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尤其是近些年來,我密切注意到宗某個流派的中青年演員在突出本流派特色時,時有強調失度之弊。如旦角在演唱《春閨怨》等流派劇目時,為了強化感情,傾力變換口腔中的“共鳴箱”,造成口型或扭或方,影響觀眾對演員形象的審美感覺;有的旦角在演唱《鎖麟囊》等劇目中,可能為了加強發聲力度,不適當地晃動頭部或跌宕下巴,本人也許還渾然不覺。在另一流派,有的旦角演員在演唱《龍鳳呈祥》唱段時,為了“更像”本流派的特色,強化上顎部的共鳴音,突出響亮的效果,卻在不知不覺間忽略了韻味淳厚,多少有些顧此失彼。在生行流派中也有力挺“特色”而失度之弊。如有的專業演員或票友在演唱《讓徐州》或《楊門女將》采藥老人一角時,為了突出這個流派的特色,在抑揚和拐彎處盡力加以夸張,卻不料弄出了怪調,雖贏得了俗淺的掌聲,卻更使自己難以察覺。這種為凸顯“特色”而失度,說明“特色”與必要規范之間是存在潛在矛盾的。如不正視這種潛隱的“矛盾”,一味張揚“特色”,便愈會給本是完整的流派造成硬傷。
其實,張揚流派特色主要是強化“內功”,而并非一味依靠肢體用力和五官變形。且不說前輩大師經驗中的真髓可資借鑒,當代藝術感受比較深湛的演員在這方面也有良好的思路可循。最近我偶見中央電視臺播放的“春節大反串”,小生演員宋小川反串青衣演唱《鎖麟囊》“春秋亭外風雨暴”那段“西皮二六”,唱得聲情并茂,但口型保持得很好,并沒有因要強化演唱效果,而付出五官乃至頭頸動作的代價。當然,到最后只是做出一點善意模仿的調侃,想必觀眾也大都是理解的。反串尚且能夠如此,何況本行當耶?
再談談穩定性的問題。一種流派經過若干年的打磨,能夠趨向于穩定,一般說來是應予肯定的。然大穩中有小變,大定中有小動,不僅是必要的,而且可以戒防因久穩而板滯,過平而乏生氣。這樣絕不會因此而損傷了既定流派之精髓,只會使流派保持“派”的常態卻又“流”水不腐。譬如,以旦角而言,不能因眾皆夸我雍容穩重則無限引申而少了內在之靈動;亦不可因我活潑佻傴而過分張揚,以不顧必要的節奏而失去應有的雅致。這樣的警示并非全無必要的杞憂,同樣是因為片面地領會某派的基本概念而走偏,從而將本是“流”派而導致僵化,或弄得缺乏生氣,或弄得“生氣”過分而抽走了精魂。
至此我領悟到真正流派的形成,固然有能被觀眾看出或聽出的鮮明特色,但更重要的是能夠被長久“品出”而不衰退的內在精髓。這里我想到了余(叔巖)派與稍后發展起來的楊(寶森)派。一般說,從表面上看來,他們與前頭老祖宗的根本變化似乎不大,甚至聽來比較傳統而少新“奇”之音,但當有識者仔細“品”過,則會悟出其底蘊資本甚厚,根基極深難以摧移。這是一種不重表面而重深邃的真正的特色,是真正的大家大流派。這樣的流派學之繼承之要花大力氣,大氣韻,耍小聰明小技巧是掌握不了的,而一旦真正掌握就最難撼動了。
最近,我又從流派傳人而借演別的流派劇目得到了啟示:這種“越境”借演不僅不算“規范”,而且是一種使藝術走向博大精深的借鑒和驗證之路。可喜的是,就我不算太內行的感覺,他們中有的獲得了極為不俗的成功。如一位公認是擅演《狀元媒》、《望江亭》的流派傳人、尚較年輕的旦角女演員,最近演唱另一流派的劇目《洛神》更見出彩。她一方面是嫻熟自如地按《洛神》原宗之流派風格演唱,另一面又使人獲得一種融會貫通、豐神靈秀的美感。以我個人見識不多的評價,竊以為是跨流派演唱成功的范例。當然,不是所有的跨流派嘗試都會獲得同樣的成功。不久前看到另一旦行流派傳人“借”演另外流派劇目《霸王別姬》,便使人有一種不夠協調之感。這種未真正“進入”的主要原因,在我看來是表演風格與劇情、人物“不配套”所致。具體地說,是演員嗓音雖嘹亮有力度,但變化、深沉不夠。盡管付出了很大努力,還是未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由此可見,跨流派相互借鑒確是突破相對狹窄與局限性的不錯的路子,然而也需因人因情而異,不可能是動則如意的。盡管如此,演員們的可貴嘗試還是值得鼓勵。
其實,任何看似已經成熟的事物,其內部難免還會存在或多或少的局限;在鮮明特色的另一面,也還有其潛隱的矛盾性。所以,有出息的藝術家,在保持自身既定風格的前提下,務使頭腦清醒,而不故步自封,在定中求動,在“舊”中出新,在“流”中更顯“派”的優越性,恐怕是一個必須認真對待的大課題。
(本文作者為享受國務院特貼專家)(責編: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