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藝術家還是觀眾,心糙了,心躁了,真正好的藝術便不存在了。也正是面臨著這樣一種藝術接受的現實處境,言與思之間究竟如何平衡,注定成為當代藝術中一個更為緊迫的議題。
2014年5月1日,林大藝術中心邀請了當代視覺藝術探索方面極具代表性的藝術家李山、孫良、尚揚和夏小萬,舉辦了“視覺的邊界”的四人聯展。
從數碼攝影到鋼筋瀝青,從皮畫到玻璃裝置。置身展廳,我們確實不難洞察這個展覽在探索視覺語言方面鮮明的態度。正如策展人王一妃所強調的:體現當代藝術中視覺研究客體的模糊性,而這種模糊性正體現了藝術家創作的獨特性。
李山、孫良、尚揚和夏小萬都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生人的藝術家,都受過學院傳統的洗禮。他們雖然尋找不同途徑來呈現自己的獨特藝術面貌,但那種渴望掙脫傳統架上繪畫的心情卻是如出一轍。這是個很有趣的現象,似乎越是學院出身的人越是反學院傳統,越是比任何人都要急迫地想要在藝術本體上開展各種有趣的冒險和實驗。所以,今天的“視覺的邊界”絕對不是個偶然。在展覽中,我們看到的是,對于藝術語言幾近癡迷的追尋和顛覆。
李山的作品中,總有一只讓人魂牽夢縈的蜻蜓。我把它視為李山探討生命神秘性的象征符號。他最近的作品都圍繞著身體、昆蟲、動物、植物。在高清數碼攝像技術下呈現出一個簡單的生物形象,仔細看,就會發現它們都被拼貼上了人的唇部、皮膚。當觀者認清了這一事實,仿佛間,眼前的形象變成了一個奇異的怪物,夾雜著人類的自我迷戀和躁動不安。當這樣一系列的圖像布滿整個墻面,鮮艷的顏色和細膩的質感對于觀者的眼球而言,無疑是一個意外的奇遇。而尚揚的《浴竹圖》則在渾厚的樹脂凝膠、竹子、鋼筋、編織袋、瀝青之間演繹著中國古典文化和現代文明之間極具張力的碰撞。他畫面邏輯的建立更多地依賴于這些材料之間的沖突和協調,以及材料背后的隱含性象征。再加上巨大尺幅的渲染,所有具象的元素都被用來表達出一種抽象的情緒。而孫良和夏小萬均以極強表現力的鬼怪神靈為描摹題材而聞名。夏小萬將視覺語言中的透視法拓展和解構,最終形成了極具視覺欺騙性的玻璃裝置。他著名的“空間繪畫”無不展現著解剖結構和雕塑法則在平面繪畫上侵略性的占有,他把觀看的理性法則融入到了創作過程中,試圖揭示透視和立體背后的秘密。在多達數十層的玻璃層上,匯總出一個鮮明的形象,也是對夏小萬極強的造型功力的集中展示。而孫良則在他的皮畫上游走著自己的精靈鬼怪,更加平面的、宛若游絲的、甚至是充滿插畫氣韻的。動物皮革被釘鉤玄絲拉著,像鼓面一般張開著,也像一個個玻璃框中的標本,冰冷而暴力地被擱置在那里。
對于798里那些來往的游客而言,這樣一個展覽夠新奇,夠有趣。因為他們的每一個細胞都被強烈的視覺效果所震撼著。在這里,日常的視覺習慣被挑戰,生活中的常見之物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被并置呈現,還有那些匪夷所思的形象,足夠觀眾在作品面前議論好一陣子。對于視覺語言真誠的探討自然是有意義的,也無疑改變著人們的思維和認識,甚至是對藝術的理解。自杜尚以來,藝術界就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打破邊界的震撼性,也因此,不知何時,不停地去解構和尋找新鮮的語言形式來突破藝術自身成為了藝術家一項義不容辭的責任。尤其是對于曾接受過學院教育的藝術家,反叛的種子落地生根,成長得更為茁壯。但是,走在展廳之中,當視覺的新奇感戛然而止時,巨大的虛無感便迎頭趕上。
我想這種空虛是來自于一種漠然。藝術作品的創作把所有炙熱的情感都投注到了語言形式上的探索,而觀賞藝術作品的觀眾也把所有的興趣投注到了新奇有趣的視覺表達上。那么剩下的只有對內容、對自我的一種漠然無語。此次展覽中的作品基本上是4位藝術家近年來的新作,也延續了各自一貫的藝術語言。而唯一把他們聚攏在這樣一個空間內集中展現,無疑是因為他們都是視覺藝術語言激進的探索者,都希望通過一種哲學層面的東西擴展藝術道路。然而,與這樣一種視覺上的狂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作品的陌生感和冰冷。這些藝術家還在前行著、思考著,但是伴隨著這些實驗性的藝術語言模式的日漸成熟完善,最初的那一點點靈動和癡心隱匿了。說白了,那種感覺就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告訴我你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學會用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德語講一個好聽的故事,但是我卻只能表示那關我什么事,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故事里有沒有一個你,有沒有一個我,一個怎樣的你,一個怎樣的我?當尚揚還不曾考慮如何將平面繪畫和立體裝置進行結合的時候,《黃河船夫》用那種質樸的純美讓人感到如詩如醉,而夏小萬在還沒有把他的鬼魅裝進玻璃夾層的時候,那鬼魅飄逸的幻象也總讓人仿佛置身聊齋之中。當他們都急著變換語言,急著從腳底到頭頂來個大透視,彰顯視覺奇幻的時候,反而如幽魂般散落了自己那一股特別的味道。
當藝術只有態度,沒有感動的時候,就變得僅僅像是一場再也理性不過的實驗。畢竟獵奇不應該是藝術最珍貴的全部。當然,這其中也有藝術接受上的偏離問題。在圖像日益泛濫的今天,你不把藝術做大做刺激,就仿佛會被忽略掉。而如果我們說不出什么新鮮的東西,那不如看看用什么新鮮的方式來表達。以當今流行文化中的影視藝術為例,也是如此。我們今天都沉醉在3D特效所營造的一種視覺奇觀中,我們的心緒被視覺所攫取。電影是否好看,很大程度上也依賴于視覺效果是否逼真,所帶來的感官刺激是否夠有沖擊力。人們越來越沒耐心靜下來去欣賞一部電影,而愿意為怪獸是否可以沖出屏幕的效果買單。而這樣一種現實導致的是歐美國家的一些電影只制作投放于中國的3D電影,因為他們知道中國的觀眾好這口。在藝術作品的欣賞方面,觀眾也存在對于新奇視覺的過度迷戀,導致大眾漸漸忘記了語言形式探索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用藝術溝通心靈。不論是藝術家還是觀眾,心糙了,心躁了,真正好的藝術便不存在了。也正是面臨著這樣一種藝術接受的現實處境,言與思之間究竟如何平衡,注定成為當代藝術中一個更為緊迫的議題。
有些時候,事情總是帶有一點過猶不及的意味。這次展覽,為了一個視覺語言探索的主題,策展人也不免要搬來丹托的《藝術終結論》作為開場。視覺語言在邏輯上的種種實驗其實對于解決哲學是否能取代藝術的命題所起到的助益微乎其微,而引來《藝術終結論》只不過是讓這樣一場視覺盛宴寄宿在哲學的層面上,顯得更加高端大氣。之所以反感拿哲學理論來套藝術實踐,是因為這樣一個邏輯本身烙著藝術自卑的印記,竊以為想要讓藝術熠熠生輝,還是需要藝術家以及觀眾多花些心思在人類普適性的精神溝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