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立
陌生化與《人間詞話》“隔”“不隔”的美學辨析
◎李力立
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注重文學性,使語言變形,延長讀者審美感受的時間,給讀者以新奇之美,這與《人間詞話》“不隔”的觀點有不同之處,王國維認為,“不隔”的作品,應是“話語都在目前”,反對語言的矯揉造作,崇尚自然之美。布萊希特的“陌生化”融入了廣闊的社會生活,“不隔”的作品也描述了內容方面,但注重真景物、真感情。本文將辨析“陌生化”與“隔”“不隔”,啟發接受主體在對作品的審美價值進行評價時要做到有情有理。
陌生化 《人間詞話》 隔 不隔 美學辨析
俄國的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中提出了“陌生化”的概念,關注作品的形式而非內容,認為藝術應該給人以新奇的感受,反對自動化的機械復制,并且提出陌生化的手法在一切藝術中都適用,“我個人認為,凡是有形象的地方,幾乎都存在陌生化手法。” 20年后,德國的戲劇理論家布萊希特《中國戲曲藝術的陌生化》,提出了“陌生化”的概念,包括戲劇的文本和舞臺兩個方面。而在東學西漸的時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隔”與“不隔”的觀點,認為好的有境界的作品是自然真切的,反對霧里看花、一時難以看明白的作品。當然,《人間詞話》主要針對詞話而言,什克洛夫斯基和布萊希特并不是專指詞話藝術。但是文藝美學藝術門類的相通點和區別點,讓我們把陌生化與“隔”與“不隔”進行審美辨析,發現其中蘊含的審美價值。
俄國形式主義“陌生化”要求文學是獨立于現實而存在的,注重驚奇陌生的新鮮感,作者創作的作品要給人以第一次看到某事物的感覺。他認為,感覺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審美目的,因此要對語言文字進行扭曲變形,打破語言自動化的常規,增加審美的時間和難度,這樣就會喚起人們對生活新奇的審美感知。陌生的語言是要突破固有的思維模式,創造出新奇的語言。什克洛夫斯基在評價托爾斯泰時,說道:“他不用事物的名稱來指稱事物,而是像描述第一次看到的事物那樣去加以描述,就像是初次發生的事情。”因為什克洛夫斯基認為,陌生化手法可以用于一切藝術形式,所以,對詩歌而言,語言技巧上的翻新生奇,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加詩歌的美感。比如“春風又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綠”字形容詞活用作動詞給人以新奇的審美感知。
但是,“隔”與“不隔”有各自的美感,“隔”的作品是朦朧美,而“不隔”的作品話語都在目前,給讀者以簡單直率的美感。如果“隔”的作品矯揉造作,過多使用代字、典故,使讀者猶如霧里看花,就會造成一種適得其反的效果。如果不使用大量的手法,明白真切,就會有一種自然之美。因此,佳作應該是將典故與作品本身的境界自然融合,不著痕跡。
中國的審美思想以重內容而輕形式之美為主,王國維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再加上他在東學西漸的時期吸收了大量叔本華的美學思想,于是在《人間詞話》中論意境之美時著眼于語言的直觀美。《人間詞話》:“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在原稿中,王國維的闡
釋是“語語可以直觀,便是不隔”。因此,“不隔”之美是一種語言的直觀美。“直觀”是西方美學常用的一種概念,在這里,王國維論詩詞的“不隔”之美受到中西方文化的雙重影響。一般認為,“初發芙蓉”是自然之美的“不隔”,而“鋪錦列繡,雕繢滿眼”的詩徒有華麗的外表,沒有實質性的內容,給人以眼花繚亂的感覺,這是“不隔”。但是,“不隔”的美在于錯彩鏤金,在于一種文學性的形式美。
從辯證的觀點來看,“隔”與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有許多相似之處,語言表達使用一定的技巧,給人以新奇的審美感覺,增加審美感受的時間,比如現代朦朧詩,詩句給人以奇特的審美體驗,這種審美體驗超越了語言本身的美感。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曾經被認為陌生化的語言如果經常使用,也就成為自動化的語言了,并不會給人第一次看到時的新鮮感。因此“陌生化”“隔”的作品不斷地推動著人們進行語言形式的創新。“不隔”的作品語言明白曉暢,有一種直觀之美,創造了鮮明可感的形象。這是一種美的形式,促使人們去直觀地認識作品的內容。因此,“陌生化”與“隔”“不隔”都有自己的美學意義,只是審美角度不同而已。
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只注重文本形式本身,認為文本是獨立于生活的,忽略了文本所表達的內容,布萊希特的陌生化效果理論是針對戲劇藝術而言,意義在于讓觀眾不局限于舞臺假定性的表現本身,而是對所表現的事件有一個批判、分析的過程,并且這是觀眾清醒的認識生活的重要的手段。布萊希特采取的方式是把熟悉的事件陌生化,使之產生驚訝和驚奇的審美感覺,然后觀眾對該事件進行批判,最終提高了對生活的認識。而《人間詞話》“隔”的作品會給人的理解和認識造成一定的阻礙,反而“不隔”的作品會方便人們認識作品,認識生活。
《人間詞話》中,崇尚“不隔”之美,作品中描寫了真景物、真感情,就會方便人們去認識作品、認識生活,如果是“隔”的作品,使用代字、典故,就會給人們的認識過程造成一定的障礙。有意境的“不隔”作品,包括寫景和抒情兩種類型。《人間詞話》第41則這樣表述,“‘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寫景如此,方為不隔。”從作品內容層面來講,作家用語言把頭腦中的意象表達出來,寫情沁人心脾,寫景在人耳目,直率自然。但是,我們不應該否定“隔”的作品所具有的認識方面的審美價值。“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夔《揚州慢》)被王國維認為是“隔”的作品,“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但是,這句詩含蓄地表現了詩人昔日繁華不再的感傷心情,有深刻的審美意蘊。如果詩詞審美局限在通俗易懂的“不隔”上,作品會流于淺顯,人們對作品之外的意境也不會認識深刻。
布萊希特陌生化效果的目的是為了提高人們對現實的認識,所以陌生化會產生一種間離效果,觀眾看戲卻并不融入其中,因此有理智去置身其外,認識作品。這與《人間詞話》“隔”的作品有相通之處,作品采用了一定技巧,給讀者審美過程造成一定阻礙,因此,讀者更能理智認識思考作品之外的意蘊。真正優秀的作品應該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梅堯臣)。“隔”的作品審美的難度大,表現了一種境外之境,象外之象,給讀者更加深刻地認識和揣摩作品提供了機會,“不隔”的作品真切自然,表現的內容和情感就在詩句中,方便讀者清楚地認識作品。因此,無論是布萊希特的陌生化與“隔”會給人們的認識造成困難,但使欣賞者置身其外去認識作品,“不隔”描寫了真景物,真感情,使讀者與之共鳴,認識的過程是順暢的。
欣賞者對“陌生化”和“隔”“不隔”的審美價值評價不一,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接受者自身的能力不一。比如李商隱《錦瑟》:“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如果接受者不懂得這句詩中的兩則典故,便看不懂這首詩,即使知道了這首詩中有莊生做夢變成蝴蝶和望帝死后化為杜鵑的典故,如果知識的深度不夠看懂典故的引申意思,也不會理解這首詩,于是有的接受者就把這類的詩貶低為“隔”的作品。這樣,接受者是不懂得“隔”的審美價值。如果接受者的能力不足以欣賞陌生化的作品,他看到陌生化的語句,不僅不會產生新奇美,更不能領略作品的真正內涵。如果欣賞者的接受能力局限于理解淺顯的作品,就會把一些簡單膚淺的作品誤認為自然真切平實的“不隔”之作。因此,“陌生化”與“隔”、“不隔”的審美價值受到接受者的影響。
接受主體心理的不同,會對“陌生化”“隔”“不隔”的審美價值做出不同的評價。接受者受歷史環境的影響,形成一定的民族心理,對某種風格的作品欣賞有加。接受者的選擇機制也會影響對作品的審美,接受主體會主動選擇那些與自己的期待視野和接受需要相符合的作品,并且“主動地回避那些與自己預存立場或固有觀念相齟齬的或自己不感興趣的審美信息”,如果接受主體欣賞的是自然真切的作品,就會認為“不隔”的作品有更高的審美價值,如果接受主體的期待視野中作品應該是有新奇美的,那么“不隔”的作品就會反而不適應接受主體的審美趣味。
因此,接受主體在對作品進行審美價值的評價時,應該做到有情有理。既要用自己切身的體驗對包含真景物真感情的“不隔”的作品做出正確的審美評價,又要用清醒理智的頭腦發掘陌生化和“隔”的作品難以理解的語言背后所蘊藏的深意。
[1]什克洛夫斯基著,王薇生譯《作為手法的藝術》,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2]王國維著《人間詞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1版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