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福+于超

于建福
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國學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際儒學聯合會宣傳出版委員會主任。著有《孔子的中庸教育哲學》《四書解讀》《中庸之道與文化自覺》等。
2014年3月26日教育部《完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指導綱要》的頒布,帶來了“國學教育的春天”氣息,成為百年教育植根鑄魂的起點與標志。《綱要》強調,加強對青少年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要以家國情懷教育、社會關愛教育和人格修養教育為重點,而且將“正心篤志、崇德弘毅”視為人格修養教育的重點,而“正心”居于首要地位。“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傅子·正心篇》)可見,“正心”乃立德之本。究竟何為“正心”?“正心”與修齊治平關系如何?“正心”何以涵養人格?實有必要進行探析。
一、“正心”乃修齊治平之根基
“正心”在早期典籍中主要見于《大學》,是《大學》中提出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條目之一,也是其中的關鍵環節。《大學》經文提出:“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也就是說,要彰顯自己光明德行于天下的人,必先治理好自己的國家;想要治理好自己國家的人,必先理順自己的家庭;想要理順自己家庭的人,必先修養身心;想要修養身心的人,必先端正內心而無邪念;想端正內心而無邪念的人,必先心意誠實;想要心意誠實,必先窮盡事物所以然之理。可見,《大學》由“平天下”這一終極目標層層反推,一一展開,由平天下而至于治國,由治國而至于齊家,由齊家而至于修身,由修身而至于正心,由正心而至于誠意,由誠意而至于致知,由致知而至于格物。可見《大學》經文中闡明這八個條目是有果有因,有終有始,條條相連,環環緊扣的,“正心”恰是其中重要一環。
不僅如此,《大學》經文中接著提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這里,從“物格”至“天下平”順推上去,窮盡事物所以然之理,在此基礎上獲得淵博知識,分善惡,知緩急,進而達到心意誠實,內心端正且無邪念,然后才能使自身品德修養得到提高,在修養身心基礎上,然后家庭才會理順,進而治理好國家,最終實現天下太平。這旨在叮囑人們:只有由格物致知開始,才能誠意、正心而修身;只有從自身做起,推己及人,才能達到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在“八條目”中,“修身”為本,“正心”則居于樞要地位,是介于“誠意”和“修身”的關鍵環節,而且是修齊治平的根基。正因如此,儒家將“修心”與“修身”并重,在身心和諧基礎上,力求達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目的。正如孟子所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上》)亦如傅玄所言:“心正而后身正,身正而后左右正,左右正而后國家正,國家正而后天下正。”(《傅子·正心篇》)孟子和傅玄都將“正心”視為“修齊治平”的前提,彰顯“正心”“修身”對于治理國家的重要作用。只有做到身心內外和諧,才能心情坦蕩,免于患得患失,打牢修齊治平之根基。
二、意誠而后心正
《大學》明確提出:“意誠而后心正”“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誠其意”是“正心”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至于何謂“誠其意”,《大學》如此解釋:“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可見,有道德修養的君子,必“誠其意”。所謂“誠其意”,就是使自己的意念真實無妄,就是切忌“自欺”。就像厭惡污穢的氣味和喜愛美麗的女子那樣,一切出于內心的真情實感。誠意之關鍵在于“慎其獨”。品德高尚的“君子”在獨處獨知時也一定要言行謹慎。沒有道德修養的“小人”往往陽奉陰違,文過飾非,自欺欺人,在獨處獨知的時候,什么壞事都可能做得出來,見到品德高尚的“君子”,就會遮遮掩掩,掩蓋自己所做的壞事,而且故意表現出好的行為。其實,別人看自己,就像看見其肝和肺那樣,所以“小人”的做法毫無益處。這就是說,誠意存于內心,在行為上一定會表現出來。《大學》引曾子之言證明“慎獨”的必要性:“即使在獨處時,也有許多雙眼睛在注視著,許多只手在指點著,這是多么嚴厲的監督啊!”進而強調:財富可以將房屋修飾得漂漂亮亮,道德則可以美化自身,心胸寬廣可以使身體舒適安泰。因此,“君子”一定要做到意念真誠,要把“獨處”當作“群處”來對待,把“獨知”當作“群知”來看待,進而達到道德層面上的高度自律,做到心無愧怍,心胸坦蕩,體常舒泰。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慎其獨”不限于在獨處時也能言行謹慎,對自己知道的心中意念也要謹慎對待。“獨”不限于獨處,也包括獨知。正如前人所謂:“獨非特孤居獨處之謂也。雖與人同堂合室,而意藏于中,人所不知,己所獨知者,皆君子致慎之時也。能慎其獨,則能誠其意矣。”(衛湜:《禮記集說》卷一百五十,引新定邵氏語)也如《中庸》所言:“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見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品德高尚的君子,無論是在有人看見的地方,或是沒有人聽見的時候,都是謹慎戒懼的。況且,越是隱蔽的地方就越容易顯露,越細微的事情,就越容易彰顯。歷史上,“慎其獨”的君子不乏其人,“甄彬還金”就是一例。據《南北朝雜記》記載:南北朝時期,齊國有一個叫甄彬的人,有高尚的品質和出色的才能,一次,他把一束苧麻拿到荊州長沙的當鋪抵押換錢,后來贖回苧麻時,在苧麻里發現了用一條手巾包著的五兩金子。甄彬看到金子后立即送還當鋪。管理當鋪的人吃驚地說:“早先有人用金子抵押換錢。當時倉促未能記錄下這件事,你卻能在見到金子后歸還,恐怕是從古到今都沒有這樣的事了。”于是用一半金子酬謝甄彬,甄彬堅決不肯接受。后來甄彬被任命為郫縣縣令,將要去上任之前,去向皇帝辭行,同去辭行的有五人,皇帝告誡大家一定要廉潔謹慎,唯獨對甄彬說:“你昔日有還金的美名,所以不再以此告誡你了。”
三、修身在正其心
“誠其意”固然必要,然而,僅有誠意還不夠。因為誠意可能被喜怒哀樂懼等情感所役使,使人成為感情的奴隸而失去控制,出現種種偏失。所以,在“誠其意”之后,還要“正其心”,也就是要端正心智,心態平和,心無旁騖,有效調節和駕馭情感帶來的消極因素,以修養中正品性。
“正其心”是修身的前提。如前所言:“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換言之:“修身在正其心。”《大學》就此解釋道:“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這里旨在闡釋“修身在正其心”之義,強調修身在于先端正自己的內心。首先闡明“心不得其正”的原因,即常人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等情感,這都是由人的內心所產生的,也是每個人所不能沒有的,但人心作為一身之主,若不能自察并善加把握,任其左右自己的言行,則必然使思想不能端正,精神不能專一,由此出現言行偏離正道的現象。當然,正心并非完全摒棄喜怒哀樂懼等情欲,也絕非禁欲,只是要以理節欲,讓理智來克制或駕馭情欲,使心思趨于中正,從而實現情理和諧。“心不正則身不修”。修身關鍵在正其心,在于克服感情上的偏私,心作為身的主宰,必須不斷凈化。如果心思不正,那么,眼雖看到東西也像沒有看見一樣,耳雖聽到聲音也像沒有聽見一樣,口內雖吃到東西卻不曉得食物的滋味。這就是所說的修身必先端正自己的內心。足見,“正心”在人格完善中的基礎性地位。若人人凈化并端正心靈,社會就會減少邪惡,人間會變得更加美好。
“修身”的關鍵在于“修心”。因為“身”是“心”的基礎,“心”是“身”的主宰。心要成為身的主宰,必“吾心有主”。據《元史·許衡傳》記載:元代政治家、教育家許衡曾經路過河南沁陽,當時天氣炎熱,口渴難忍,路邊正好有一棵梨樹,路人紛紛摘梨解渴,惟獨許衡靜坐樹下不動。有人大惑不解,問其何故。許衡答道:“不是自己的梨,豈能亂摘!”那人笑其迂腐:“世道這么亂,梨樹哪有主人!”許衡義正詞嚴地說:“梨無主,吾心獨無主乎?”“吾心有主”,意味著一個人能堅持自己的主見,恪守自己的操行,排除外界的干擾和誘惑,不為名利或私欲所困。這是一種涵養,一種精神,一種境界,一種對道義的堅守。
四、“正心”之功夫
綜上所述,“正心”是立德之本,是人格養成之必備。“正心”的功夫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是人格不斷涵養的過程,是堅守道義逐步提升人格境界的過程。
“正心”的功夫,首先須將“正心”與“修身”并舉。“正心”不外在于“修身”,離開“修身”的“正心”無所歸依,不存在離開“正心”的“修身”,心不正則身無修,身無修則事不成。其次,必將“外鑠”與“內求”兼顧。“正心”的實現不是不學而能、不慮而得的。人之“正心”需要外部的積極引導,優良環境的有益熏陶,但又不是單純外部影響作用的結果,還需要內求自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里仁》)賢與不賢皆未見之時,也可像曾子那樣“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不僅是在有人監督的情況下要內省,越是缺少人監管之時,越是要常內省,“毋自欺”而“慎獨”,時時刻刻“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孟子·離婁下》)再次,“充實”與“寡欲”并施。人之“正心”需要運用“加法”,不斷“充實”,擴充自身的善性,以合乎“仁、義、禮、智”正道,并推己及人;同時必運用“減法”,消除嗜欲。
“心不得其正”的主要原因是“嗜欲”,即受到私欲的蒙蔽,而去其私欲也正是“正心”的真意所在。正如孟子所言:“養心莫善于寡欲。”(《孟子·盡心下》)亦如王廷相之言:“心為道主,未有不能養心而能合道者,未有不能寡欲而心得養者。”(《王廷相集·慎言》卷五《見聞篇》)存養善心之道,最好的辦法就是節制私欲,減少外物誘惑,彰顯善良本心,提升生命境界。當今時代,仍須知常知足,若懷“穿逾之心”,嗜欲之心,貪欲不止,貪欲不得乃妄作,則難免釀禍。
“正心”的功夫貫穿于人格修養的全過程和各環節,尚須將“正心”與“篤志”“崇德”“弘毅”融為一體。人格養成的各個環節都不能脫離“正心”。人之立志,必要篤而心正,心不正之志不可立,也不可謂篤;自古以來未有不合乎“正心”而可稱之為“德”者,心不正則必無德可崇;非弘毅不可“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心正與不正者皆可弘毅,其區別是:心正者行的是正道,心不正者則反之。所以,正心不外在于修身,不外在于篤志、崇德與弘毅。“心正”則身正,所行之道亦正,正道是不移之道,需有不移之志者。而志在何方?志在“止于至善”。有志者便是要崇尚至善,當有此崇高之志之時,人自然即可任其重而致其遠。“非弘不能勝其重,非毅無以致其遠。”(朱熹:《四書集注》)如果說正心、篤志是求人格之至正、至堅,那么崇德、弘毅則是求人格之至高、至遠,四者協調并進,交互作用而同止于人格之“至善”。
【于超,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李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