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加西亞·馬爾克斯死了。在他筆下的馬孔多,死去之人與當世之人可以相處同一空間,從此處想,他并沒有離開,人們也并無過多悲傷,而是藉此憶起他的不朽聲名與流芳后世的文字世界。北京朝陽公園的南湖西南角,一處僻靜之地,小樹林前,哥倫比亞駐華使館2013年6月捐建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銅像坐落于此。上面刻著他的一句話:“我想做的只是講一個好故事罷了。”北京春天將盡,但仍有晚開的花朵,馬爾克斯銅像眺望處,桃紅柳綠,有人在湖邊垂釣或散步。稍遠處,是高聳的吊車塔臺和尚未完工的參差高樓。這是一個匆忙生長的世界。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后的第三日,星期天,谷雨,他的銅像前出現了幾枝紅玫瑰和白玫瑰。
這場景令人心生魔幻之感。馬爾克斯在他的短篇小說《有人弄亂了玫瑰花》的開頭寫道:“今天是星期天,雨停了,我想選幾朵紅色的和白色的玫瑰花帶到我的墓地去,這些玫瑰花是她為祭壇做花環而種的。”
此前一個多月,2014年3月6日,87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生日當天公開亮相,他身著灰色西服和藍色襯衣,口袋上插著一枝黃玫瑰。他是玫瑰的狂熱鐘愛者。
《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有一段文字,寫的是阿里薩給費爾米納送花時的踟躕。“由于給一個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難題。一朵紅玫瑰花象征火熱的激情,有可能對她的守喪是一種觸犯。黃玫瑰花有時象征好運氣,但通常情況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談到過土耳其黑玫瑰,也許那是最合適的,可是他院子里沒有。他想來想去,最后決定冒險帶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像喜歡其它玫瑰花那樣喜歡它,因為它平淡無奇,沒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刻,為了避免費爾米納多心說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與許多作家相似,加西亞·馬爾克斯眾多作品的靈感來自于自己的親人。《霍亂時期的愛情》底本是他父母的故事。聯合果品公司進入哥倫比亞,馬爾克斯的父親從經濟發展中獲益,成為了阿拉卡塔卡郵局的報務員。1924年,他在此地遇到伊瓜蘭。兩位年輕人的相戀遭到女方父母的反對。在女方父母眼里,報務員是一個下等人。這對戀人被禁止相見。
可別忘了,馬爾克斯的父親是報務員,他用電報跟女友聯系,女友去哪,電報隨之而至。幾經波折,兩位年輕人終于走在了一起。他們在1926年結婚,1927年生下了加西亞·馬爾克斯。

馬爾克斯的出生地,空中飄滿民間傳說和神奇故事。年少時存儲的記憶成了日后取之不盡的素材。尤其是他那擅長講故事的外祖母,成為他大腦倉庫的輸送者,耳濡目染,融入內心。外祖母幫助他回憶的有1928年12月發生的一次事件。馬爾克斯出生后的第二年,香蕉工人們在當地組織了一次大罷工,要求獲得應得的權益。這次罷工的波瀾隨后高漲,成為哥倫比亞史上最大的工人運動。加入運動的人越來越多。聯合果品公司獲得了政府的支持。大批士兵來到此地,鎮壓了此次運動。運動參與者被政府冠以“亂民”頭銜,他們被認為試圖顛覆國家政權。
禮拜日,士兵封鎖了街道,3000名工人及其家屬聚集到廣場,長官向人群講話,命令他們離開廣場,隨后,士兵向人群開槍。死亡人數的統計說法不一。一種說法是7人,一種說法是上百人。《活著為了講述生活》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部回憶錄。他在書中說,從順從政府的人的角度說,沒有人被殺;極端的反對派用毫不顫抖的聲調肯定說,被殺死的人多達百人以上,他們親眼看見他們在廣場上流血,并把死者抬到一列貨車上,像爛香蕉一樣把他們拋到海里去。這樣,真實的情況便停留在兩個極端的地方,永遠不可能弄清楚。“我的不正確的記憶竟如此頑固,在我的一部小說提到那次屠殺時,我講得那么的精確和可怖,好像我是在阿拉卡塔卡親眼所見的,因為我得不到任何一種和多年間在我的頭腦中醞釀的想法不同的說法。這樣一來,為了保持事件的宏大規模,我便把死者的數字增加到3000,而不是7個。現實生活不失時機地站在了我一邊:不久前,在關于那場悲劇的周年紀念會上,演說者要求大家靜默一分鐘,以紀念犧牲在警備部隊槍口下的3000名罹難者。”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接受某次采訪時再次提到這次歷史事件,“在《族長的沒落》中,那位獨裁者說,要是現在不真實那也沒有關系,因為未來的某個時候,它會是真實的。遲早都會這樣,人們相信作家勝過相信政府。”
考慮到人在一兩歲時的經歷將化作潛意識藏于心底,這次浩大的事件似乎將不可阻遏地改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生。這次鎮壓事件在事隔多年后,被寫入了《百年孤獨》。
北京朝陽公園的這片湖邊樹林里,立著多座銅像,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銅像10米之隔,是麥哲倫的銅像,陽光下泛著光暈。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的演說,一開頭就提到了陪同麥哲倫環球航行的航海家安東尼奧·皮加費塔。在經過拉丁美洲時,他寫下了一本書。他在書中說他見過肚臍眼長在背上的豬、沒有爪子的鳥、騾頭駝身鹿蹄的怪獸。馬爾克斯認為這還遠非那個時代拉美現實最令人驚奇的見證。
“我敢說,今年值得瑞典文學院注意的,正是拉美這種異乎尋常的現實,而不只是它的文學表現。這一現實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它每時每刻都決定著我們每天發生的不可勝數的死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永不干涸、充滿災難和美好事物的創作源泉。而屬于這個源泉的我這個流亡在外、懷念故鄉的哥倫比亞人,不過是被命運指定的又一個數碼。這個非凡的現實中的一切人,無論詩人、乞丐、音樂家、戰士,還是心術不正的人,都必須盡少地求助于想象,因為對我們來說,最大的挑戰是缺乏為使我們的生活變得可信而必需的常規財富。朋友們,這就是我們的孤獨之癥結所在。”
“面對壓迫、掠奪和孤單,我們的回答是生活。無論是洪水還是瘟疫,無論是饑餓還是社會動蕩,甚至還有多少世紀以來的永恒的戰爭,都沒有能夠削弱生命戰勝死亡的牢固優勢。”
馬爾克斯的演講大部分在談政治。看上去,他更像是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拉丁美洲的文學家大都熱衷于政治。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的好友、后來的死對頭巴爾加斯·略薩甚至還參加過總統選舉。
兩年多以前,在北京一家咖啡店里,我采訪了自家房子正面臨被拆遷的作家閻連科。閻連科的作品被認為受到了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在西方,一個作家是要參與社會生活的。我們的作家,恰恰是在逃避社會生活。”閻連科對我說,“2010年拿諾貝爾獎的略薩,他是要去競選總統的人。一個作家,參與社會生活和你寫什么樣的小說,這是兩個方面。參與社會生活并不代表要把這樣的事情寫進小說。但是我想,作為知識分子,逃避社會生活,這是作家應該做而沒做的事情。我自己也是經常做不到的。”
陳眾議是中國社科院外文所所長,2011年,巴爾加斯·略薩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陳邀請他來中國。有不少中國作家問略薩政治和文學的關系,略薩說,你可以去表現政治,但你不能把文學作品寫成一本宣言,這是兩碼事。“這一代作家都很關心政治,”陳眾議說,“就像我們中國的50后、 60后,往魯迅他們那邊推延更是如此了。這是歷史環境造成的,不斷有政治斗爭,不斷有戰爭,你能不關心嗎?現在是和平時期,大家優哉游哉,陶醉于娛樂、淺閱讀、淺寫作等等。但你在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背景里,不可能回避政治。再說,現在的回避政治其實也是一種政治。拉美這一批作家,有強烈的民族責任感,有社會責任感,有強烈的替民族和某一個社會階層代言的傳統。”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事業起步是記者,那時候,他與政治和社會更加接近。1955年,《觀察家報》刊出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新聞報道。受訪者是海軍軍官韋拉斯科。這是一次漫長的訪問,分別采訪了14次,每次長達4個小時。韋拉斯科隨驅逐艦卡爾達斯號從阿拉巴馬州回到卡塔赫納,途中遇到暴風雨,8名船員掉到海里,他是其中之一。韋拉斯科坐上救生艇,缺食少水,在海上漂流了10天,成功歸來,享盡榮光。加西亞·馬爾克斯改變了這一切。他通過調查,發現這艘軍艦并不是因暴風雨而傾覆,而是因為不適當地裝載了非法商品而造成了安全隱患。這個報道讓哥倫比亞軍政府顏面全無。馬爾克斯也成了軍政府眼中不受歡迎的人。
受困于媒體生活精力的耗散,再加上軍政府對其施加報復的可能性,心生厭倦的馬爾克斯決定離開美洲大陸,成為《觀察家報》的駐歐記者。而他身處歐洲之時,《觀察家報》停刊,他陷入了生活中最為困苦的時光。
回憶往日,馬爾克斯曾說:
我從事過兩種職業。不是我拋棄了它們,而是它們拋棄了我。我很喜歡當采訪記者,這是講述剛發生的事情的最好的職業。但是我的工作干得如此出色,報刊的負責人不是提升我擔任社論撰寫人便是讓我當編輯部主任,以便為我加薪。他們這樣做的結果反倒讓我坐在寫字臺后面感到無聊之極。不過,并非是新聞工作硬把一種貧乏的語言加在作家頭上。問題在于報刊的負責人總是把采訪記者放在學藝的位置上;而當他們真的掌握了本領,語言再也不貧乏了,卻又讓他們坐在辦公室里整理世界,辦公室更容易培養議員而不是作家。
電影的問題是,它是一種群眾性的創作。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在制片人的桌上談了10遍,被迫全部修改了10遍。最后,我的原始故事只剩下一個兩分鐘的鏡頭:一個刺客在織一雙襪子。所幸的是,電影拍得還不錯,但它和我的故事的相似程度是難以理解的,就像兄弟倆,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一樣。這些經歷向我證明,作家不過是一臺巨型機器上的一個小零件。
記者、編劇、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持續地以各種方式寫作。他認為自己的寫作,最開始只是為了向一位朋友證明——這一代人能夠產生作家。“后來我掉進了為了愛好而繼續寫作的陷阱。再后來又掉進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比寫作更讓我喜歡的陷阱。”
他最開始出版的小說賣得并不好。“15年來,我出版了4部作品,一共售出了大約5000冊。但是我仍在寫作。”
在《百年孤獨》之前,馬爾克斯在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敘述方式。他并不認為一個人憑空可以建立一種獨特的敘述方式。他從世間萬物中汲取營養。外祖母、阿拉卡塔卡鎮、波哥大、加勒比海、西班牙黃金時代的詩人、卡夫卡、梅爾維爾、弗吉尼亞·伍爾芙、福克納……
從歐洲回到美洲之后,他在墨西哥城居住,在朋友的介紹下,讀了胡安·魯爾福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他看到了某種可能性。在魯爾福的小說里,活人和死人是可以共存交流的,時間和空間的阻隔被打破了。1963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卡洛斯·富恩特斯一起合作,將《佩德羅·巴拉莫》改編成了劇本。
1965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墨西哥城寫下了那個著名的開頭。18個月后,他完成了《百年孤獨》。
關于《百年孤獨》的寫作和出版,馬爾克斯經歷了艱難的日子。他有過描述:
從弱冠之年到38歲,我已經出版了4部作品。于是,我坐在打字機前,開始寫道:“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我一文不名,真不知道我妻子梅塞德斯是怎么讓我們活下來的。她一天也沒有讓我們挨餓。我們堅持不借高利貸,只是硬著頭皮跑了幾趟慈善機構。起初,我們只是變賣所有以應特急,但那些東西并不值錢;然后是首飾,那可是她多年來所得的全部饋贈啊!當鋪老板用外科醫生般神奇的目光逐件檢查了那些鉆石耳環、綠寶石項鏈、紅寶石戒指,最后牛仔趕車似地回過頭來說:“全都是些玻璃玩意兒。”1966年8月初的一天,梅塞德斯和我終于可以到墨西哥城的郵局寄書稿了。《百年孤獨》用正常打印紙謄清,共590頁,好大一包,而收件人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南美出版社文學部主任弗朗西斯科·波魯阿。郵局的工作人員給包裹過秤后說:“82比索。”梅塞德斯數了數錢包里的鈔票并撥弄完手中的硬幣,回到現實中:“我們只有53比索。”于是,我們只好打開包裹,將稿子一分為二,并把其中一部分寄往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們甚至不知道余下的部分該如何發落。我們很快發現,寄出的并非是小說的上半部而是結尾。沒等我們想出法子,南美出版社的那個波魯阿就因為急于看到全書而預付了稿酬,因此也為我們解決了郵資問題。就這樣,我們總算獲得了新生,并到今天。
1967年4月中旬,布宜諾斯艾利斯,南美出版社的弗朗西斯科·波魯阿在電話里激動地告訴托馬斯·馬蒂尼斯,請他到家里看一部書稿。波魯阿說:“我不好說這位作家是天才還是瘋子。”
馬蒂尼斯回憶,“在波魯阿亞住所外面的人行道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我怕滑倒,結果渾身淋得濕漉漉的。從公寓入口到工作室,好長的通道上擺著一卷卷的稿紙,好像是為客人擦鞋準備的。這正是我做的:我踏在稿紙上。這些稿紙是《百年孤獨》的原稿,讀完原稿興奮不已的波魯阿把稿子留在過道上。幸運的是,腳印并沒有掩蓋哪怕一個句子,仿佛是祈禱詞。”
《百年孤獨》是一切終將毀滅的故事。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過,沒有人看清他寫《百年孤獨》的本質:
關于《百年孤獨》,人們已寫了成噸的紙張,說的話有的愚蠢,有的重要,有的神乎其神,但是誰也沒說到我寫這本書時最感興趣的點兒上,這就是關于孤獨是團結的反面的觀點。
我認為這是這本書的本質。
這是布恩迪亞家族的人一個個相繼失敗的原因,是他們的世界、是馬孔多毀滅的原因。我以為,這里有一個政治觀念:孤獨的反面是團結,是個政治觀念,而且是個很重要的政治觀念。誰也沒有看到這一點,或者說,至少沒有人談到這一點。
布恩迪亞家族成員的失敗是由于他們的孤獨,或者說,是由于他們缺乏團結一致的精神。馬孔多的毀滅,一切的一切,原因都在于此。
是因為缺乏愛。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不善于愛的問題在整本書中以全部文字描述了。最后,當長著豬尾巴的奧里雷亞諾出世時,小說里說:“他是這個家族百年來惟一由愛情種下的產兒。”
年輕的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教師張偉劼將他對于拉丁美洲的感受和思考寫成文章,集結成冊,取名《帝國的遺產》。書的封面上印著:馬爾克斯的敘事、博爾赫斯的沉思、卡爾洛的傳說、卡斯特羅的咆哮、富恩特斯的催眠術、桑布拉諾的哲思、哥倫布的身世、切·格瓦拉的革命之旅,墨西哥的革命傳奇……
從這些列舉當中,我們大致能看到一個大陸的命運。“我們對拉美文學有某種程度上的誤讀,”張偉劼說,“我們把拉美文學縮減為魔幻現實主義,又把魔幻現實主義縮減為《百年孤獨》,拉美文學實際上是多種多樣的。我們說到《百年孤獨》的時候,更多的是注重其‘魔幻’,注重純文學的東西,對‘現實’思考得較少。我個人認為,《百年孤獨》有比較強的政治色彩。《百年孤獨》出版的時候,正好是全世界的‘革命’年代——1960年代。拉美所有的‘進步’作家都支持古巴革命。要以古巴為榜樣,實現拉丁美洲的統一,對抗美國。《百年孤獨》最后的命運是全部消失,建立全新的社會。《百年孤獨》有馬爾克斯的烏托邦理想。”
1959年,卡斯特羅領導的古巴革命獲得成功,拉美知識分子的本土意識得到強化。1962年,智利作家貢薩羅·羅哈斯在智利康塞普西翁大學召開了世界知識分子大會,包括巴勃羅·聶魯達、阿萊霍·卡彭鐵爾、卡洛斯·富恩特斯在內的拉美知識分子出席了此次大會。智利作家何塞·多諾索在1970年代出版的《文學“爆炸”親歷記》里認為,這次大會就是“文學爆炸”的開始。
“我愿不揣冒昧地提出這種看法:如果說60年代西班牙語美洲小說達到了那個高度,確實有一個值得商榷的、被稱為‘文學爆炸’的存在,那么首先應歸功于那些曾致力于否定它的人;而‘文學爆炸’,不管它是真正存在還是杜撰出來的,不管它是有價值或是很一般,特別是由于它與隨之而來的難以置信的狂歡節混淆在一道,它終究是歇斯底里、嫉妒和偏執狂的一大創造。如若不是這樣,讀者則可心安理得地持這種看法:在剛剛過去的10年,西班牙語美洲小說——根據不同的愛好,也許把這一部分算進去,也許把那一部分算進去——曾經有過一個非凡的高潮時期。”何塞·多諾索寫道。
這一時期出現的小說還有一個說法——“西班牙語美洲新小說”,但是,顯然,這個略顯冗長的說法太拗口。
科塔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巴爾加斯·略薩,被認為是“文學爆炸”的四大主將。
馬爾克斯忽然脫穎而出,享受獨尊地位,旁人看他是既羨慕又嫉妒。何塞·多諾索說:“從轟動和流言的角度判斷,馬爾克斯小說的勝利使其成為惟一一部銷量堪稱巨大的小說。仿佛只有這位哥倫比亞小說家才能享受奢侈,想在哪生活就在哪生活,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想怎么寫作就怎么寫作,不僅如此,他還能強迫圍在身邊的出版商和制片人接受他的條件,并以此為樂。”

許多人對這種表面的繁榮表示了警惕,事實上,能夠將這種“光彩”兌現的事情并不多。《百年孤獨》是例外。“要是有誰說拉美作家的作者權益是名副其實的‘充實’,我是不相信的。與此相反,‘文學爆炸’那批作家的生活從來就不容易,他們所進行的偉大斗爭就是從工作里偷出幾個小時來搞創作,這份工作才使他們勉強糊口。”
1967年8月,馬爾克斯在委內瑞拉與巴爾加斯·略薩首次相見。4年之后,略薩在巴塞羅那出版《加西亞·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他在書里回憶,“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對方的臉。我對那天晚上的他記憶猶新:因為害怕坐飛機,他顯得很狼狽——他從骨子里害怕坐飛機——那些在身后追蹤他的攝影師和記者們讓他很不舒服。”
弒神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成為了拉丁美洲新的神,但他卻想逃離人群,重新進入孤獨之境。這對于作家似乎從來都是悖論:在孤獨中成就自己,獲得聲望,周圍逐漸熱鬧起來,而熱鬧卻是寫作的大敵。
陳眾議是少數見過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的中國人。1989年,墨西哥城,他在朋友的晚宴上,意外地見到了馬爾克斯。此時,《迷宮中的將軍》正好出版。
陳眾議問道:“《迷宮中的將軍》同您以前的作品有哪些內在聯系?”
馬爾克斯說:“它們具有同樣的主題:孤獨。”
“報界透露您將在每年的3月6日出版一部新作。此事屬實?”陳眾議接著又問。
“屬實。”
“孤獨還將是它們的主題?”
“孤獨是一個永恒的主題。”
2014年4月17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之后,本刊記者向陳眾議問起這個關于“孤獨”的話題:“你怎么理解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孤獨呢?”
陳眾議給了一個非常詳細的回答:
他的作品遠遠不能用“孤獨”涵蓋,但“孤獨”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當時的客觀環境是,美國把拉丁美洲當作后院,拉丁美洲也是西方國家掠取財富的狩獵場。拉丁美洲是西方文明的延續,但這里同時很早就建立了像古巴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這里實際上是東西方陣營在冷戰時期的一個緩沖地帶,這里不在世界政治場域的中心,別人要它的時候看它一眼,不要它的時候理都不理。這是一種孤獨。另外,從歷史的角度看,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這里跟其他的大陸是隔絕的,這是一種孤獨。被殖民化以后,還是一種孤獨,這里并沒有建立起屬于自己體系的文明。后來,又成了跨國資本的試驗場,美國的跨國資本最早大規模地向外投資就是在拉美。所以,《百年孤獨》后半部分就是描寫跨國資本洶涌而至,怎么破壞生態,破壞家園,破壞傳統。所以,這實際上又是一種孤獨,它是被人買賣的。
從馬爾克斯個人來說,他認為人這一輩子也是很孤獨的。就像中國古人說的,“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人生苦短,當你最后要面對死亡的時候,孤獨就會發展到極致,人在那個時候,愛情、親情、權力都是沒有用的,人最后是在孤獨中死去,沒有人幫得上你,也沒有任何技術可以幫得了你。
選擇寫作本身就是跟孤獨簽訂一種契約。即使是作品賣得再好,有再大的市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只是商品而已。有的作家最后開槍自殺,并不完全是因為老了,寫不動了,或者因為疾病,可能是因為他真正需要面對自己的言說是不是有足夠的反響,能得到足夠的理解。就像愛情一樣,你一門心思地想愛一個人,你如果靜下心來想想人家有沒有這么愛你,你的愛究竟值不值得,恐怕就會陷入孤獨。
我很能夠理解,為什么馬爾克斯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后,要去看他少年時期的偶像嘉寶。嘉寶那時候蝸居在巴黎的一個角落,已經老得像被烈日烘干的蘋果,全是皺紋。有人會去看她,肯定不僅僅是出于曾經喜歡過。如果是因為喜歡過,那么寧可記住她年輕時候的光輝,不愿意再去破壞。我覺得,除了因為馬爾克斯是性情中人,憑著年輕的時候那一股熱情以外,他也是在跟孤獨進行交流和對話。馬爾克斯是在提前訪問自己的老年,提前訪問自己真正孤獨的時候。
在出版了《族長的沒落》之后,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接受采訪時說,《族長的沒落》結束了孤獨的題材:一個年邁的獨裁者獨自待在宮殿的母牛中間,不能要求表現比他更大的孤獨了。
他的朋友問,你接下來要寫什么呢?
“寫短篇小說。我有一百個想法。我將寫許多篇。”他說,“我還想做另一件事:寫小說體的新聞報道。差不多就像杜魯門·卡波特寫的那樣。不過,怎么對你講呢?他的功底還不夠,效果也還差點。我寫出的東西將以事實為依據,講述全部的故事、神話、人……”
他始終未能忘懷自己的記者身份。1981年,在《巴黎評論》的采訪中,他又提起了自己的老行當。
《巴黎評論》:既然我們開始談起新聞業,那么寫了這么長時間的小說之后,重新做一名記者的感覺如何?你做這件事情,用的是不同的感覺或不同的觀察嗎?
加西亞·馬爾克斯:我一直相信,我真正的職業是做記者。以前我所不喜歡的是從事新聞業的那種工作條件。再說,我得把我的思想和觀念限定在報紙的興趣范圍內。現在,作為一名小說家進行工作之后,作為一名小說家取得經濟獨立之后,我確實可以選擇那些讓我感興趣的、符合我思想觀念的主題。不管怎么說,我總是非常高興能有機會去寫一篇新聞杰作。
《巴黎評論》:對你來說,怎樣才算是一篇新聞杰作?
加西亞·馬爾克斯:約翰·赫西的《廣島》是一篇罕見的作品。
我在一本《文學作品活頁文選》里找到了《廣島》的部分翻譯文字。在這幾頁紙中,《廣島》被翻譯成《廣島浩劫》。文摘的簡介是:“《廣島浩劫》第一次在美國《紐約人》雜志發表后,當日就售出30萬份。全美報紙電臺爭相播發,同時出現了十多種譯本,引起世界范圍的強烈反響。本文只寫了6個歷經原子彈浩劫而幸存的受難者,卻震撼著世界上千千萬萬善良的人民。”
這本小冊子出版于1984年,同一年,《百年孤獨》的兩種中譯本在中國大陸面市。與當年許多譯文一樣,這些作品的翻譯都沒有獲得授權。此前,他的一些短篇作品或長篇作品節選已在中國的文學期刊上陸續刊登。

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筆下,火車被描述成“行進中的村莊”,這些“村莊”,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已然被送往了世界各地。火車上裝載著拉丁美洲的奇異特產:魔幻、超現實、迷信、神話——這些他們眼中的“日常生活”所見。火車在1980年代初抵達中國,加西亞·馬爾克斯對中國作家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
仍然是2014年4月20日這個禮拜天,作家麥家的舊作《解密》新版發布會,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嘉賓是作家莫言和評論家李敬澤。許多人沖著頭頂諾貝爾光環的莫言來的。在會場門口,一位讀者拿著一本英文版《生死疲勞》,跟同伴們商量著怎么才能獲得莫言的簽名。
《生死疲勞》被認為與《百年孤獨》有很高的相似度。在研究者的對比中,兩部小說都試圖通過家族命運反映過往歷史,而鬼怪神話與民間傳說在其中層出不窮。
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代表的地理范圍似乎更為廣大,大家喜歡用“拉美”來代替具體的某個國家,而馬爾克斯又是其中的首席代表。當拉美文學在世界范圍爆炸之后,世界性的意義得以凸顯,作品進入了人類整體命運的思考。
文學評論家劉再復說:“馬爾克斯寫出了‘人性的真實’:無序、混亂、幽深。還寫出了人類的退化,長出尾巴來的人,這是向動物界靠攏。”
1980年代,作為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所長的劉再復見證了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在中國風行的浪潮。他曾經被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徐懷中請去講課。這個班上有許多學生投入了對魔幻現實主義的學習和模仿中。
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他在軍藝作家班的同班同學雷鐸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曾說:“有一次,他(徐懷中)叫了我和莫言一起交談,談話的內容是文學文本。當時的中國作家熱衷文本實驗,‘兩斯一薩’(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略薩)是大家經常談論的作家。”
在馬爾克斯去世當天,莫言通過騰訊網做了回應:“上午在醫院看牙時,聽醫生說馬爾克斯去世了。在牙鉆的轟鳴聲中,我想起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作家幾乎是集體閱讀《百年孤獨》的情景。我不能說馬爾克斯是當代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但自上世紀六十年代至今,世界上的確沒有一本書像《百年孤獨》那樣產生廣泛而持久的影響。我本來有過一次與他見面的機會,但因他生病錯過了。感謝這個天才的頭腦,他發明了一種獨特的小說,他也發明了一種讓自己永生的方式。”
這么多年來,莫言一直在和馬爾克斯“搏斗”。“一直到2005年寫《生死疲勞》的時候,我才徹底放開了,我覺得我躲了馬爾克斯這么多年,很多非常有意思的都沒有寫進去,現在索性就放開寫一次,就把我腦子里面積累非常多年的魔幻的資源寫進去了,但我用了東方的情節。用這樣的方式來寫,我覺得很多讀者還是會認為我是在學習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但我這個時候超現實的寫作,和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已經有距離了。”
陳眾議談到了中國作家身上的那些“魔幻現實主義”的影子。“魔幻不是他(馬爾克斯)惟一的東西。當初,中國作家無論喊‘尋根’喊得多么響,實際上看到的還是形式方面的東西多一些。比如開篇那種兜圈子、古今輪回的敘述方式,可能更奪人眼球。至于后來說的魔幻,也是相對淺層次的,因為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引起很多人關注,但是,在馬爾克斯他們這代作家里面,并不是他們真正深層次的核心內容,他的核心內容是表現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實際上在莫言的作品當中體現得比較充分。阿來從馬爾克斯那里看到更多的可能是那種磅礴的氣勢和史詩般的結構。陳忠實看到的是兩個家族長期較量。賈平凹看到更多的是像馬孔多這樣還處在比較落后的蠻荒時期的農村。閻連科可能看到的是某些帶有荒誕性的反諷。這些中國作家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借鑒的方法不一樣。中國作家也會借鑒其他不同文學,到后來已經不是簡單的借鑒和模仿,你可能看到某些影子,但你不能說他們是照搬,模仿。”
加西亞·馬爾克斯影響巨大,但一個尷尬的現實是,在2010年之前,我們看到的馬爾克斯所著書籍中文版都不是正版。
1990年,馬爾克斯到日本與導演黑澤明會面,路過中國時,親眼看到了中國對其作品盜版的情況,他非常憤怒,發誓死后150年都不會給中國版權。陳眾議此時又見到他,但馬爾克斯對他已變得冷淡。
馬爾克斯的書籍在中國正式出版,直到2010年才得以實現。
新經典文化公司外國文學總編輯黎遙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談判過程時間挺長。馬爾克斯的版權其實最初是從《百年孤獨》開始的。對于任何一個在中國做文學編輯的人,能夠出版馬爾克斯的著作都是一個夢想,我們也一樣。”
由于西方實行代理人制,所以,新經典不是跟作家本人聯系,而是一直在試圖聯系馬爾克斯的代理人,向他們介紹新經典的出版意愿。
新經典文化公司從2002年開始努力,在2006年之前,這扇門都是關著的,馬爾克斯的經紀人沒有回應。“2006年,他們回復我們說,‘收到信了。’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回復,但可以說,那扇關著的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到了2007年,新經典收到對方的來信,說希望能提供關于公司以及中國出版業情況的資料。2008年,對方派代表到中國進行了考察。“2010年春節前夕,他們的代理人和我們出版社的代表通過郵件談妥了購買版權的事宜。”
2014年3月6,馬爾克斯生日那天,新經典文化公司做了一個粗略的統計,“馬爾克斯在中國一共出版了7本書,銷售總量是400萬本,其中《百年孤獨》是260萬本。”
馬爾克斯去世之后,新經典文化公司收到了書店加貨的訂單。
張偉劼曾經到墨西哥城訪問進修。墨西哥城給他的印象是矛盾的。這里看上去亂糟糟,但市民文化素質很高,地鐵里經常有人捧著很厚的書在看,作家多受尊崇。這里談不上現代化,但書店大都精致。這里還是流亡者的聚集地,他們來自西班牙、哥倫比亞、阿根廷等國,是不同年代里不受本國政府待見之人。
“墨西哥人總是表現出和現代性的格格不入,他們時間觀念比較淡漠。在墨西哥城,你是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這是高原,四季的變化不是特別明顯,這對馬爾克斯的時間觀念可能會有影響。”張偉劼說。
1961年6月初,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妻兒來到墨西哥城。那年他34歲,口袋里裝著100美元,這還是別人送他的。為養家糊口,他開始在廣告公司打工。當時的一位記者這樣描述他:“身材敦實,步履輕松,留著挺拔的小胡子,菜花鼻子,牙里塞了不少東西。他上身穿著敞懷的運動衫,下面是褪了色的牛仔褲,一件肥大的夾克衫搭在肩上。”
馬爾克斯抵達墨西哥城不久,就得知了自己的文學偶像海明威在美國開槍自盡的消息。他寫過好幾篇回憶海明威的文章,最有名的是《我見到了海明威》。
1957年,一個多雨的春天,馬爾克斯在巴黎米歇爾大街上遇到了海明威。馬爾克斯不知道是該上去對他進行一次采訪,還是穿過馬路向他表示欽佩之意。最后,馬爾克斯這兩件事情都沒做,而是隔著人行橫道,朝著海明威的方向喊道:“大——師!”海明威轉過身,用西班牙語回應:“再——見,朋友!”
這個說“再見”的大師,讓馬爾克斯感到,生活中好像發生過什么事情,并且永遠那樣發生了。
在這個谷雨時節的黃昏,北京朝陽公園的湖邊,面對著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銅像,還有一池連皺紋都沒有的春水,我沒有像馬爾克斯當年那樣,喊一聲:大——師。我甚至連心里都沒有生出這樣的念頭。在當下的語境里,叫人“大師”基本上等同于罵人。但我懷有類似的感受,一個身處拉丁美洲的人離開了,此時,你覺得這個遙遠的作家在你的內心中好像發生過什么事情,并且永遠那樣發生了。再見,加西亞·馬爾克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