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規劃：圖書館未來的再設計——讀《反思高校圖書館與公共圖書館的未來》

肖 鵬

至少在可見的短期內，由于常年的用戶慣性及在當前文化制度與版權體系中不可取代的地位，圖書館與“滅亡”二字恐怕還保持著相當一段距離。但即便是圖書館最虔誠的信奉者也不得不承認，在數字化的沖擊下，圖書館的前景確實籠罩在陰影之中。它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已有并且將會繼續擁有無數的研究者、實踐者與行業領導者周而復始地思考圖書館的未來、規劃其價值并且探索更多的可能性。這些未來的方向包括但并不僅限于公共空間職能的崛起、社會發展的關鍵元素、數據存儲的重要機構，甚至推進創造力的重要場所等。每一個新的職能規劃和定位的提出都讓人眼前一亮，然而在這些圖書館員和研究者們意氣激昂的不久以后，一個接一個現實的問題往往浮現在他們面前：我們應當如何走向哪樣一個未來？具體的工作計劃表出現了么？這樣的定位真的是正確的么？為什么正確？你何以確定這不是屬于少數圖書館而是屬于大多數圖書館應有的職責與任務？能夠加入這個問題列表的還有很多很多……想必筆者試圖表達的觀點已足夠清晰：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張關于圖書館未來的設計圖紙(或一本預言書)，同時也需要一張基于現實的施工和改建進程表。

當眾多的研究與報告還試圖在“設計圖紙”的層面突圍之時，彼得·赫農(Peter Hernon)和約瑟夫·馬修(Joseph R.Matthews)的《反思高校圖書館與公共圖書館的未來》(Reflecting on the Future of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es)(以下簡稱“《反思》”)顯然試圖填補“施工進程表”方面的稀缺，并試圖將情境規劃(Scenario Planning)這一研究思路帶入圖書館學的學術與實踐體系。

1 書寫《反思》：從思辨到參與

本書兩位作者中，彼得·赫農是美國西蒙斯學院教授，同時是該學院博士生項目的主要負責成員和《圖書館與信息科學研究》 (Library and Information Science Research)的聯合主編，參與過52本著作的撰寫，其中相當一部分與服務評估和研究方法相關；約瑟夫·馬修雖然也在圣何塞州立大學擔任講師，但其主要的身份是咨詢顧問，專注于戰略規劃、圖書館服務評價、用戶服務等領域。

《反思》一書的許多特色顯然與兩位作者的身份和經歷契合。例如對SWOT、PESTLE等戰略規劃工具的借用，頗為宏觀的趨勢分析的同時，又通過數據的列舉宣告圖書館變革的緊迫性，透露著咨詢顧問的權威口吻與說服力；如果您也是《圖書館與信息科學研究》雜志的忠實讀者，恐怕不會對擔任聯合主編的彼得·赫農常年執筆的編輯手記感到陌生，他在這些手記中不斷對論文寫作、行業趨勢等提出批判或指導，本書中諸如對高校圖書館和公共圖書館的差異性辨識、實證研究前對問題語境的重視等都可以在這些手記中覓得源頭[2-3]。更重要的是，擁有長期教學和編輯經驗的赫農，似乎決心為此書注入一份不一樣的內涵：不再像以往的研究者一樣，只關注學理思辨和研究分析，他試圖直接搭建從現在通往未來的橋梁。正如作者所言：“本書并不提供預測，相反，它試圖通過中短期的情景(故事)規劃描述展示出一幅15年以內的未來圖景?！盵3]當筆者第一次閱讀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仿佛浮現起這樣的場景——彼得·赫農款款行至在蘭開斯特的面前，陳述屬于實踐家的見解：未來是否無紙社會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對這樣的未來，尋求圖書館安身立命的場所。

本書共9章，基本可以劃分為3個部分，分為引入部分、情境規劃部分和結論部分。

從第1章到第4章是引入部分，主要對圖書館近年來的發展環境進行了全面的回顧，不免又要重新論及諸如經費削減、互聯網崛起等趨勢，這一部分頗有些老生常談，但在論述上頗為精簡、直接，用來加強印象和理解倒是無妨。另外，本書的關鍵內容即“情境規劃”的方法內容、意義和操作等在這一部分也有較多的論述，在第4章中還專門開列了一系列與本書主題相關的重要文獻。

第5章到第8章是情境規劃部分，該部分分為高校圖書館和公共圖書館兩個內容。第5章、第6章關注高校圖書館多種可能的未來情境，并借由4位高校圖書館館長的訪談進一步強化和補充；第7章、第8章則是這一思路在公共圖書館的延續。另外，附錄1是皮爾斯縣圖書館系統對情境規劃的具體使用介紹，可以與這一部分配合閱讀。關于情境規劃的思考為全書之要旨，在下文中進一步闡述。

第9章是結論和未來展望部分。這一部分拓展了情境規劃的適用范圍，并且進一步討論領導力、團隊能力等要素對實施變革的重要性，重申對圖書館價值與未來生存空間的肯定。這一部分可以與附錄2參照閱讀，后者激情洋溢地探討了圖書館轉型過程中的“重要公式”——展開變革需要的是勇氣、韌性、熱情和滿腔的創造力，需要的是強大的領導力、擁抱創意的環境和追逐過程中滿懷決心與動力的團隊[4]。

2 情景規劃：推崇與質疑

2.1 將情景規劃導向圖書館學領域

本書最重要的價值，與其說為從業者提供了數種關于未來的情境(可能性)，不如說為后來者的攀援探索提供了一柄堅實有力的登山杖。這種工具性指導的傾向之強烈，甚至在書名上添磚加瓦，將此書變為《情景規劃：關于圖書館未來的反思》亦不為過。

簡言之，情景規劃是在一種不確定的環境下，通過對多種未來可能情景的設計，制定好相應對策和方案的戰略方法。追蹤情景規劃的誕生背景，大致要回顧到20世紀60年代，皇家殼牌石油公司通過情景規劃法提早預估了石油危機的出現，并借由事先規劃好的策略在這一危機中獲得巨大成功的案例[5]。這一方法尤其強調兩個點，來自多個專家的多重視野和情景的故事性述說。在筆者看來，前者意味著豐富性，而后者意味著其可信度，這兩個名詞的內涵與當下盛行的定量研究思維相比，可謂全然不同。

《反思》 一書沒有試圖發展一種全新的方法，來自費城自由圖書館等機構實踐已經給出了部分案例，《反思》想要的是通過對情景規劃的學理確認將其進一步提煉、推廣。例如在第5章，作者根據已有的情景規劃案例和訪談素材，針對高校圖書館提出了6種基本的情景：現在即是未來(即圖書館本身的地位和職責并未有豐富的變化)；一鍵到位的圖書館(數字資源占據主導)；圖書館作為學習機構；隨著四個外部趨勢拓展圖書館的服務角色；圖書館作為校園學術交流的發布者；圖書館作為更活躍的研究伙伴。對于各類高校圖書館而言，他們可以考慮選擇這6種情景中的一種或多種作為未來的前進方向，以此為基礎規劃不超過15年的發展圖景[6]。

本書絕非第一次在圖書館學界引入情境規劃，但這一方法即便對于英美圖書館學界也帶來了一定的思維沖擊，利茲大學的簡·曼斯菲爾德博士表示：“這樣的一種工具對我來說都還是新鮮的，我也懷疑對于其他人而言，這同樣是全新的體驗?！盵7]本書的重要價值就在于全面地將情景規劃推向了更廣闊的圖書館學研究人群。

2.2 質疑的聲音

雖然作者按照喬瑟夫·馬蒂諾[8]的建議，盡量把時間框架的預測控制在15年以內，并且給出諸多靈活的原則以保證隨時調整策略和適應外部壓力，但十數年也絕非一截短暫的時間，如何保證情境規劃經受時間的沖洗發揮效用呢？出于這一關鍵性的質疑，情景規劃尚未在圖書館實踐界取得一致的認可。對這一質疑更充分的解讀應當是，即便在其他領域已然奏效，那么情景規劃的方法在圖書館領域又應當如何應用、改造并發揮效用呢？甚至不妨大膽地提問：兩位作者把情景規劃用對了么？就這一問題，不少讀者也對本書提出了質疑。

首先是本書對情景規劃方法論執行的規范問題。立陶宛威爾紐斯大學的娜伊達博士就認為，作者似乎只是將情境規劃的研究方法作為一種“隱喻”，而不是真的在使用這種方法。因為情景規劃可以通過多種方法實現，例如針對圖書館員和利益相關者的焦點小組研究、對專家的訪談法，甚至基于歷史文獻的分析，但本書卻缺乏足夠的研究過程控制和明確的任務目標；在其參考文獻中，情景規劃學術體系中某些極為重要的奠基性著作是缺位的，如彼得·舒爾茨(Peter Schwartz)1991年的《前瞻的藝術》(The Art of Long View)等。這兩個缺陷都可能扭曲情景規劃這一研究方法的真正內涵[9]。

其次是情景規劃的效用問題。美國喬治亞攝政大學的卡羅·瓦格納-安格勒頓提出，本書的遺憾之一是沒有討論高校圖書館和公共圖書館的共生關系，尤其是在當下共用圖書館(Joint-use Library)逐漸抬頭的情況下，未來很可能出現同時兼具高校圖書館和公共圖書館生態特征于一身的圖書館情景[10]。雖然卡羅并沒有直接點明，但筆者認為，這一感慨的背后其實透露著另一層質疑，情景規劃何以窮盡未來可能的情景？倘若不能窮盡，則似乎無法幫助圖書館制定一個全方位的應對戰略。

兩位博士的書評一針見血。盡管如此，筆者更呼吁讀者用另一種視角去理解本書的觀點。如果了解兩位作者以往的論著基調，就會發現對于他們而言，情境規劃的核心價值不純然在于確立嚴謹的方法，更在于理念的擺正。

雖然以往對圖書館未來的設計有多種提法，但這些提法中大多埋藏著兩個危險的傾向：它們中很多相信圖書館的未來將會順著某種趨勢一直發展，而在論述之時往往忽略可能出現的不定性或多重可能的因素；多認為圖書館的未來幾乎完全被外在的趨勢所把控，而非取決于自身的奮斗和設計。

情境規劃及其背后的理念將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這兩個傾向(抑或說打破了迷信)。首先，確認了圖書館的未來將是多重可能的，與其執著于辯駁圖書館的未來將如何如何，不妨通過較為模糊的方式來勾勒圖書館將來可能的處境。這就好比：雖然我們不再探測通往山頂的道路具體將如何行進，但對迷霧籠罩的山頂地形有所猜想之后，我們登頂后的反應會是靈敏且信心十足的。其次，不是所有的圖書館都只能共享一個未來，圖書館的主觀能動性同樣會對自身的命運產生巨大的影響。每個圖書館根據其自身經費、位置、用戶的差異，都可以選擇恰當的情境規劃和發展路線。若干年后，現在某些被公眾認定為圖書館的機構，也許會發揮著完全不同的職能、甚至冠上新的名稱，這也不足為奇。

3 圖書館未來的再設計：回歸實踐領域

正如上文所說，如果說以往的多種宣言和規劃關注對圖書館未來的設計，那么《反思》一書的背后理念就是近年來圖書館學領域對圖書館未來的再設計，它不再提供直截了當的藍圖，而是提供繪制藍圖的工具和行動力。在這樣語境下的圖書館學研究，其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甚至學術本身的定位也有一定程度的不同。

其中一個特征就是在情境規劃式的研究中，研究者更注重將圖書館的未來放到實踐者的手上。雖然情境規劃的具體實施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但是比較傳統的還是針對領域實踐者或組織利益相關者的訪談。與其他定性研究不同，筆者認為，研究者在情境規劃中所發揮的作用應當類似于交流平臺，通過嚴謹的學術寫作，構建一個讓不同圖書館工作人員相互溝通和思考的空間，實踐者對這樣的學術成果更感興趣，成果本身也更容易對實踐領域施加影響。

情境規劃的思路是把判斷未來的工作交給實踐專家，研究者只擔任研究框架的設計者、過程操作的實施者和最后結論的整合者。與此類似的一個研究方法是幾乎產生于同時代的德爾菲法，當然相比起來情境規劃更傾向于定性研究的思維。不管定性或者定量，它們的訴求異曲同工：回到實用導向，回到現實的關注。

實用導向的呼喚并非只發生在圖書館學領域。例如，上世紀80年代在管理信息系統領域出現了一項以德爾菲法為中心的研究傳統：信息系統管理的關鍵問題。該研究關注未來3到5年之內，信息系統管理方面值得關注的焦點，主要通過對不同領域專家(尤其強調企業CIO和信息主管)的德爾菲調研，揭示組織信息化的難點所在，因此也被視為最需要投入金錢與時間優先解決的矛盾[11]。這一項研究已經成為管理信息系統領域最重要的一項研究傳統，在超過30年的實踐里，對多個領域和國家的信息化進程產生了積極影響。

那么，更關鍵的問題浮出水面：為什么是在這時候回歸實踐領域？為什么學術研究是以這種方式與實踐實現進一步結合？不妨從“信息系統管理的關鍵問題”這項研究來反向思考，這一研究當初開展的原因，就是確定優先投入金錢和時間解決的主要矛盾，這透露的現實是：組織在信息化投入方面本身的經費是有限的，錢要花在刀刃上。《反思》一書的寫作背景是類似的，相比其他研究，本書對經濟危機和經費削減給予了極大的關注(當然這一情況與這幾年各大圖書館機構報告環境分析是相吻合的)，書中多處提到機構和地區對圖書館經費削減的力度，甚至不忘屢次向讀者強調：經濟危機對美國的影響超出了想象；圖書館應該做好準備、今后可能將長期陷入經費逐漸停滯甚至減少的沼澤之中。在這種情形下，圖書館本身確實需要帶著腳銬起舞、通過創意彌補資源的稀缺。學術研究在此時的價值，就在于匯總來自實踐界的創意、開拓圖書館工作者的思維并促進他們的行動意愿。

4 余論

《反思》 一書本身也有讓人頗覺空泛的一面，有的時候，甚至讓人感覺它只是通過故事和數字來向我們進一步強調已有的趨勢和概念。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其結論的適用性，來自世界各地圖書情報學界的書評多指出《反思》的情境判斷和適用范圍只能是美國本土(也有少數指出英美皆為適宜)，然而在筆者看來，此書的關鍵價值本就不在于結論，而在于一種“面向實踐、呼喚行動”的思維傳達。

[1] Peter Hernon，Candy Schwartz，The research craze among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ans[J]. Library & Information Science Research，2010，32 （2）：97.

[2] PeterHernon，Candy Schwartz，Research by default[J]，Library & Information Science Research， 2009， 31（3）：137.

[3] Peter Hernon，Joseph R. Matthews. Reflecting on the future of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es [M]. Chicago: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2013：Perface12.

[4] Peter Hernon，Candy Schwartz，The research craze among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ans [J]. Library &Information Science Research，2010，32 （2）：211.

[5] （英） 凱斯·萬·德·黑伊登著，邱昭良譯.情景規劃[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6] Peter Hernon，Candy Schwartz，The research craze among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ans[J]. Library & Information Science Research，2010，32 （2）：89-95.

[7] Jane Mansfield. Book Review: Reflecting on the Future of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es （Hernon&Matthews)[DB/OL].[2014-03-12]. http：//www.ukeig.org.uk/elucidate/issue/book-review-reflecting-future-academicandpublic-libraries-hernon-matthews.

[8] Peter Hernon，Candy Schwartz，The research craze among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ans [J]. Library &Information Science Research，2010，32 （2）：89.

[9] Man?uch Z. Review of：Hernon，Peter andMatthews，Joseph R. （eds.) Reflection on the future on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es [J]. London： Facet. Information Research，2013.18 （3） .

[10] Waggoner-Angleton， Carol. Book Review： Reflecting on the Future of Academic and Public Libraries[J]. Georgia Library Quarterly，2013.50 （3） .

[11] Gottschalk P. Studies of key issues in IS management around the world [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2000，20 （3）：169-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