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 “老頑童”的生意與生活

電話響起，我有點意外，這是方勵第一次主動打過來。給他打了一個月電話，占線、無人接聽、在機場或是在去機場的路上、每次都要問“你是誰”，

電話中他總給人傲慢的感覺，基本上不超過十秒就會結束，沒有一點寒暄，“現在忙”，然后杳無音訊。

“大家好，我叫方勵，60歲，我在外面休息的時候觀察了一下大家，都至少比我年輕30歲，為什么今天想和大家聊聊天，因為我認為自己過去30年非常成功，為什么非常成功，因為我很快樂，為什么很快樂，因為我知道人是什么。”這是他的一場演講的開場白，演講視頻在社交媒體瘋轉，名字叫《99%的人看完都會辭職》。

這個50后穿著牛仔褲T恤衫，告訴臺下的80、90后，要從心所欲，放下傳統，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從一個有著傳奇經歷的成功老男人口中說出，特別過癮，何況還風趣幽默。他開始在年輕人中有了些名氣。焦慮的人群突然發現，居然還藏著這么一位世外高人。

方勵因視頻而火，卻并非只有詼諧演講那樣簡單，他走過改革開放前那代所謂成功人士通常有的路徑——下鄉當農民、回城當工人、恢復高考后成了第一代大學生、出國留學、辭職創業、物質上富足、有了出門與年輕人侃侃而談的資本。他又與眾不同，不做IT也不搞房地產，而是做一門叫作地球物理儀器的生意。他不讓年輕人在生活和工作的壓抑里甘之如飴、堅持到底，反而叫他們“玩去吧”。

他自己就是個“貪玩”的人，2001年，導演王超覺得方勵應該蠻有錢，拉他投資拍片，他覺得拍電影一定挺好玩，想進去瞧瞧。老婆管著賬，不讓用公司的錢瞎折騰，他就拿自己當CEO的薪水投資電影。十幾年下來拍了10部，賠了好幾次，《頤和園》、《蘋果》都是出了名的禁片，《紅顏》、《觀音山》也沒鬧出多大動靜，直到和韓寒合作了《后會無期》，6億多票房也才拿了個零頭且仍在幕后默默無聞，但他真心玩得很“high”。

“能夠看到自己的終點我沒法活，如果我在國營企業，能看到自己的終點，就像看日歷本一樣，每天的生活就是在扯日歷，扯到終點就是等死，人生就是一個Journey，沒有夢想的生命是沒激情的，沒激情的生活要它干嘛。人生如果是一個苦海，我就是一個小舢板，但別忘了，老子自己是船長，什么時候拋錨，什么時候起航，不管是風平浪靜還是驚濤駭浪，我說了算，哪里是彼岸，只有我自己知道。”

方勵說完，臺下掌聲雷動。

生意的玩法

接過方勵打來的電話，“別在外面等著，風大，到辦公室去”，一聲關懷讓有點冷漠的大老板回歸視頻里隨和可愛的老年大哥。

1992年，綠卡在手的方勵辭掉在美國的工作，回國創業，成立了勞雷工業公司。他在加州一條名為勞雷的大街上住了4年，就隨手取了這個名字，乍一聽是“勞累”。

他確實挺勞累，忙到沒有時間在電話里寒暄，與23家公司直接關聯，作為CEO直接參與7家，范圍遍布美國、歐洲、北京、上海、香港，五花八門，主要分為科技和電影類。他還參加各種活動，做評委、當嘉賓，重要的是，他還得抽時間去玩。

每個人都愛玩，而方勵玩得有點“非主流”。追求自己的心愿，不理任何傳統觀念和外界聲音，是他從未改變的天性。他總想讓自己玩得盡興和灑脫，玩得high起來。

1953年，方勵出生在成都，一座酷愛麻將運動的城市。兩歲時父母就不在身邊，“風里來雨里去，無拘無束，對世界充滿好奇”，17歲下鄉，到貴州深山里打了一年隧道，修了一年大橋，“苦得嚇死人，就跟勞改隊一樣”，沒工資，每月發點飯票，只有兩天休息，累得呲牙咧嘴還要政治學習。開山鑿石那段歲月，方勵也能high起來，一幫同學成了“絕境中的少年”，喝酒，扒汽車扒火車，跟司機打架，跟工人打群架，偷農民的雞和菜，超額演繹著“青春就是無所畏懼，荷爾蒙的東西，混蛋東西”。

有些人總喜歡給自己編造戲劇化的故事，但方勵就是像他演講中說得那樣活著，敞開了“玩唄”，干自己想干的事——19歲，他回城進工廠做鉗工。20歲北漂北京，還是藍領。1978年恢復高考，他覺得生活沒意思，十年沒讀書想上學，考上了大學，喜歡物理，選了一個最苦的地質學院的地球物理專業。畢業后在科研院所和外企科技公司干過，又覺得沒意思，辭職到美國留學。工作了兩年，最終還是覺得沒意思，回國創業。與玩票電影一樣，方勵成立“勞雷”也是因為自己喜好電子機械，癡迷物理和數學。

聽方勵解釋他在做什么生意就像看《星際穿越》一樣，有趣但燒腦：地球很深奧，上天難、下海更難、入地難上加難。修高速公路，要探測下面有沒有流沙，有沒有空洞和軟土層;修大樓，要探測下面受力夠不夠，斷層在哪里;修地鐵，要探測下面有沒有溶洞;挖礦，要探測資源在哪里，再深是探測油氣，再深是研究喜馬拉雅山的隆起，研究地球運動的規律，勞雷工業就是做探測這些東西所需的地球物理儀器集成生意的。

如果還不能理解，只需要知道，這是一門十分小眾和尖端的技術，用方勵的話來說，“電商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互聯網本身也只是一個窄帶的高科技，物理儀器的高科技高得沒邊，互聯網只是技術手段，物理儀器既是技術手段又是科學方法，研究地球和海洋的規律，是科學，怎么樣去獲得數據，是技術。”

還不懂，只要了解“勞雷”是該行業里規模最大的公司，業務范圍幾乎涵蓋了該領域能夠提供的所有服務，從系統設計、系統研發到零部件的銷售和組裝，他收購和合作了該領域內的多家企業和機構，市場遍布全世界。方勵靠這個喜好掙錢，再用掙來的錢去玩其他喜好的東西，這是他“玩”出來的營生。

生活的藝術

“玩心過重”在別人看來有些荒誕和任性，但隨心所欲也讓方勵“沒有做過一件后悔的事情”。除了11歲時和母親吵架，把祖傳的水缸砸了，現在覺得怪可惜的，他基本上天不怕地不怕。“人言可畏”對他的影響為零，只要喜歡，他從來不要“面子”，“no"face”。

可是，即便像方勵這樣內心強大到“無恥”的人，真正做到“不要臉”，也經歷過磨難。23歲，大家都“躺在草堆上睡大覺、曬太陽”，干活時間到，他下意識起身，突然發現一百多雙眼睛盯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鶴立雞群了。在別人眼中，他是搶著干活、為了出風頭拍馬屁的另類。他怕了，這點事讓他琢磨了兩個禮拜，某秒突然想明白了，“我為誰而活，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對的，為何么要畏懼那些眼光”，他就“從此自由了”。

方勵徹徹底底變成了“茅坑里的石頭”。“勞雷”出過很多是非，有次與海洋大學合作的幾個潛標在南海丟了，市場上一片噓聲，競爭對手推波助瀾、添油加醋，什么樣落井下石的都有。最后分析事故原因，是對方設計時沒有計算好浮力，潛標走錨，被浪沖走了，跟“勞雷”無關。方勵從始至終沒有辯駁，因為“嘴都長在人家身上，人家怎么評論有什么關系”。再后來拍電影，人家說爛片也好，說神片也好，他都無感，自己玩得high就開心。

也許是常年沒有壞情緒作祟，方勵身上完全找不到花甲之年的影子，他不僅在顛覆人生觀，還在顛覆養生學。人未到，下屬已經為他備好煙灰缸，他正在戒煙，借別人的煙，一場采訪下來，一根接一根，幾乎沒停過。頭天晚上，他跟朋友聚會，喝到10點半，然后和一個上市公司談合作到凌晨3點，再跟好萊塢一個特效大師越洋電話會議到凌晨4點半，5點和自己美國硅谷的一家公司越洋視頻會議到早上6點，上網玩了會圍棋，7點睡覺，接著10點半起床，下午參加了一個電影評審活動，直到晚上8點回公司接受采訪。

十幾年來，他的作息時間基本如此，人家起床他睡覺，睡4個半小時滿血復活，下午去科技方面的公司，晚上去電影方面的公司，凌晨收發郵件，溝通歐美方面的公司，最重要的是上網下一兩個小時圍棋，“不玩會睡不著”。

他說現代人都營養過剩，沒必要吃那么多，他是不按時吃飯的，實在餓了為填肚子才吃，冰箱里全是樓下買的速凍包子，衣服基本都服役了十年，不愛打高爾夫、不愛買車買房。但是，研究無人艇、無人機，研究聲納雷達、特效電影，他舍得花錢，而且不知疲倦。2002年大連“5·17”空難，黑匣子找不著，他知道后主動做志愿者自掏腰包，買設備儀器找了回來。

最近幾年，方勵“越玩越瘋，完全撒了野”，因為公司上了軌道，子女成人，都不用他管了。以前每月回美國待一禮拜，照看家人和公司，現在每季度回一次，全身心趴在國內搞科技做電影。他想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規劃著科技再玩15年，干到75，電影再玩20年，干到80。

任性并認真

方勵只打過兒子一次，公司組織去東南亞旅游，在馬尼拉一家麥當勞里，他和老婆看菜單，一扭頭，兒子不見了。那是當地流氓綁架華人最猖獗的時候，“五雷轟頂、天都塌下來了”，夫妻倆沖到街上，豎著耳朵聽小孩的叫喊聲，找了一圈回到麥當勞門口，看見兒子正從二樓下樓梯。“給我氣得，急瘋了，當場就給了一個嘴巴。”兒子失蹤的這次經歷，還有女兒做過一次大手術，讓家人成了他唯一害怕失去的，“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這種情感似乎與方勵玩世不恭的印象有些不符，他卻說自己最大的品質是活得認真，所謂認真就是對你的生命負責，能夠享受到應該享受到的任何可能性，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都有。

90年代剛回國時，他經常對技術人員發火。“工程技術人員到現場做技術服務，說了多少遍，還是忘帶光盤，這個忘帶那個忘帶，丟三落四。因為我是做技術出身的人，看不得這種不職業的行為，電子工作臺上，各種工具和亂七八糟的東西散在那，臟了吧唧。絕對不客氣地開罵，我特別在意專業性，你既然選擇去做就要嚴格要求自己，要不你禍害這個市場、禍害別人、禍害自己。”

在工廠做學徒的時候，他第一個月天天磨鉆頭，“手上全是血泡”，后兩個月天天銼刀，“還是滿手血泡”。他喜歡踢足球，做腳弓訓練的時候，對著墻踢練腳，腫得脫不下鞋。他學英語，拿錄音機把美國之音錄下來逐詞聽寫，“那是基本功啊，基本功都是笨辦法，沒有這個過程哪有后來的技能，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但你知道這是必經之路，機遇都是敢于付出敢于放棄得來的。”

他很想把這些東西講給年輕人聽，于是有了那個視頻，有了上央視《青年中國說》和鳳凰衛視《夜夜談》的節目。只是沒想到，人家用“99%的人看完都會辭職”作標題發到了網上，“我只是拿自己舉個例子，從來沒有號召年輕人辭職，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初到美國留學，方勵沒錢，為了少打工，多花時間在學業上，他和一家高科技集團簽合同，對方提供兩年學費和最基本生活費，條件是畢業后工作兩年。迫于生計，方勵不情愿也簽了。

“很無奈的兩年，大公司里面那么多政治，那么多勾心斗角，花我那么多精力整天搞政治，跟這個打跟那個打，到處告黑狀搞人際關系。美國大公司里面跟中國一模一樣的官僚主義，所有人性都是一樣的，只是看你的體系能夠約束到什么程度，我何嘗不想哪怕在地下室買兩臺機床給人加工東西也高興，為了當時的生存我就賣了兩年身。”方勵在郁悶的崗位上干了整整兩年零兩個月才辭職，他說這是戰術與戰略，戰術上首先要維持生計，戰略上你知道當時做的一切最終是要實現你最想做的事，忍受才有意義，這是容易被忽略和誤解的地方。

剛回國創業，他帶著5萬美金和6箱技術資料，在北京飯店租了間房。當時國內沒有市場，到第四個月，財務只剩400美元，工資都發不出來，買不起復印機，死皮賴臉跑到人家公司蹭。他賣廢銅賣廢鋼，賣二手機械，軋路機瀝青機，瞎貓逮死耗子，什么賺錢做什么，睡了一年地板，“求爺爺告奶奶”，做了很多一分錢沒賺到的冤枉事。

“我喜歡科學研究，但我白手起家，我得先解決自己和員工的生存問題，做了很多特別不喜歡的事，但這有什么稀奇，常識啊。你知道正在向目標靠近，能養活自己，立即去做喜歡的事，沒錢了再去哪扒點飯吃，再折騰。你生存標準定得低，很快就能養活自己，你要豪車豪宅才能生存，那你寄人籬下低三下四是你活該，你自己的選擇，別抱怨。”他的初創公司在一年后實現了現金流。

畢竟下月就滿61歲，方勵兒時的同學和工友都已頤養天年，平時以含飴弄孫為樂，“春節回家見著他們還是很親切，但話題漸少”。他身邊幾乎完全沒有50后的朋友，十幾年前扎金花的60后朋友也不跟他玩了。現在，還有一些70后朋友，但70%都已是80后和90后朋友。

“我并不是一個反傳統的人，求個安穩的生活沒有錯，選擇走在前面是我的選擇，探路者肯定會被刮傷，但沒人擋著，開闊，風景好。”他并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