯”的中部位置,一名深色衣服的人摔倒了,旁邊藍色衣服的男子則彎腰奮力去拽,但沒有成功。緊接著,人群一個接一個的,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傾倒了,女人、孩子的嘶叫聲像世界末日來臨一般此起彼伏。
“感覺上面的人突然都壓了下來。”周家明和李娜,正是處在階梯處的人之一。在人群的壓迫之下,他瞬間失去了重心,像一根木頭一樣向旁邊倒去,本來挽著女友胳膊的手,在擁擠的重壓之下,松開了。
“我離護欄近,剛要摔倒,旁邊不知是誰扶了我一下,掙扎著起來之后,我身體懸空了,甚至連呼吸都困難,我肚子緊貼著護欄被人群帶下去了,這時李娜已經消失在我視線里了。”
他被人群挾裹著到了底部,肚子上擦出一片血口子,他都沒有察覺到疼痛。他像一個丟失了最重要東西的孩子,無助地、焦急地大喊著“李娜”的名字。沒有人應答,聲音很快被人群淹沒了。
同樣是11點34分的時候,與想下樓梯的周家明和李娜相反,復旦大學大二女生杜宜駿和男友正試圖擠上樓梯去。男友擋在杜宜駿身前,為她“開辟”道路,但即便是身材高大的男友,走到臺階中部時,在上下人流的對沖中,也開始動彈不得了。
不斷有人摔倒,也不斷有人在擠壓中難以呼吸。階梯上的殷女士,在保護好身前兩個嫂子的孩子后,回頭一看,自己的12歲的孩子卻被人踩下去了。
越來越多的人摔倒,越來越多的人被擠壓得難以呼吸。事后,在外灘踩踏事件中的傷者,大多都被醫院確診為創傷性窒息、胸肋骨骨折。
死亡之影:來不及許愿便再未醒來
人群的痛苦和恐慌,在11點40分達到頂點。
哭喊聲、叫嚷聲,混雜進接近0度的風中。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受擠壓的每一個人頭頂。對很多人來說,這不像新年,更像末日。
在核心地帶“死亡階梯”處,恐懼和焦慮驅動著更加混亂的場面。
有目擊者看到,一名孕婦從2米高的觀景臺上,跳進了下方的人群中;還有人搬過來垃圾桶當落腳點。身體強壯的男性,爬上了最高的、最安全的地方,而在人群之中,停留著爬不上墻的女性。
此刻,在核心區域外圍,增援而來的500名警察,分成兩人一組的小隊,正從外圍艱難地往里奮力“突破”,而在核心區內部,茫然而慌亂的人群終于開始自我拯救。
在郭現中拍攝的視頻里,11點40分,臺階上的人群開始一起齊聲呼喊“后退!后退!后退!”在呼喊聲中,樓梯上端的人群察覺到了下面的危險,人流涌動的趨勢終于開始減慢并停止。
密集的人群終于出現了一絲絲縫隙,如同黑夜里的曙光。趁此機會,人們彎下腰,或扒、或拽、或抱,哭著、喊著、哀求著,用盡各種方法,拯救自己的親人、朋友、或者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除了人群的自救外,警方的人也終于突破到了核心區。然而,在長約10分鐘的密集踩踏和擁擠中,這段時間對于生命而言,仍然顯得太長。
郭現中在回憶中描述說,“10分鐘后的11點50分,人群有了后退的趨勢,然而壓在下面的人已經漸漸不支,當人群終于散開時,樓梯上已經有十幾人無力地癱倒在那里。”
這些癱倒的人,包括杜宜駿、李娜、周怡安……隨著時間的流逝,新年的鐘聲還有10分鐘敲響,這些人甚至還沒來得及許愿,就再也沒有醒來。
他們的名字,出現在上海市政府新聞辦最新公布的遇難者名單之中,其中,最小的是一名叫毛勇杰的男孩,僅有12歲。
36人的生命,就這樣被鎖定在2014年,在2014年外灘的最后一小時里,他們原本牽著親人的手,與家人報著平安,滿懷著對新年的憧憬和期盼,卻在這樣一場跨年聚會中,以這樣沉重的姿態告別。
2015年1月1日零點時分,絕大部分人高喊著“5、4、3、2、1”,許下愿望,迎接著他們的新年。
此刻,躺在冰涼地面上的遇難者們,他們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不停。人們打開一看,全是親友的新年祝福。(資料來源:新華社、新浪網、《新京報》、《京華時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