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中國改革的時間,已經比計劃經濟持續的時間長了。我們國家用20年實行計劃,但改這個計劃經濟,從78年到現在已經30多年。按照現在的話說,希望在重要領域、關鍵環節到2020年取得卓越成績。這里有個問題是,為什么那么難改?
在我看來,如今2.3億人口不在戶籍所在地,是改革開放30年最重要的成果。這一流動帶來許多問題。比如,我最近在上海訪問了一些進入上海的農民,他們中間有三年沒回家,五年不回家,七年不回家,一家老小全呆在上海。那么,老家房屋的宅基地能不能盤活它?
從常識看,這個問題很好解決。你在外地不踏實就留著;如果站住腳,就可以盤掉。但在我們國家,這么簡單的事情需要算兩個關鍵賬。第一,1998年《土地管理法》修訂要求農村集體土地不得轉讓、出讓、出租用于非農建設,這個條件讓好多轉讓不能成功。第二,1999年,國務院辦公廳文件指出,農村村民的宅基地和上邊的房屋不得轉給本村以外;到2008年住建部發了城鄉房屋登記條例,里頭規定,如果農民的房屋轉給他人,非組織成員不予以辦理,不可以登記,不可以過戶。
這兩條就把很多資源再組織再利用的機會卡住了。但中國實際的農村生活一直有房屋流轉的習俗,而過去的法律也沒有禁止。再往前追,又涉及社會主義改造的問題。因為宅基地是生活資料,它不是生產資料,不需要公有化,所以初級社會主義的示范章程和高級社會主義示范章程,都沒有說宅基地是集體財產的組成部分。按照習俗上,是可以買賣的。但是,后來一紙文件規定了生產隊所有的土地包括耕地、森林、自留地、宅基地都是集體財產,不得買賣、租賃、轉讓。在人民公社階段,農民的房屋又是可以買賣的。當時一條規定顯示,農民的房屋是農民的私有財產,可以買賣、租賃、轉讓、贈送和繼承。還有一句寫:如果買賣,要請中間人議價,簽合同,成交。
這樣,我們就形成了房和地分開的政策:房子可以買賣,地是集體的不能買賣。所以,到各地去看房屋買賣,只能簽房屋使用權,而沒有土地證。實際上,今天所謂的小產權房,也是這回事。而這么一套習俗到了改革當中才有明確性、否定性、禁止性的法令出臺。這件事情提醒我們,改革可要進行斟酌,到底什么叫改革,不能把任何變動都叫改革。
我們國家很有意思。一般來說,改前必須進行謹慎的實驗,但當年否定性條例加進去的時候,卻沒有經驗支持。這些問題促使我們要好好思考改革本身當中的一些學問。
比如,國務院制定了一個條例,允許土地依照法律轉讓。但是,只有城鎮的土地轉讓條例出臺,農村的沒有出臺。隔了十年后,出臺《土地管理法》修訂版,指出農民集體土地不得轉讓、出租、買賣用于非農建設。這個事情現在倒過來看,我就不斷反省,98年我們干嘛了,修訂的時候為什么不發表意見。這條法一寫,農村土地沒法轉讓。有人說,允許農民土地買賣將導致流離失所,但至今從沒有發生這種情況。
我們都知道,市場在資源配置當中起決定性作用。但是,如果你要市場起作用,權利就要劃分清楚,這也是下一個30年關鍵部位的改革。
有一次,我碰到一個農民,他到新疆落地,但老家還有169平方米的宅基地一直閑著。后來,重慶搞地票制度,拿到地票就可以在市場上交易,其中50%歸農民,15%歸集體生產隊,讓生產隊幫助做服務工作。可是,這個體制在討論的時候就碰到《土地管理法》,要求農民宅基地不能用于非農建設。在這種情況下,到底違不違法?到底是在先行先試去做,還是它有普遍意義?所有大城市周圍的農民,都可以享受這個政策,都可以盤活老家物業,當然是以自愿為前提。
在我看來,1998年《土地管理法》跟1988年的憲法修正案相沖突。法學家們講要完善法制體系,就一定要有憲法審查機制。現在很多部門通過的法律它跟憲法原則之間沖突,你再改就要冒犯法律或者違法違紀違規的風險,社會資源配置就碰到了問題。
城市化不是只在中國發生。怎么解決,最普遍的經驗就是保護財產權,包括使用、收益、轉讓,這是基本的經濟制度。要把這條制度落實下來,而不要來來回回地改。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把一代又一代的精力浪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