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刊理由:在云南文壇,很少有人不知道他,他來自西盟蒼茫的阿佤山寨, 帶著先人的因子、載著佤山的期盼,他成為了佤族的第一位漢語詩人。有人說,他用詩歌記錄了民族的情感史;有人說,他用心靈承載著美與真的艦船;有人說,他的詩質樸清醇,就像阿佤山寨一樣的樸素、恬靜、悠遠;有人說,他洗盡鉛華的語言和單純透明的詩風,讓我們看到了一種返回童稚的簡單。他是詩與歌的結合,他不但詩寫得好,還能歌善舞;他是為詩而生的白鷴鳥,從佤山的村寨小道吟唱到世界級大都市華盛頓,他一路體味著欣喜,迷茫,落寞,平淡,尋找著“返鄉”之路,只有家鄉那小小的家園才是他不變的心靈歸宿;他是那個在“美國國務院的會議室里,用母語朗誦詩歌、用文字表達民族之聲的詩人。他孜孜不倦、堅韌不拔;他能詩會賦,被稱為“詩歌王子”。他就是聶勒。
記者又一次接到采訪任務,但是這次壓力空前巨大,因為這次采訪的對象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著名詩人聶勒。約好的采訪時間是下午1點半,記者特意提前趕到聶勒工作的出版社,誰想聶勒卻早已等候多時。
見到聶勒的瞬間,記者忽然覺得很多文章中對聶勒的描述似乎有誤,聶勒并沒有那么傳說中的那么黑。相反,南亞民族特有的古銅色皮膚讓聶勒看起來很精神,標志性的披肩卷發也被精悍的短發取而代之了,配上著名詩人、作家于堅在《聶勒與茶》里說的那雙“有一種遙遠的東西”的大眼睛,還有嘴角隨時上揚的弧度,聶勒儼然是一個充滿活力、積極向上、健康樂觀青年。
這位從阿佤山走出來的“王子”很和藹、很健談,這讓采訪變得十分順利。
佤族王子
佤山烙進靈魂
聶勒的人生經歷是一出沖突太多的戲劇,令人充滿遐想。
他出生的村落只有20戶人家,聶勒童年的家庭極度貧困,然而這倒讓他懂得了不讀書就只能像祖輩們一樣窩在大山里,無法走出峽谷的道理。云南民族大學校友錄上說,聶勒六歲時才有第一雙鞋,因為太高興,僅一周時間,他就把新鞋穿爛了。
但是按照某種標準,聶勒確實是一位王子,因為他出生的村莊是由他父親在部落遷徙過程中一手建立起來的,建于二十世紀50年代。聶勒在《我一直在陌生的世界里潛行》對這個村莊曾有過描述,“由于太小,那個神秘的村子從未出現在任何一部我所了解的史書或文字當中,它像是不曾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一樣。這個村子是我父親在部落遷徙過程中一手建起來的,那時,阿佤山腹地并沒有解放,人們還生活在幾乎蠻荒的世紀,部分佤族人還在過不停遷徙的生活,也是一種幾乎與外面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解放后,人們才慢慢地知道,山外其實還有更大的世界,有與我們不一樣的兄弟,還有我們的人民政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就一直當這個小村的村長(如同部落頭人),威望遠播至方圓幾百公里的范圍內,直至離世。后來,父親還成為這個小村惟一的黨員,因此,從小我并不缺少王子貴族般的尊重和愛戴。”
聶勒的普通話非常標準,如果只聽聲音,你根本猜不出聶勒來自中國的哪個省市。聶勒自己卻謙虛地說:“盡管他從小學就開始學習漢語,但是學得并不怎么好,甚至講話都還饒舌。”聶勒是個坦誠的人,雖然來到都市已經二十多年,但是他身上質樸、率真的少數民族性格仍然保留著。他說,那個時候,漢語對自己而言,除了用來和別人說話之外,就是用來應付學校的考試,至于其它的用途,在他的意識里是不存在的,更別說對語言要求較高的文學創作。聶勒還告訴記者,自己上大學的時候很自卑,由于從西盟的佤山第一次來到省城昆明,非常陌生,甚至不敢正眼看別人,尤其是女孩子;他每天都掐著時間去澡堂洗澡,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南亞民族與生俱來的黑皮膚讓聶勒顯得頗為另類。他自己也曾記錄過離開故鄉以后的心境,“環境改變了,當我從阿佤山腹地走進城市時,我特別顯得卑微懦弱,就像叢林中的一只山麂一樣,習慣豎起自己的耳朵,面對恐懼,城市于我仿佛布滿了陷阱,危機四伏,讓我時時捏緊自己的拳頭準備戰斗。現在想起來,竟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又令人傷感!”自卑、膽怯、沉默寡言等問題“陪伴”聶勒走過了整整四年的大學時光。
詩歌王子
詩情弛騁耀千古
但是詩改變了這一切,可能是因為與詩有緣的宿命之故,聶勒從大學畢業后的第三年開始練習寫詩。憑借著對故鄉佤寨、大地和世界萬物的深情、擁抱和追尋,在周圍人群影響和職業工作的需求下,1996年,聶勒終于發表了自己的第一首詩歌《帆》,這首只有6句的詩歌,經由編輯費嘉在《春城晚報》山茶版上發表后,聶勒暮然發現,他用來寫詩的漢字和以前他學的、說的漢字竟然不一樣了。就是這么一首簡短的詩,開啟了聶勒在詩歌寫作道路上的信心。從此,聶勒對漢字開始敏感起來,在他的心靈深處,漢字竟開始變得如此美麗、如此奇妙、如此地讓人思緒翩翩,如此地張揚和空靈,這意味著一個人的詩情已經被點燃。聶勒他喜歡上了詩歌,也就開始了他的詩歌創作生涯。聶勒后來回憶說,“我常想。任何一種語言文字只有在她成為詩歌以后,她的魅力才會顯現出來。”
2005年12月,由中國作家協會、國家民委共同主辦的全國少數民族文學最高獎“駿馬獎”在云南省昆明市舉行了隆重的頒獎盛會,聶勒榮獲了駿馬獎。此前,阿佤同胞們聽說這個消息,特制了一套“佤族王子”服裝千里迢迢地送到昆明,讓聶勒穿著登臺領獎。在聶勒的佤族同胞看來,這是一項無比崇高的榮譽,是佤族人民對文學尤其是詩歌的一種崇敬的體現。生活在緬甸、泰國地區的佤族同胞們也派人前來向他道賀,他們為自己的民族出現這么一個詩人而由衷地高興和驕傲。
領獎當天,聶勒自信地走上了領獎臺,他說,“我感謝詩歌。這是因為我人生的一些機遇是從詩歌開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詩歌改變了我,讓我認清了這個世界,也讓我從卑微中找到真實的自我。我從不用詩人身份來標榜自己,只會用民族和國籍標榜自己。我出生在美麗而包容的國度,我不會忘了,我是中國的佤族詩人。”他還說,“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個詩人,任何一個民族詩人都不可能得到像我這樣的榮耀,因為我是第一個呀!”聶勒以詩歌的方式感恩祖國、感恩大地、感恩心靈,他的出現,是佤族人們的榮幸,他是佤族的驕傲,是佤族醒目的文化符號。
有人說,在美國國務院的會議室里用母語朗誦詩歌還唱了民歌,聶勒堪稱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的確,2009年,聶勒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并進入美國國務院用母語朗誦兩首自己的詩,一首《我來到這兒》,一首《贈與》;并唱了一首《月亮升起來》。在回國的飛機上,聶勒想,在那樣肅靜神圣的地方,別人都用普通話朗誦,惟有他用母語,惟有他唱著歌,也就是說惟有他按照別人的要求用母語和民歌展示了自己,展現了中國詩人形象。這讓他感覺真的很幸福!像做了一場夢似的。對于聶勒而言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作為一個文人,聶勒過的是一種讓人艷羨的人生:他不算是名校畢業,但他卻是這所云南省和國家民委共建省屬重點大學的驕傲;他初涉文壇便叱咤風云,成為中國詩壇眾所周知的詩人;他的生活,充滿詩歌的意境,雖已屆不惑之年,他仍舊筆耕不輟;他的工作,與文字有密切的聯系。
詩歌存在于每一個民族的生活世界里,她用不同的舌頭說話。和聶勒聊天,“詩”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聶勒的詩歌基本上都是抒情的,也是浪漫的,這可能跟聶勒的性格有關,聶勒有自己的追求,他不想隨波逐流,附和時代,他看見什么,就寫什么,可能想象的空間太少,但是很真實。聶勒寫的就是對故鄉的日常事物真實的描寫,諸如:阿佤山大地上一切美好事物,山川河流、牛羊樹草,白云、飛鷹,母親、山崗、木鼓、干欄、水酒、甩發、剽牛、神壇……在他的眼中,佤山的每一寸土地,俯仰皆景,純潔的自然,恬靜的鄉村都構成了他筆下優美、樸素、空靈的充滿感情的詩句。聶勒也說,“想象或聯想對一個詩人太重要了,閱讀當代詩歌,很多詩歌已完全沒有想象,太可笑了,想象就是詩歌的翅膀啊。”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管委會副主任,《中國作家》主編,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第六、七屆全委會委員艾克拜爾·米吉提曾這樣評價聶勒,“我一直默默關注著來自阿佤山的稿件,渴望讀到出自佤族新秀之手的作品。聶勒的出現使我為之一振。他是一位詩人。他的詩質樸清醇,就像阿佤山寨一樣的樸素,恬靜,悠遠。佤族書面文學雖然剛剛翻開第一頁,但是和任何一個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民族一樣,他們同樣擁有豐富的民間口傳文學。而這一切,幾乎都是用詩的語言表述的——民謠、民歌、情歌、創世史詩《司崗里》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說,每一個民族的詩歌傳統都是久遠的。對于作為詩人的聶勒而言,這一切與母親的乳汁一起,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成為他詩的細胞。所以,他一出現就引其了詩壇的關注。”
這些年來,聶勒對詩歌情有獨鐘,緣何?海德格爾在對德語詩人荷爾德林的詩歌《還鄉——至親人》進行闡釋時說,“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詩人就是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聶勒的詩歌就給人這樣的感覺:他就是一個走在回鄉路上的孩子。幾乎他所有的詩作都是為了“還鄉”,雖然要回到民族文化的過去是不可能的,但是聶勒說,“我是一個將故鄉刻在心靈、寫入詩句、背進夢鄉、含在嘴里的人。”幾年后,聶勒回憶在美國的情景,“那一年,當坐在華盛頓豪華的希爾頓花園酒店大堂里寫詩歌,我以為我可以離開鄉土一段時間了!可那晚我還是回家了,盡管是小小的夢而已,但我知道,夢反映的是一種預示,那就是它告訴你,你的根在哪兒。”他常說,“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我是一個在陌生世界尋找秘密的人。我的前方是這個小小的世界,我的后面是我們大大的傳統,我以為我必須把自己淹沒在大大的傳統之中去,返回,我才會找到我的根基。我是一個戀鄉之人,在城市生活了二十五年,卻很少夢見自己在城市生活,每個夢都是在故鄉的山野上度過,每天太陽一落山,我就開始回家了,夢開始了,我就到家了,每夜幾乎如此。”原來聶勒這顆屬于農牧民族的靈魂也被孤獨啃噬著,這個已經在擁擠的城市生活了25年的人,依舊沒有在鋼筋水泥間覓得自己的心靈空間,也依然不得不在日與夜的交替中伴著人群與嘈雜,于無語中忍受著迷失了“文化身份”的那份揪心的痛苦。回族詩人、駿馬文學獎獲得者馬紹璽在讀了聶勒的《心靈牧歌》后指出,“文化還鄉 只是詩人的精神之旅,而不能是民族文化的現實追求,否則將會陷入民族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的泥潭。”
聶勒愛詩,在詩的世界中聶勒很快活。“多少年來,乘著詩歌的翅膀,我幾乎去了自己過去從未敢想去的地方,從鄉村到城市,從祖國到世界,從人民大會堂到美國國務院,從茅草屋到希爾頓……多少年來,我一直被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包圍著。”在他的心中,詩歌是不可能消失的,只要人類還在,只要人類還有幻想,還存在真實、真誠,詩歌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因為,它是一種文化很特殊的紐帶,它是一種記錄,它是人類心靈最好的慰藉方式,它是一種真實,而人類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真實或真摯的東西。
快樂王子
漫卷詩書喜欲狂
十多年來,聶勒編輯了一百多種書,多次獲得過省級、國家級圖書獎,并兩次被評為云南民族出版社、云南省優秀中青年圖書編輯,成為當時云南省獲此榮譽最年輕的人,按理說,聶勒應該很有成就感了,聶勒自己卻說沒有。而他本人對這些榮譽,也不十分在意。聶勒說,“作為一種工作,作為從事這種工作的人,誰都有機會獲得這些榮譽。”在他看來看,編輯無非就是一種職業,這和他愛不愛這些書沒有多大聯系,因為它是別人的成果,跟自己的成就感沒有絲毫關系。聶勒誠實地打了個比方,“就像一個農民,他要吃飯他才種田種地,即使種了一座山的田地,農民是不會有成就感的。”
最令聶勒心動的還是文學上的榮譽,聶勒的成就感來源于他發表的作品和獲獎的作品。在談及寫詩對于自己的意義,聶勒認為那是無可替代的,他認為只有文學是個人的一種創造,是體現個人才華的一種方式。所以,獲得《人民日報》的獎,他陶醉了;獲得《民族文學》《邊疆文學》的獎,他陶醉了;當他的評論獲獎,他更陶醉了!但他始終保持著理性和清醒,認為還要攀登,高度是無止境的。
打開電腦,點入“聶勒”兩個字,能看到很多關于聶勒的報道,毫無疑問,聶勒已經是一個文學界的明星了,這首先要歸功于他的詩。但是,“詩歌王子”聶勒的歌也是不容忽略的一個因素,有人說,他的歌聲有一種磁性,特別性感,他是文學圈子里的快樂王子。2006年11月12日晚,第七次中國作代會的代表聯歡晚會剛一開始,聶勒就著急哪里可以報名表演唱歌。同一個代表團的李開義說,“聶勒是一個特別活躍、快樂的詩人。”很遺憾,那天晚上聶勒沒能如愿展示自己的民族文化,但是他樂觀地說,“很多人叫我‘快樂王子’,其實我們佤族就是一個快樂的民族。”
采訪的時候談到詩與歌,聶勒認為,自古以來詩和歌總是分不開的,這在聶勒身上體現得尤為突出。聶勒愛唱歌,他說,“別人唱歌,來自于興奮,來自于表演,來自于自信,我唱歌來自于天性,來自于佤族文化的一種天生的環境和本能。在阿佤山,不會唱歌的佤族人會被別人看不起。”在家里,他說佤語,唱佤族民歌;走出家門,他說漢語,還唱佤族民歌。
聶勒的生活很豐富、很精彩,充滿詩意與情調。除工作、寫詩以外,他還愛好游泳、郊游,有時帶女兒寫字、畫畫,有時找文友喝酒、吃飯,總之,聶勒的生活里不能缺少快樂和刺激。
人們喜歡聶勒,喜歡聶勒的詩、喜歡聶勒的歌、喜歡聶勒筆下“還鄉”的夢境;人們記住了聶勒,記住了聶勒帶來的詩句與歌聲、記住了聶勒筆下的高原、記住了聶勒眼中的阿佤山。
從阿佤人的木鼓聲中,人們聽到了聶勒來自大山深處的呼喚;從西盟吹來的南風中,人們嗅到聶勒在蒼茫的大地上創作的氣息;從司崗里的傳說中,人們看到聶勒在城市中“返鄉”的步伐。他以自己的純粹,以文字來標示和記載了自己。他將生命中的種種美好,幻化成詩,譜寫成歌。寫作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成為他的生活,鐫刻到了他的靈魂深處。
聶勒簡歷
聶勒, 中國當代少數民族代表性詩人之一,佤族第一個用漢語寫詩的人。1968年生于西盟阿佤山;1991年,畢業于云南民族大學;1996年,開始發表作品。現為云南民族出版社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云南省政協委員。
在《人民文學》《人民文學(外文版)》《詩刊》《十月》《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大家》等80多家刊物發表詩歌作品,部分詩歌作品被翻譯成英文、西班牙文、越南文等外文和藏、維吾爾、蒙古、佤等多種少數民族文字,詩集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詩作曾獲“邊疆文學獎”“云南日報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著有詩集《心靈牧歌》《我看見》。2009年10月,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活動。
責任編輯:吳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