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豐
[摘 要]蘇軾的書法理論作品主要是以題跋或者筆記的形式,全方位總結前人書論觀點,從書法創作、書法品評以及書法物質載體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給后人在書學理論創作和文學理論創作方面以重要影響。而其書論創作是在北宋文德致治、儒學復興、尊書重墨和佛老結合等文化的外部滋養下進行的。
[關鍵詞]北宋;文化;蘇軾;書論;滋養
蘇軾是我國宋代著名的文藝全才,他學養深厚,才能杰出,詩詞文賦書畫琴無一不精。在書法理論創作上,高舉“尚意”大旗,為宋代書法有別于前朝歷代開辟了一條嶄新的藝術道路。蘇軾的書法理論作品主要是以題跋或者筆記的形式,全方位總結前人書論觀點,從書法創作、書法品評以及書法物質載體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他的出現不僅在中國古代書法史、書法理論史上開辟了新天地,而且給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批評史增添了無限的精彩,給后人在書學理論創作和文學理論創作方面以重要影響。本文擬從北宋文化的文德致治、儒學復興、尊書重墨和佛老結合等幾個方面來研究其書論創作的外部滋養。
一、文德致治
趙宋王朝是在經歷了唐末五代的軍閥混戰、思想文化失序的陣痛之后建立的統一王朝。但是,長期的軍閥混戰導致了武人擁兵自恃、軍閥割據,從而使思想文化長期紊亂,社會風氣敗壞不堪,道德倫理頹廢落魄,“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1]宋初統一帝國的建立,結束了唐末五代長期分裂的局面,大部分地區取得了統一。可是北宋王朝又比我國歷史上任何一個統一的王朝都顯得軟弱,這些軍閥混戰以及外武干擾使得北宋王朝一直挺不起腰桿來。為了解除外擾內患威脅,重修封建倫理道德,維護新生統一政權,北宋統治者一開始就采取佑文輕武的基本國策。對內,文德致治;對外,納貢、割地、捐帛。如此一來,朝廷和百姓的負擔就大大加重了,同時也激化了彼此之間的矛盾。宋代是一個崇尚文化、崇尚文學的朝代,北宋初期便大舉“興文教,抑武事”、“以文化成天下”的復興儒學之大旗。這些政策使得文人普遍具有了參與時政的社會責任感,同時文官治國給予了宋代文人的優厚待遇是產生文化巨人的催化劑。
在中國文化中,自先秦以來,儒家思想便始終占據著主流地位,其對中國社會發展,尤其是士大夫的人格塑造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從唐代散文大家韓愈、柳宗元轟轟烈烈倡導古文運動開始,到北宋歐陽修主盟文壇開展的詩文革新運動。中國文學史上這兩次重大的文化革新運動目的都是振興儒學,抵制佛道。顯然,這兩次革新運動是一脈相承的。而作為歐陽修之后主盟北宋文化藝術領域的大天才蘇軾則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最終完成者。
從蘇軾自身來講,詩文革新和不斷出現的思想改革決定了他在不同時期的不同表現。屢遭貶斥與“烏臺詩案”給蘇軾的政治生活帶來了深度的悲劇感。蘇軾嘉祐中進士,神宗時任員外郎,知密州、湖州、徐州,因不滿王安石的新法,被貶黃州。哲宗元祐間司馬光復相,蘇軾應詔還京,除翰林學士,后出知杭州,又貶謫惠州、儋州,后遇徽宗登基大赦天下,蘇軾得以北歸,病死于常州。蘇軾這一生不可謂不曲折,他的文學藝術主張和書法理論思想也隨著曲折的政治生涯的起伏跌宕和生活境遇的不斷變遷,顯示出了不同時期的不同風格。
二、儒學復興
宋代雖說挺不起腰桿,但是北宋在朝廷文德致治政策的倡導下,復興儒學的呼聲更是遍及文化的各個鄰域,書法創作和書法理論創作方面也不例外,同樣受到了這種學潮的影響。儒學的復興,使得文人普遍有參與時政的責任感,甚至形成了一種積極有為、注重修德的士人風氣。
史學大師陳寅恪就認為宋代文化達到了民族本位文化高度成熟與定型時期。他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2]p245當代著名的宋史專家鄧廣銘也說:“宋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發展的最高階段。兩宋時期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整個封建歷史時期內,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3]“有宋一代,武功不竟,而學術特昌。上承漢、唐,下啟明、清,紹述創作,靡所不備。”[4]這都是對“有宋一代”儒學復興的充分肯定與客觀認識。
從宋仁宗慶歷時期到宋哲宗元祐時期,是蘇軾出入朝野的主要時期,而這一時期正是趙宋王朝推行以文治國、復興儒學的重要時期,同時也是宋代新舊朋黨之爭最為激烈的時期。生活在這種社會環境下的蘇軾具有一種特別的心態,蘇軾的書論創作與書法創作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展開的,也正是這種獨特的士人心態,給蘇軾書法理論創作的展開提供了一個特殊而又有效的精神平臺和支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北宋特定的社會背景“塑造”了蘇軾。在政治上的遭遇,決定了他生活上的坎坷,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書論創作和文藝理論風格的形成。
蘇軾的書論創作不僅植根于趙宋王朝的文德致治政策與儒學復興的文化基礎之上,而且還有大宋文人對魏晉書法重“意”的審美藝術追求與佛道教思想的不斷融合與接受。
三、尊書重墨
宋代的文化發展顯示出生機勃勃的景象,各類文學藝術都得到了較為充分的發展,這都與統治者的倡導分不開。宋代朝廷設立畫院、畫學、刊行閣帖,倡導書學,而且設有書畫博士,使得書法藝術有了長足發展,書論的創作與發展也受到其很大滋養。宋王朝統治者廣泛搜集和整理古代文化遺產,包括對古代書畫的搜集與刊行。由宋太宗詔大臣廣泛搜集多年戰亂之后的書畫遺存,鑒識整理,刊刻的《淳化閣帖》十卷,做了搜集歷代墨跡并刻帖的形式流布傳播于世的重要工作。宋徽宗廣匯歷代書法、繪畫,設置了書藝局和畫圖局來弘揚書畫藝術。這不僅使古人書法名跡得以妥善保存,而且對于宋代書法教育、形成尊書重墨的社會風氣影響重大,當然也為當時文人書法理論創作提供了很好的資料儲備。趙宋皇帝面對這些積淀幾千年的中華文化瑰寶,耳濡目染,學習和吸取其精華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宋高宗便“以書法而論,則所得頗深”[5]。他還親撰《翰墨志》論書古今書藝,他對自己的學書經歷也有一段描述:
余每得右軍或數行、或數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蜜,喉間少甘則已;末則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頃自束發,即喜攬筆作字,雖屢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故晚年得趣,橫斜直平,隨意所適。至作尺馀大字,肆筆皆成,每不介意。至或膚腴瘦硬,山林丘壑之氣,則酒后頗有佳處。古人豈難到也![6]
宋高宗與唐太宗一樣,也十分癡愛王右軍的字而“手之不置”。雖然說剛開始寫起來并不是很順手,但是經過不斷的練習就“真味久愈在”了。如果沒有什么事情耽擱的話,宋高宗“未始一日舍筆墨”,足見其對書法的“心所嗜”了。而且,宋高宗作字“肆筆皆成,每不介意”,也充分體現了宋人“尚意”的總特征。
真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的言行喜好有著很積極地示范作用,不僅顯示了統治者尊書重墨的主導思想,而且為文人博雅好古、怡悅性情、習書學畫提供了寬松的社會環境,濃郁的文化氛圍,甚至優厚的生活待遇。那有宋一代產生了許多詩文書畫方面的通才也就不奇怪了。蘇軾無疑是這些“通才”中受到尊書重墨思想滋養的典型代表和佼佼者。趙宋統治者的尊書重墨思想不僅是宋初“尚意”書法風氣形成的重要原因,也是滋養蘇軾書法理論創作的重要因素。
四、佛老思想
佛老思想在唐宋的不斷發展與成熟也深深影響著蘇軾的文學理論創作與書法理論創作。“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歷代文人士大夫普遍遵循的一種處世態度。蘇軾雖說從小接受正統的儒家正統的“仁政”思想,但是他在父親雜家的思想影響下,也不拒絕對其他文化思想的接納。
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以后,漸漸為中國本土文化所消融,顯著的標志就是誕生了一個頗有中國特色的教派——禪宗。到了趙宋,禪宗更是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在哲學思想方面,禪思想是構成宋明理學的重要因素。而由于禪宗本身就有藝術化的傾向,他對于文學藝術諸領域、特別是詩歌、繪畫、書法等方面更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一定意義上說,禪宗影響于中國文化,到宋代才更集中、明顯地表現出來。”[7]p411自古以來,文人就在失敗落魄之時把宗教作為他們的精神支撐。蘇軾隨著見識的不斷增廣,加之仕途的坎坷經歷,世態的炎涼體驗,對佛家經典的興趣明顯增強。“從思想意識深處說,對他(蘇軾)影響最深刻的還是禪宗。”[7]p412蘇軾與僧友的交往是其接受佛禪思想的最直接原因與主要渠道。
與僧友的經常往來是在杭州出任通判期間,蘇軾與他們談詩說藝,談佛論道,有“老病逢春只思睡,獨求僧棍寄須臾”的想法,他聽了高僧們講解的禪理,有“百憂冰解,形神俱泰”之感,甚至進入了“觀色觀空色即空”的境界。由此可見,禪宗思想對蘇軾的影響相當大,這種思想不僅在他的文學理論作品中有所體現,而且在其書法理論作品中時有表現。
蘇軾書論中提出的“法無定法”的觀點就是受到禪宗“無住”思想的影響。禪宗“無住”的思維方式是其對萬物的觀察采取靈活多變、不主故常的態度,這對蘇軾書法理論和藝術創造產生了深遠的意義。
與釋氏之學同,李氏道教思想也是影響蘇軾書法理論創作的又一因素。他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一文中說: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8]p2124
鐘繇、王羲之法書筆意灑脫,字形簡古,筆畫之外妙趣橫生,顏真卿、柳宗元書法雖然具備古代法帖筆法,但是只是在字體與形式上追求變化,卻缺乏鐘王的妙趣與意韻,蘇軾認為這是不可取的。他向往的是筆畫之外的意韻,追求的是“蕭散簡遠”、超然物外的情趣,這與道家思想的影響是分不開的。難怪王鎮遠先生以“道家藝術觀的體現:蘇軾書論”為題闡發蘇軾書法理論。也在這一節中,王先生從“意造無法”、“道與意合”、“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三個小標題深入淺出、旁征博引論述了道家思想體系下的蘇軾書法理論。
實際上,蘇軾早期的思想便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他少年時讀《莊子》,曾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吾心淡吾累,遇境即安暢”,“安得獨從逍遙君,泠然乘風駕浮云,超世無有我獨行”,這是東坡的隨遇而安,追隨老莊道家思想的最初流露。伴隨著政治上的不得志,“崇尚自然”、“無意”等道家思想對蘇軾的影響也更加突顯。
蘇軾在《題魯公書草》中說:
昨日,長安安師文,出所藏顏魯公與定襄郡王書草數紙,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手自然,動有姿態,乃知瓦注賢于黃金,雖公猶未免也。[8]p2178
這里的“自然”便是老莊口中的“自然”,就是一種沒有經過雕飾的,天真爛漫的,出于不經意間的情致。又如《跋文與可草書》道:
李公擇初學草書,所不能者,輒雜以真、行……是日,坐人爭索,與可草書落筆如風,初不經意。劉意謂鸚鵡之于人言,止能道此數句耳。十月一日。[8]p2183
則是對道家“無意”思想的運用。而將這兩個道家觀點合二而一用于書法論述則是其提出“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的著名觀點的《評草書》:
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于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8]p2183
蘇軾正是受到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道”的合乎自然之理思想影響,在其書論中多處談及這一思想。
蘇軾一生身世浮沉,飽嘗仕途坎坷的酸辛苦辣。在宋代學術文化與藝術文化全面昌盛的環境中,蘇軾書論展現出宋人博學多才,學養深厚的特質,或鑒賞前代作品,或陳述創作心得,或評論當朝書作,或闡發書法技法,所論頗多發人所未發之處。既代表了當時書法理論的高度繁榮,又充分說明了當時社會尊書重墨、崇文尚古、三教合流的文化風尚。這正是蘇軾書論創作的歷史文化背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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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中華書局,1997:1484.
[6]趙構.《墨池志》[M],歷代書法論文選,1979:366.
[7]孫昌武.禪思與詩情[M],中華書局2006.
[8]蘇軾著,孔凡禮校點.蘇軾文集[M],中華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