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長物志》中的“幾”

黃海昕

摘 要：《長物志》蘊含了豐富的園林美學思想、環境設計思想和工藝美學思想，體現了作者獨特的審美情趣和精神追求，是研究明式家具和晚明文人審美思想的重要典籍。本文選取《長物志》中有關幾類家具的內容進行分析解讀，為明末文人的審美文化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依據。

關鍵詞：文震亨；《長物志》；明式家具；幾；審美思想

幾，簡單來說就是小或矮的桌子，像今天家里擺放在沙發邊上的茶幾就是幾的一種。在中國各類家具中，“幾”可以算是最古老的家具之一，早在戰國時期就有大量出現，發展至今也演變出許多不同的種類，且功能性非常明確。像古時候最常用的“香幾”，就是專門用來擺放香爐，便于主人焚香、念佛的。香幾一般擺放在屋子的正中間，形成一個視覺中心，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古人對于神佛的信仰和崇拜；“花幾”是由香幾演變而來的，一般擱置在房間的角落處，其上放置鮮花起到裝飾的作用；“琴幾”顧名思義就是用來放置古琴的，桌面比較長；“炕幾”是在炕上使用的矮形家具，炕案較窄，放在炕的兩側端使用；再來就是“茶幾”，一般擺在座椅的邊上，便于放置茶具。茶幾也是幾類家具演變至今最為實用的一種家具。

1 形制——崇尚古舊，追求實用

文震亨在《長物志》第六卷開篇這樣描述幾類家具：“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比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燕衎之暇，以之展經史，閱書畫，陳鼎彝，羅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今人制作，徒取雕繪文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令人感慨實深?！惫湃酥谱鲙组?，雖然長短寬窄不一，但放置于居士之內，都很古雅可愛，而且坐臥憑靠，都非常方便舒適。宴飲行樂之余，在上面觀覽經籍，閱讀書畫，盛放古代祭器，擺放菜肴果蔬，放置枕頭席子，無所不可。今人制作幾榻，只求雕繪裝飾，以取悅時尚，古代的形制蕩然無存，實在是讓人感慨。此段作為《長物志》幾榻類的緒言，概括了文震亨對于明朝當時日用類幾榻家具的審美需求。記錄當下的器具，卻先從古人說起，這也是文震亨一貫的寫法，反映了他對古舊的偏好。文震亨認為，古代的幾榻不僅外形“古雅可愛”，而且舒適、實用。而今天的幾榻卻拋棄了實用的功能，只追求外形的華麗與時尚，成為媚俗的產物。在古今對比中，文震亨貴古賤今，以古襯今，隱含著對時尚的批判。

不同于明代文人追求審美與幽隱氛圍，文震亨在此很重視幾榻的功能性，排斥時尚的華而不實。適用性正是明式家具最重要的品質。幾榻家具的首要功能就是供人坐臥、擺放物品，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品，而并非僅僅用作擺設。三國應璩《與侍郎曹長思書》：“家貧孟公，無置酒之樂。悲風起于閨闥，紅塵蔽于幾榻?！碧瓢拙右住堵逑轮T客就宅相送偶題西亭》：“幾榻臨池坐，軒車冒雪過。”可見即使再貧窮的文人，也有幾榻相伴，幾榻對于古人來說乃是最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具。于文震亨同時的陳繼儒《小窗幽記》：“掃徑迎清風，登臺邀明月，琴觴之余，間以歌詠，止許鳥語花香，來吾幾榻耳?！弊鳛椤坝娜恕保碾[的生活中同樣不可缺少幾榻。

2 工藝——崇尚自然，力求拙樸

文震亨在幾榻卷中還有一段關于幾的描寫：“以怪樹天生屈曲若環若帶之半者為之，橫生三足，出自天然，摩弄滑澤，置之榻上或蒲團，可倚手頓顙。又見圖畫中有古人架足而臥者，制亦竒古?！庇霉謽涮焐膱A弧狀的樹枝的一半來制作幾，憑空生出幾只腳，出自天然，打磨光滑后，放置在榻上或蒲團上，用來放手或以手支頭。還看見過圖畫中有古人躺臥時用來放腳的幾，形制也非常奇特。幾是古人坐臥時憑依或擱置物件的小桌，后專指放置小件器物的家具。文震亨在文中所提到的以怪樹天然的樹杈來做幾的幾條腿，非常別致，卻并不容易得到。文震亨非常討厭過分雕飾，他在此處對幾的描寫也恰恰反映出了明代文人家具的獨特風格：崇尚自然簡約、不尚雕飾，猶如出水芙蓉，渾然天成。工匠依據素材的自然天性，恰當地行施人力，這在工藝方面便被稱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這種工藝思想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明式家具。與清式家具相比，明式家具重結構而少裝飾，看重細微的變化，崇尚自然簡約。其精髓不在工藝和材質，而是注重造型的線條化，渾圓一體，神形兼備。而清式家具則非?？粗氐耧?，講究整體的華麗，突出第一沖擊力，即所謂“滿眼雕繪”的裝飾風格。一般的評論是清式的藝術價值不如明式。其原因之一是明代家具意匠出自像文震亨這般的文人，而清代則出自皇家和官府。其簡繁雅俗自然判若云泥。

3 材質——文雅純美，委婉清秀

文震亨在幾榻卷中還描寫了一種特別的幾——天然幾：“以文木如花梨、鐵梨、香楠等木為之；第以闊大為貴，長不可過八尺，厚不可過五寸，飛角處不可太尖，須平圓，乃古式。照倭幾下有拖尾者，更奇，不可用四足如書桌式；或以古樹根承之，不則用木，如臺面闊厚者，空其中，略雕云頭、如意之類；不可雕龍鳳花草諸俗式。近時所制，狹而長者，最可厭?！碧烊粠资菐椎囊环N，多用于廳堂。一般長七尺或八尺，寬尺余，高過桌面五六寸。兩端飛角起翹，角不可以太尖，要平滑，這才是古式。日本式的幾下面有拖尾的更奇特，不能做成四只腳像書桌一樣；也可以用老樹根來做腳，不然就用木板做腳，臺面寬厚的，留下中間的面積，可以略微雕刻一些云頭、如意之類的圖樣；不能雕刻龍鳳花草這類庸俗的東西。近來的一些樣式，狹而長，非常難看。文震亨討厭時尚媚俗，因此狹長的樣式及龍鳳花草圖案都是文震亨所反對的，處處可見文震亨對俗制的抵制，也見他對俗制的熟悉。

天然幾作為廳堂的陳設用具，用料要講究，需要體質豐厚，氣勢大度，即文震亨所謂的“闊大為貴”。像天然幾的用料，就以花梨木最為普遍，這種木料放在今天都是非常名貴的古董了。古時候有種說法是人分三六九等，木有花梨紫檀。中國人把這兩種木頭作為木料最高的境界?；ɡ婺绢伾珳貪櫋①|地堅硬、經久耐用，和道家所倡導的“質樸、醇厚、自然”思想吻合，非常受明代文人的喜歡。也正因為設計由文人參與，所以明代花梨木家具精致脫俗，文人氣特別重，和紫檀的宮廷氣氛完全不一樣。黃花梨有幾個特點：一是應力小，通俗講就是不易變形。二是木材纖維紋理非常細密，適合雕刻。除此之外，花梨木還有一個獨特的文學特征受到明代文人的追求喜愛，就是“鬼臉”。“鬼臉”其實就是木癤，就是樹上任何一個枝杈，反映到主干上時，會形成一個癤痕。這個癤痕就叫“鬼臉”。黃花梨的癤痕非常平整，被明代文人曹昭認為是“可愛的鬼臉兒”。鬼臉是一種象征意義的符號，代表了明代文人的一種追求，反映了他們獨特的審美趣味。每一種木材都有它自己的理想，有它想要表明的志向。選什么木材，做什么家具，可以看出一個人志向、雅致程度以及內心世界。花梨木顏色純正，紋理狂而不亂，輕飄浪漫，正如明末文人的習性是一樣的。

《長物志》的寫作對象是文人雅士，而非普通大眾。從對于幾類家具的描寫中就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文震亨在園林建造及平常日用中的意趣追求：雅、古、隱。雅和古是評價的最終標準，隱是雅、古背后生活方式的選擇與精神境界的追求。不管是材料與樣式，還是整體效果與局部結構，雅都是首要標準，不只注重外在裝飾，更追求內在神韻。自然、古樸、簡潔為雅，所以認為“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比古雅可愛?！彪[含的話語模式便是今不如古，今是俗，古是雅，舊制是古，古樸是雅，近制則不雅，不雅即俗，有明顯的古今對立意義。明末文藝思潮以復古為主流，師古崇雅是明代文人一直延續的一個傳統，反映到日常生活中，就變成了對古樸風格的追求。與雅相對的是俗，文震亨不屑與近俗為伍，對市井氣息極為排斥與抗拒，刻意固守文人的身份。雅與美不能落入俗套，獨特的才美，這是文人審美趣味的典型體現，也是刻意表現出與大眾的區別，與時尚的疏離。

明朝晚期，由于政治上的腐敗，所謂文人階層多對政治失去信心，轉而將精力集中于生活的享樂上，或者說是自身感受的舒展上。文人士大夫追求精致的生活方式，將生活審美化、審美生活化。文震亨在《長物志》中所表達的審美趣（下轉第頁）（上接第頁）味與生活追求正是明代文人審美情趣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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