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下之規 莫彈別調

馬憲政

晚清的“晚上”（1908年），一部《欽定憲法大綱》讓中國的法律思想在茫茫夜色中露出晨曦，或因先天不足，或因大清氣數已盡，所以好景不長。接下來的局面豈一個“亂”字了得？在煤礦、碼頭、工廠……舊中國的勞動者依然被銬著沉重的身心枷鎖，勉力生存于暗無天日。是中國共產黨浴血奮戰，解救了勞苦大眾。筆者有記憶，同樣的煤礦、碼頭、工廠……飄揚的旗幟遍插新中國。改革開放，老百姓對幸福生活的向往更為熱切。所有的改革動作，老百姓無一不覺得中國在下一盤大棋。無論是下崗還是拆遷，無論是百思不解還是痛徹心脾，人們依然在夢里期待未來，抽個空兒“仰望星空”。隨著各種相應法律法規的出臺，人們著實激動起來了。此間尤以《勞動法》、《勞動合同法》最為引人注目。“唯奉三尺之律，以繩四海之人。”依法治國，法律是任何人、任何組織頭上懸掛的達摩克里斯之劍。然而，在法制的廢墟和人治的積習上起步的法治，注定不會一帆風順，正如法學家所言，法治與人的誕生一樣，一般都伴隨著劇烈的陣痛。

似有法 實則無法

舉幾個人人皆知的例子吧！

2010年1月23日，富士康的一名員工從樓上躍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同時開啟了富士康的潘多拉之盒。至同年的11月5日，14名員工“前赴后繼”，如一行正在青春藍天里翱翔的雁陣被先后射落。發箭者何人？郭臺銘？似不確切。想來郭臺銘在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公司，為什么偏偏在本土頻頻曝出員工自殞的慘劇？調查結果顯示，并沒有人逼迫員工跳樓。唯一的推論就是富士康公司的規章制度不比封建社會的族規家法遜色。據說，為了追求利潤，富士康的生產線永不停歇。工人在10小時內無法完成指標定額，被迫義務加班。工人月平均累計加班超過60小時。而《勞動法》規定工人加班不能超過36小時，在員工手冊里有127條是懲處項。一名工人出了一點紕漏——漏鎖一顆螺絲，被罰抄總裁語錄300遍。

美國杰出的法律經濟學家波斯納認為：“憲法創

制者給我們的是一個羅盤，而不是一張藍圖。”筆者理解的意思是法律規定的是一個方向，而不是連尺寸都標好了的圖紙。以《勞動法》規定的工人加班不能超過36小時來論，可是連尺寸都標明了的啊。

南方一家專營店，20天之內，不算每天一小時的吃飯時間，強制員工工作時間累計185小時，不足三周時間，加班時間便超過60小時。

上海一知名企業，員工每天加班到凌晨一兩點鐘。

東莞某電子企業員工每月加班平均150小時，每天4-5小時。

某織造公司，員工兩班倒，每班12小時，并無加班工資。

更有甚者，某企業規定，員工除了死亡之外，任何受傷都是輕傷，盡管幾乎每天都有員工手指被夾斷。

沃爾瑪，世界排名第一的超市，竟敢公然蔑視中國的有關勞動法律，抵制建立工會，其對員工權益的盤剝就可想而知了。

從人性的角度對這類企業進行勸誡，顯然不起作用。因為地球人都知道，資本的顏色比夕陽那廂的火燒云還濃重。所以，用國家法律強力限制干預企業的非人性的規章制度，便成了構建和諧社會及和諧勞動關系的不二法門。某些企業（包括上述企業）在制定內部規章制度時，往往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至于逼迫員工簽訂“霸王條款”。從眾多的非公企業在勞動關系方面的司法裁定中屢遭敗訴可以感覺到，法庭上呈現的勞資糾紛，不過是真實勞資矛盾的冰山一角。人們看到了法律的力量，卻忽視了金錢后邊那雙因貪婪而充滿血絲的眼睛。不撼動企業家長的霸王意志，實現中國夢的路上就會長期纏繞著困擾。

由是，又讓人想起了封建社會的家法。由于古代社會的特征，家法與國法互為表里，家法因國法的認可獲得了正當性。因此家法在很大程度上替代并消解了國法。《紅樓夢》的怡紅院里，晴雯拿錢會賭，對欲要打趣的寶玉說：“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黛玉在雨夜更是直言：“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對此，探春亦有一席話：“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里坐更時，三四個人生在一起，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放誕，竟競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競有爭斗相打之事。”由此可見，在曹雪芹生活的時代聚賭之風盛行。然而，《大清律例·雜律》卻有專門的賭博條款：“凡賭博不分兵民，俱枷號兩月”，凡民人“開場誘引賭博，經旬累月，聚集無賴放頭、抽頭者，初犯杖一百，徒三年;再犯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按此律法來懲罰小說里的參賭之人，不但要受到枷號、杖的嚴厲懲處，族長賈珍也要受到責罰。但賈母只是將為首的打了四十板子，攆出;從者二十板子，革去三月月錢。家主則毫發未損。這里的國法雖被架空，但賈母總還是依了些國法。是不是說賈母的法制意識強？恐怕不是，怕是祖上家規中有這規定吧！

封建社會的族規家法與今天的企業規制既有不同，也有相似之處。相似之處是，家長與企業主定位一致，所制定的規矩主要體現個人意志，但值得注意的是，家長考慮的是家族，企業主考慮的是個人;不同的是追求，家族的出發點在于維護家族的傳統與榮光，企業是在追求利益最大化。唯我獨尊的家長意志在當今某些非公企業成功逆襲，在踐踏員工權益方面比之過去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有趣的對比是，古代家規在國法下可以“開小差”，而現今的法律在強調保障員工權益的同時，一部分企業卻在想方設法剝奪員工的權益。就是說，古之家法彌補了國法的缺失，那么今天的一些企業規制則是有違于國法。

新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哈耶克，強調維護人的自由，這種自由包括政治、思想、經濟自由，他是最徹底的經濟自由主義。他說：“法制意味著政府除非實施眾所周知的規則，否則不得對個人實施強制。”而國內有專家認為，企業要用“嚴格的制度，嚴肅的培訓，嚴厲的執行，嚴謹的考核”來管理。前者讓人看到老板肆意妄為的出處，后者讓人后背冷風嗖嗖。在一些老板眼里，員工似乎如狼似虎，必須把他們死死枷起。不能說這是企業家長敢于為所欲為的思想根源，但確實是蔑視國法者的理論倚仗。

欲維權 正義尚遠

粗粗算來，我國現有各項法律法規達一千多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具框架。然而，又確實像著名法學家沈家本言：“有法而不循法，法雖善與無法等。”

既然勞動者正當權益被嚴重侵害，勞動者必然也要尋求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只可惜，我們的員工大多

以沉默隱忍來向不合理的規制予以回應。不忍咋辦？你今天去討說法，明天你百分之百就會走人。令人不解的是，作為員工，命都不想要了，為什么還不敢站出來理直氣壯地為自己（同時也是為別人）維權呢？他們未必不知道有法律的尚方寶劍，但他們還是選擇走了絕路。也許，進行維權之后，面臨的是更無價值的絕崖。五年前有人做過統計，在全國各級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受理的勞動爭議案件中，企業由于其內部的規章制度而導致敗訴的案件，占所有敗訴案件的23%。就是說，值得打的官司還是要打的。盡管老板在自家說一不二，但在法庭上，該低頭時還是要低頭的。

讓員工通過法律途徑維權，聽起來挺美，待一曲終了，再聽便是員工的無奈。人們在這個過程中往往輕易忽略了工人自己的組織——工會。多年來，中國工會一直致力于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2008年開始實施的《勞動合同法》中，“工會”一詞出現了28次之多。筆者所在城市，總工會向非公企業派遣職業工會干部，全面推進非公企業建會，在建筑市場推進建會，簽訂集體合同。為了從源頭維權，工會盡了全力。可是在基層工會，工會干部理直氣壯地維權，至今還未見有說服力的事例。人們往往看到在維權的關鍵時刻，工會失語了。正義尚遠的原因眾所周知：基層工會干部端的是老板的飯碗。非不為也，非不能也，是不敢也。曾有一名工會主席站出來替員工討要工資，工資解決了，這名工會主席卻背上了巨額債務。在那些“血汗工廠”里，如果工會能真正展現自己的形象，用國法壓住霸王家法，那十幾連跳怕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了。

如果下個武斷的結論，那就是企業規制既不依法制定，又不傳承家規;既能看到國法的前綴，又能尋到家法的后影。它不是表演，卻勝似表演。它不是運動員，卻滿身肌肉。它制造經濟奇跡，又編寫人間悲劇。法規千部，又豈能一言以蔽之？

企業內部的規章制度應是法律、法規的延伸，這個延伸原則上必須是直線的。有如音樂，主旋律之后可以變奏，以使音樂形象更加豐滿鮮明。但我們有多少企業規制在法規之下故意跑調、冒調，甚至重新“創作”。這種情況事實上已經累積、制造了大量的社會矛盾，已經直接損害了黨和政府的形象，嚴重阻礙了深化改革的健康進程。故而，依筆者見，在依法治國的“套拳”里，再加上“依法治企”的“路數”。更換企業規制生發引蔓的土壤需要時間，依法審檢企業“家規”卻不是難事，不妨對企業制度文化時常來個專項檢查，看看會抖出多少 “包袱”。

對對標 善治可為

從人治走向法治，從身份走向契約，在法治中國背景下，如何將法治思維導入企業動作行為，破題依法治企似有許多路徑可探索。筆者信口泛說三個維度：

一是從理念視角上看。我們應將以前所稱的“規范化管理”改叫“法治化管理”。在法人治理結構中，個人權力要加以削弱，集體的智慧，或稱職工代表大會的職能要得以發揮。這樣，企業才能一方面做到依法，一方面又不會一權獨大。目前關于企業的法律法規很全面，框架也已經基本建立起來了;粗略統計，僅涉人力資源管理的法律法規就不下六七十部。“家規”之弊有哪些？如最低就業年齡、最低工資標準、最高工作時間，等等，兜底翻、對對標，突破法定標準之規就是違法管理。企業依法有據，才能善治可為。

二是從權利視角上看。上班族過去愛講“老板的心思我不懂”，現在該說“狠角的毛病我看得清”。“童子何知，躬逢盛世”，敬畏自身的權利，要敢于對無度的權力說“不”。一女工在朋友圈訴苦被辭，以發票抵工資而少繳稅款，老板不睬務工中毒者，還有搜身、跪行、暴力裁員、惡意欠薪、廁所里裝攝像頭等，這類事在民營企業時有發生，可不良雇主的違法成本太低。連醉駕都能入刑，咱就不能用手機給他晾曬出去？主張權利要及時，以盡普法的匹夫之責，有圖有真相。若在網上曬出實情，哪位焉敢不懼你的權利在手？重要的是權利人要把自己當回事兒。

三是從抓典型的視角上看。常言道，善治者抓兩頭，無形市場，有形政府，要重視正反典型價值。讓奉法者的良知留在人們的口碑里，違法者的惡行遭遣在人們的唾液中。法治體系是一項包含立法、執法、司法、守法、監督等在內的動態社會治理體系。道德是隱藏的法律，法律是顯露的道德。“黑老大”劉漢、“水霸”馬超群，哪個不是企業法人代表，其德行早有顯露，為什么讓他囂張到法律之劍出鞘？足見過程監管乏力。通過監管過程，還可以發現“厚德重法”的典型。依法治企，是在“正能量”與“負磁場”的較量中實現的。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