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禮寧
摘要:財產是自由的保障,貨幣財產權是各種財產權類型中最根本、最重要的一項權利。隨著金本位制的廢除和信用貨幣的擴張,貨幣當局不再受任何外在規則的紀律約束,紙幣發行日益泛濫,每每誘發通貨膨脹和金融危機,造成人民財富的流失。這種災難性后果的出現,使得現行貨幣體制不斷遭受來自法律和道德的多重質疑。而修正現行貨幣體制的首要途徑則是通過貨幣立憲,確認公民的貨幣財產權和選擇自由,并依靠不斷勃興的貨幣財產權抑制當局的貨幣公權。
關鍵詞:貨幣財產權貨幣選擇權通貨膨脹貨幣憲法
中圖分類號:DF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330(2014)06-0041-11
自由是人類孜孜追求的崇高價值,財產則是自由的保證,①財產權對于自由具有基礎性的作用,也可以說財產權本身便是一種自由權。缺少了財產權,自由便僅僅是一種抽象的概念,自由的空間被嚴格限縮于“在我自身中是自由的”②這樣一種狀態。在眾多的財產權類型中,最為重要且最容易被忽視的無疑是貨幣財產權,尤其是在當代社會。然而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隨著金本位的廢除以及不兌換貨幣的大行其道,有關貨幣財產的實體性權利從公眾手中剝離出來,而對于貨幣財產的認知對象也隨之消滅,以至于在人們的生活、習慣和觀念中都不再有這種權利形態出現,即便專事研究財產權的學者也忽略了它的存在。然而該權利的喪失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因為這項權利是用以防范利維坦怪獸侵犯人民財產的至關重要的基礎性權利,它可以用來約束和降低貨幣當局的恣性與妄為。缺少了這項權利,貨幣當局便可以不斷地通過印鈔機以近于零的成本向人民征稅,③并且不受任何立法限制。不僅如此,定期而來的金融危機會使公眾變得一貧如洗,當他們一覺醒來,“發現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和父輩曾經開拓過的土地”。④隨著貨幣財產權的喪失,有太多的利益和自由遠離了人民。對這種災難性后果的反思,使得現行貨幣體制不斷遭受來自法律和道德的多重質疑,我們有必要從法理的角度對現行貨幣體制進行深刻的剖析,并探求貨幣財產權與貨幣自由得以回歸的立法路徑。
一、貨幣財產權與自由的保障
在康德以前,近代哲學主要致力于探討兩個問題:一個是知識得以生發的基礎,一個是人的自由和平等。⑤康德試圖將兩者協調起來。在他的世界里,自由是屬于元價值的概念,具有絕對性,它“必須被設定為一切有理性東西的意志所固有的性質”。⑥他關于道德和法律的思考基本上是圍繞關于自由的預設展開的,自由甚至被看成理解宇宙普遍性的鑰匙。對于人類理性而言,自由的價值更加無可替代,它是“政治的真正目的”,⑦構成了“法的實體和規定性”。⑧黑格爾認為自由是人的本質,“人就是自由意志”。⑨洛克也說,人類天生是自由的,“人的自由和依照他自己的意志來行動的自由,是以他具有理性為基礎的”。⑩
當然,自由的實現與發展取決于一些先在條件,其中最核心的便是財產權。在人類權利的諸多具體表現上,其他任何一項權利的實現,都要以財產權為基礎。如果沒有財產,生存將受到威脅,人的各項自由將無法實現,沒有財產,人的尊嚴也難獲保障。所以布坎南將私人的或獨立的財產權看作自由的保證。B11理查德·帕普斯教授也說:“沒有自由,財產權仍會以某種形式存在,而沒有財產權,自由卻是不可想象的”,“財產是自由的必要非充分條件”。B12黑格爾更是將財產權視為自由意志的最初定在,是自由獲得實在性的前提,“人唯有在所有權中才是作為理性而存在的”,“除了在直接性的規定中的定在以外不可能具有任何其他定在”,也只有在所有權中,人格的獨立和人的自由意志才會得以實現。B13
在作為自由實現之基礎的財產權的各種實存形態中,貨幣財產權是最為重要的一種財產權,它對于自由的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因為貨幣首先便表現為一種最重要的財產形式,或者像邁爾希埃所言,“貨幣財富無非是……已經轉化為貨幣的產品財富”。B14盧梭則說,“我們手中的金錢是我們保持自由的一種工具”。B15當然,對我們而言貨幣并非絕對必不可少,但它存在的意義重大:它可以促進經濟的繁榮,增加財富的積累,提升人們的幸福,而在諸多功能之中,其最大的價值還在于能夠保證人們獲得更多的自由。
作為自由的保障,貨幣財產權同其他形式的財產權一樣,首先是一種個人對國家的消極權利,是“防御國家的自由”,“直接體現著自由主義的國家理念和政府權力有限性的立憲精神”。“只有當人們對其財產的支配可以排斥其他任何外在力量,包括公權力的干涉時,才能使獨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形成與發展成為可能,各種各樣的人身依附關系、政治依附關系、精神依附關系也才會隨之崩潰”。B16貨幣財產是財產首要和主要的存在形式,當公權力試圖染指個人財產之時,貨幣及其所表征的財產是最先遭殃的一部分。稅收、非稅收入、公債、通脹稅,無不指向貨幣財產。如果貨幣財產得不到有效保障,公民的大部分財產將被征收和剝奪。因此,要想使公民的財產和自由得到最充分的發展,必然要求最大限度地減少公權力對貨幣財產權的介入,而這種限制則主要來自國家的立法。
其次,貨幣財產權的充分發展,可以促進自由市場的繁榮,進而使個人的自由空間得以拓展。一方面,貨幣的流通手段職能是市場繁榮的前提,如果沒有貨幣帶來的便捷交換方式,發達的市場是不可想象的。市場經濟本質上是自由經濟,它建立在財產權和契約自由的基礎之上,并要求市場主體能夠以獨立的經濟人格和自由、平等的身份進入市場。由此可見,自由市場的繁榮,為個人財產和自由的發展提供了條件。也正是借助市場這一媒介,貨幣財產權促進了自由的發展。
再次,貨幣財產權的發展,可以促進財富的積累,進而幫助人們提高自由行動的能力,減少對他人決策的依賴,成為自在自為的主體。相反,對財產的限制必然會妨害人們的自由。B17黑格爾曾說,人自由處分自己財產的過程便是自由的實現過程,“自由意味著一個使他自己達到最高和最佳境界的權力……私有財產則是自由的實現”。B18只有當一個人對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享有絕對的支配權時,他才是自由的,而貨幣財產權的存在使得這種絕對支配權成為可能。隨著貨幣財產權的發展,人們可支配的外部世界的范圍也隨之擴展。換句話說,貨幣財產權的發展,可以拓展人們的自由空間。
最后,貨幣財產權本身便是一項自由權,它包括占有、使用、處分其貨幣財產的自由,甚至還包括了選擇使用與不使用貨幣的自由,是人之自由權利的一部分。雖然現代政治文明對于財產和自由的重視程度要遠遠高于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我國也在2004年將私有財產權保障的字眼寫進憲法。然而與此相對應的則是貨幣財產權和貨幣自由的不完滿的狀態,隨著金本位的廢除,人們占有和使用貨幣的權利以及選擇的自由都被限制甚至被剝奪。既然貨幣財產是財產的首要形式和表征,其權能的削弱使得人們幾乎喪失了防御貨幣公權的能力,這是我們不得不深刻反思的法律命題。
二、源自貨幣財產與自由的國家責任
普遍存在于經驗層面的悲觀事實,并不曾消解純粹理性層面的先驗論證,自證于憲法基礎之上的現代國家,從其產生的那一刻起,便擔負著保障生命、財產和自由、幫助人們過上幸福生活的政治使命,且這種關于政府責任的預設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認知。啟蒙思想家和自然法學派的基本立場也為國家和政府的職能設定了基調,即認為國家或政府旨在防衛和保護公民的自然權利,促進人們生命、財產、自由、平等諸項權利的充分實現。如果政府違反了它和人民訂立的契約,或者是限縮了人民的自然權利空間,人民就獲得了解除原始契約的充分、合法的理由。
就經驗層面來看,近代國家之所以產生,同樣源自防衛財產自由的使命。在英國,國王和貴族圍繞征稅權的斗爭促成了議會制度的建立以及《大憲章》的誕生。《大憲章》旨在通過賦予議會課稅權的方式約束王室的征稅行為,進而使公民的私人財產權有所保障,由此證明了議會乃是納稅人的權力機構,并進而驗證了英國的一句法諺:稅收是代議制之母。至于后來的1640年戰爭,同樣是人民反抗英王濫用稅權的結果,革命催生了《權利法案》,在其中,非經國會同意不得提高稅收的條款成為一項最基本的原則。法國革命雖然沿著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徑進行著,但促成這場革命的誘因同樣是圍繞財產權和稅權之間的斗爭。革命中誕生的《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闡明了自由、財產和安全的基本原則,提出“人人生而自由、平等”、“法律是公眾意志的表達”、“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等膾炙人口的法律思想,B19并對整個世界的近代歷史產生了顛覆性的影響。至于美國,通常認為,對宗主國增稅行為的反抗,是引發革命的導火線之一,而“無代表不納稅”則是北美人民堅信的一條基本原則。事實上,相對于稅權之爭,圍繞貨幣發行權展開的斗爭對美國歷史的影響更為深遠。引發美國獨立戰爭的首要原因,乃是英國議會于1764年通過的《貨幣法》(Currency Act),該法案禁止殖民地自己發行紙幣,B20導致殖民地經濟嚴重衰退,從而引起北美人民的反抗。當然,包括獨立戰爭之后圍繞貨幣發行權所展開的一系列憲法博弈,事實上均與人民的財產權密切相關。
其次,貨幣財產權的充分發展,可以促進自由市場的繁榮,進而使個人的自由空間得以拓展。一方面,貨幣的流通手段職能是市場繁榮的前提,如果沒有貨幣帶來的便捷交換方式,發達的市場是不可想象的。市場經濟本質上是自由經濟,它建立在財產權和契約自由的基礎之上,并要求市場主體能夠以獨立的經濟人格和自由、平等的身份進入市場。由此可見,自由市場的繁榮,為個人財產和自由的發展提供了條件。也正是借助市場這一媒介,貨幣財產權促進了自由的發展。
再次,貨幣財產權的發展,可以促進財富的積累,進而幫助人們提高自由行動的能力,減少對他人決策的依賴,成為自在自為的主體。相反,對財產的限制必然會妨害人們的自由。B17黑格爾曾說,人自由處分自己財產的過程便是自由的實現過程,“自由意味著一個使他自己達到最高和最佳境界的權力……私有財產則是自由的實現”。B18只有當一個人對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享有絕對的支配權時,他才是自由的,而貨幣財產權的存在使得這種絕對支配權成為可能。隨著貨幣財產權的發展,人們可支配的外部世界的范圍也隨之擴展。換句話說,貨幣財產權的發展,可以拓展人們的自由空間。
最后,貨幣財產權本身便是一項自由權,它包括占有、使用、處分其貨幣財產的自由,甚至還包括了選擇使用與不使用貨幣的自由,是人之自由權利的一部分。雖然現代政治文明對于財產和自由的重視程度要遠遠高于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我國也在2004年將私有財產權保障的字眼寫進憲法。然而與此相對應的則是貨幣財產權和貨幣自由的不完滿的狀態,隨著金本位的廢除,人們占有和使用貨幣的權利以及選擇的自由都被限制甚至被剝奪。既然貨幣財產是財產的首要形式和表征,其權能的削弱使得人們幾乎喪失了防御貨幣公權的能力,這是我們不得不深刻反思的法律命題。
二、源自貨幣財產與自由的國家責任
普遍存在于經驗層面的悲觀事實,并不曾消解純粹理性層面的先驗論證,自證于憲法基礎之上的現代國家,從其產生的那一刻起,便擔負著保障生命、財產和自由、幫助人們過上幸福生活的政治使命,且這種關于政府責任的預設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認知。啟蒙思想家和自然法學派的基本立場也為國家和政府的職能設定了基調,即認為國家或政府旨在防衛和保護公民的自然權利,促進人們生命、財產、自由、平等諸項權利的充分實現。如果政府違反了它和人民訂立的契約,或者是限縮了人民的自然權利空間,人民就獲得了解除原始契約的充分、合法的理由。
就經驗層面來看,近代國家之所以產生,同樣源自防衛財產自由的使命。在英國,國王和貴族圍繞征稅權的斗爭促成了議會制度的建立以及《大憲章》的誕生。《大憲章》旨在通過賦予議會課稅權的方式約束王室的征稅行為,進而使公民的私人財產權有所保障,由此證明了議會乃是納稅人的權力機構,并進而驗證了英國的一句法諺:稅收是代議制之母。至于后來的1640年戰爭,同樣是人民反抗英王濫用稅權的結果,革命催生了《權利法案》,在其中,非經國會同意不得提高稅收的條款成為一項最基本的原則。法國革命雖然沿著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徑進行著,但促成這場革命的誘因同樣是圍繞財產權和稅權之間的斗爭。革命中誕生的《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闡明了自由、財產和安全的基本原則,提出“人人生而自由、平等”、“法律是公眾意志的表達”、“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等膾炙人口的法律思想,B19并對整個世界的近代歷史產生了顛覆性的影響。至于美國,通常認為,對宗主國增稅行為的反抗,是引發革命的導火線之一,而“無代表不納稅”則是北美人民堅信的一條基本原則。事實上,相對于稅權之爭,圍繞貨幣發行權展開的斗爭對美國歷史的影響更為深遠。引發美國獨立戰爭的首要原因,乃是英國議會于1764年通過的《貨幣法》(Currency Act),該法案禁止殖民地自己發行紙幣,B20導致殖民地經濟嚴重衰退,從而引起北美人民的反抗。當然,包括獨立戰爭之后圍繞貨幣發行權所展開的一系列憲法博弈,事實上均與人民的財產權密切相關。
無論經驗層面的客觀經歷,還是先驗層面的理論預設,都一再說明,政府的元使命乃是保護生命、財產和自由免受不法侵害。保障財產和自由的使命帶給國家三種責任:其一,政府應當節儉,面對公民的財產應秉持消極的態度,其本身不能成為侵吞公民財產的利維坦;其二,政府應為公民財產權的有效保障提供必要條件,并在財產權受到侵害時為公民提供必要的救濟手段,如警察、法庭等;其三,政府應在節儉的前提下提供盡可能多的公共服務,使公民獲得盡可能多的物質幫助。
國家的第一種責任引出了有限政府理論和不侵犯的主張,人們還設計出憲法來規范政府的權力。然而有限政府的限度是什么呢?那就是亞當·斯密所說的夜警國家,即政府要扮演好守夜人的角色,維護秩序和安全,并維持一定的公共工程,這也是政府的第二項責任。當然,隨著新憲法命題的提出,人們認識到政府還應擔負起第三種責任,即提供財產和自由得以充分實現的外部條件——公共服務,從而使公民行使財產權和自由的空間得以拓展。
國家的上述責任在貨幣財產權保障領域同樣重要。首先,第一種貨幣責任乃是消極的不侵犯的責任,其要求:(1)當局不得濫用貨幣發行權、不得發行面額超過其自身價值的貨幣;(2)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金屬貨幣難免不被信用貨幣所取代,但當局發行的信用貨幣量不應超過國民經濟的增幅,也就是將政府所征之通脹稅降到最低;(3)信用貨幣應受金本位制的約束,以克服當局在發行信用貨幣時的恣意性;(4)政府征稅行為直接導致公民貨幣財產或以貨幣表征之財產權的流失,所以應嚴格規范政府的征稅權;(5)尤其在政府和貨幣當局過量發行信用貨幣時,公民應能對政府的行為提起訴訟,或者行使保留權利,消除其利維坦傾向。
國家的第二種貨幣責任乃是保護公民貨幣財產權免受侵犯和維護國家貨幣安全:(1)即便是最小的政府,也必須擔負提供國防、外交、治安、司法等純公共物品以及維護國家和社會安全的職責,既然貨幣權力是國家主權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所以任何一個政府都應當保證國家貨幣主權的完整,而不能使之為外國人和私人所竊取;B21(2)規范金融市場秩序,防范金融風險;(3)當公民的貨幣財產遭受侵害時,如同對待其他財產一樣,政府應為其提供必要的救濟,公民也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或尋求保護。很顯然,政府的第二種貨幣責任同古典憲法理論仍然是相呼應的,意在塑造最小政府的同時,給政府設定必不可少的責任和義務。
國家的第三種貨幣責任乃是節儉。現代福利主義的基本理念要求政府在不介入私權的前提下,在提供純公共物品的同時,還應提供教育、衛生、社會保障等用以滿足社會公眾需要的準公共物品。B22公共物品的提供有賴于政府財政,如今作為準公共物品的福利支出已成為現代福利國家的沉重財政負擔,為減緩財政壓力,通脹稅收入所占比重越來越高,漸有取代稅收、公債而成為政府主要收入來源的趨勢。然而過多的通脹稅必然導致嚴重的通貨膨脹和經濟的大蕭條,這就要求政府秉持節儉的態度,平衡收支,嚴格控制通脹規模,善用通脹稅收入,避免給人民帶來過多的通脹之痛。
三、人們是如何失去貨幣財產與自由的
貨幣財產和貨幣自由是權利的保障,是安身立命之根本,然而這項在近代以前幾乎毫無爭議的權利,隨著近代國家的建立,逐漸從理論和現實的視界中淡出,在當今社會,選擇貨幣的自由和權利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人們僅僅保留了微不足道的附著于信用貨幣的請求權,這堪稱西方現代文明背后的最大敗筆。甚至可以說,一部人類社會近現代史,恰是人民不斷喪失貨幣財產和自由的歷史,而這段歷史的發端乃是1694年英國議會頒發給英格蘭銀行的特許狀。
英格蘭銀行乃是1694年由包括私人銀行家在內的1268家商人出資創建的,早期主要從事政府債務業務,這一點正好滿足了政府的財政需要。作為政府借款的對價,英國議會以特許狀的形式授予英格蘭銀行不超過其資本總額的銀行券(bank notes,也即鈔票,或者紙幣、符號貨幣)的發行權。B23此前,自交子出現之后,發行紙幣的現象時而有之,但具有近代意義、制度化的紙幣發行卻是從英格蘭銀行開始的,這份特許狀使英格蘭銀行從一家普通的商業銀行,變成了擁有貨幣發行權的中央銀行,同時它還是一家私人股份銀行。從特許狀的內容可以看出,當時英國實行的是十足現金準備制度,并且當時的紙幣是可兌換的,持有者可以隨時換取等值的黃金。由于受到金本位制的制約,發行銀行在發行紙幣時并不是那么隨心所欲,人民的財產也因此獲得了一定的保障。然而這只是相對的,因為公眾對于貨幣超發以及由此帶來的通貨膨脹的感知總是非常遲鈍,如果銀行增發貨幣的幅度不超過經濟增長的速度,公眾對隱性的通貨膨脹將會毫無察覺,也就是說,銀行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將社會上的新增財富盡數捕獲。
發行銀行總是有著超發貨幣的沖動,銀行家們并不滿足于金本位制下的“薄利”,借著大蕭條的契機,他們率先在英國和美國廢除了金本位制。其實如果我們有興趣考察一下美國紙幣的演變,就會對這一過程有更加直觀的了解。美國早期的紙幣都附帶承諾,即可以用這些“黃金證明”兌換黃金,只要將該證明返回財政部即可。到了1928年,紙幣上寫的是:在美國可以向政府要求兌換黃金,或者在任何聯邦儲備銀行兌換良幣或合法貨幣。1934年變成:本紙幣是合法貨幣,可用以償還任何公債或私債,可以在財政部或任何聯邦儲備銀行兌換合法貨幣。至此,紙幣已經不能再兌換黃金了,而是變成了單純的符號,至于以“合法貨幣”兌換“合法貨幣”的邏輯,實在不知道會具有何種意義,因為前后兩者都是指的紙幣。這恰恰是羅斯福新政的最大成就。羅斯福總統在他就職的第一天即1933年3月4日便做出一個決定:停止銀行業務,結束黃金在國內的流通。緊接著國會于1933年3月9日頒布《緊急銀行法案》,該法案規定:在戰時或總統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的其他時期,總統可以……調查、管制或禁止……出口、囤積、熔化金銀幣或金塊銀條熔化的行為,或指定其專門用途,B24從而在事后憑借一部溯及既往且限制了人民基本權利的法案為羅斯福的行為補上了合法性一課。4月5日,羅斯福命令美國人把收藏的黃金和金幣全部兌換成不可再兌換的紙幣,并且于1933年4月底之前兌換完畢,否則將遭受1萬美元的罰款,或者不超過十年的監禁,或者并罰。B251933年6月5日,國會發布的聯合決議規定,不得以黃金或與其等值的法定貨幣償付債務,在這里,法定貨幣仍然是金屬貨幣。而在1935年的諾曼訴巴爾的摩及俄亥俄鐵路公司案(Norman v. Baltimore & Ohio Railroad Co.)中,B26聯邦法院認為,國會的聯合決議是國會和總統采取的應付經濟危機的措施之一,是通過通貨膨脹進行再分配的政府政策中的一部分。根據憲法,國會有權建立一種統一貨幣體系并加以管制。B27因此,國會的聯合決議沒有違反憲法。
美國設置三權分立政體,本意是通過三種權力之間的相互制約防止權力的異化以至于對人民造成傷害,然而在一些事關人民根本權利的問題上,這三個機關卻超乎想象地保持了意見統一,并且在它們的共同努力下,黃金在美國徹底退出了流通領域。由此也可以看出,所謂三權分立未必時時都能起到權力制衡之功效,在不疼不癢的問題上或許會大放異彩,而在實質問題上,則會聯合成為一個剝奪人民權利的巨大利維坦。為達目的,這些機關甚至不惜采取違憲的手段。如羅斯福總統發布的侵犯人民權利的命令,并不能獲得憲法的支持。美國憲法規定,國會不得通過公民權利剝奪法案或追溯既往的法律(第1條第9款第3項),顯然無論是剝奪公民持有黃金的財產自由,還是罰款及監禁處罰的設定,都無法獲得國會的授權,因為召進黃金不是克服危機的必要手段,所以國會本身不具有為此制定侵犯人民財產和人身自由的法律的權力,也不能通過溯及既往的法律對總統的行為進行追認。然而國會為了使羅斯福總統的命令獲得合法性,便繞過憲法制定了《緊急銀行法案》。而法院則在諾曼訴巴爾的摩及俄亥俄鐵路公司案、諾茨訴美國案(Nortz v. United States)B28及派瑞訴美國案(Perry v. United States)B29等案件中,做出了出奇一致的判決,從而將美國人民置于茫然無措的境地。甚而至于,分權政體不僅不會成為人民基本權利的有效保障,同時還由于相互之間的牽制,使得第三方勢力——金融資本獲得了可乘之機。在英國,銀行資本正是憑借議會對政府的制約,壟斷了貨幣發行權。在美國,銀行家一直沒有放棄控制國家政治的努力,廢除金本位制的受益者不是政府,而是銀行,政府只不過是銀行的債務人而已。顯然這是對現代西方制度文明的強烈諷刺。
在美國之后,英國、德國、法國等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相繼廢除了金本位制,中國則在1935年廢除了銀本位制。從此以后,紙幣取代金銀成為法定貨幣。為保證本身不具有價值的紙幣得以順利流通,各國一方面通過立法禁止以金銀作為計價工具,一方面賦予紙幣以交換價值,并通過立法要求公眾接受紙幣,否則將遭受法律上的不利后果。假使公眾不肯接受這種符號貨幣且不滿于紙幣不斷貶值的事實,甚至一度采取物物交換的方式加以規避,但他們無法拒絕以紙幣形式存在的工資、債務償還以及銀行貸款,并且經濟的高速增長也使得物物交換的局限性暴露無遺,公眾的貨幣選擇權和貨幣自由權畢竟抵不住立法和市場經濟的壓力,紙幣最終得到全面流通。隨著金本位制的廢除,各個國家的中央銀行不再受外在的紀律約束,可以任意發行紙幣,公眾卻只能接受。也難怪哈耶克會提出這樣的批評:“任何有關法幣的法律就其本性而言都‘有犯罪嫌疑”。B30
進一步講,即便為滿足社會的信用需求而發行紙幣,并要求公眾接受,但沒有任何充分的理由來支持禁止金銀流通的立法,至于要求公眾以金銀兌換本身不具有價值的紙幣,這樣的立法顯然與自然法的精神不符。在這一問題上,羅斯福政府的做法更加赤裸,在要求公眾將黃金兌換成紙幣之后不到半年的1933年10月22日,羅斯福宣布政府提高購買黃金的價格,B31國會也跟著附和,并在1934年1月通過《黃金儲備法案》,金價被定為35美元一盎司。這一法案的發布導致以下后果:其一,政府與人民之間的以黃金為支付手段的合同,被政府單方面撕毀;其二,政府通過人為的手段對金價進行調整,使其可以坐地收錢;其三,由于黃金直接兌換進了銀行,政府提高黃金價格,可以使銀行穩賺一筆,政府其實是在為銀行服務;第四,因為黃金價格基本是恒定的,提高黃金價格也就意味著美元的貶值,即個人財產的削減。此時的黃金價格由1盎司20美元升到35美元。如果在10月21日還能用1美元買3.5升牛奶的話,第二天醒來就只能買2升了。這一舉措對于危機中饑寒交迫的美國民眾無異于雪上加霜,B32如果進行憲法上實質性審查的話,會發現這一舉措與克服危機的目標是明顯相違背的。至于這一舉措的真正目的,實則要從制度上排擠金本位制,其后果顯然是有關貨幣財產與選擇自由的喪失。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直觀的結論,即金銀本位制的廢除,以及公民貨幣財產與自由的喪失,其實都是政府立法的結果。
四、喪失貨幣財產與自由的后果
正如我們清楚所見,喪失貨幣自由的第一個嚴重后果便是持幣人的財產權不斷流失,貨幣當局可以憑借自己的喜好分享公眾的財產。正像布坎南所說,雖然通脹是一種征稅手段,但政府行使貨幣發行權的結果不僅僅是通貨膨脹,“甚至在零通貨膨脹的體制下,授予政府發行不兌現貨幣(fiat money)的壟斷性權力,也有一定的價值,因為這種特權是這樣一種權力:以基本上是零成本的方式,創造個人會賦予其經濟價值的資產”。B33而任何政府和央行都無法抗拒這種誘惑,所以當金本位制被廢除以后,貨幣當局總會不遺余力地發行紙幣,以獲取最大化之收益,進而導致日積月累的通貨膨脹和公眾財富的持續流失。
紙幣本身并不具有價值,只是價值符號,國家雖然可以憑借立法要求人民接受紙幣,也有義務保持幣值的穩定,但卻從來沒有能夠做好這件事。紙幣發行量影響甚至決定了其購買力,并且隨著紙幣發行量的增加,公眾所持紙幣的購買力,包括絕對購買力和相對購買力,都在不斷下降,也就是通貨膨脹的發生,其本質則是持幣人貨幣財產的流失。進一步考察歷史我們會發現,人類社會最嚴重的幾次通貨膨脹,基本上都是在金本位制被廢除以后發生的,B34兩個現象之間存在著不可忽視的聯系。
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們反反復復地為貨幣當局制造通貨膨脹的行為作辯護,一再試圖論證通脹的正當性,然而一個最基本的歷史事實便可抹殺這些努力,那就是:“在英國和美國經濟增長最為迅速的那段歷史時期終結的時候,兩國的物價卻跟200年前處于同一水平”。B35而這段歷史時期,也正是貨幣發行受金本位制紀律約束的時期。即便如此,也會像布坎南所說的,貨幣當局仍在通過貨幣發行不斷向人民征稅,只不過通脹稅的增長速度與經濟增長速度基本持平,所以人民感覺不到通脹稅的存在,也見不到稅務官是誰。因此,這是一種最不容易聽到鵝叫的拔鵝毛的技藝。而公眾則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了自己辛苦積攢的財富,相對于財政幻覺,我們可以稱其為通脹幻覺。
另外,由于立法禁止以金銀作為計價工具,通貨膨脹便由顯性變為隱性,漲幅不大的通脹會因社會財富的增加而被掩蓋或者吸收,而在嚴重的通脹發生之初,人們首先看到的是物價上漲,然后才是紙幣貶值。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們的收入也在不斷增加,對于物價上漲的承受力也在不斷增強,所以人們感受到的通脹之痛比實際要輕得多。如果通脹率接近經濟增長和工資水平增長的幅度,人們對實存的通貨膨脹會視而不見,并慢慢地接受物價的不斷上漲,而不覺得有通脹的存在。只有當惡性通貨膨脹發生時,人們才會有比較真切的感受,才會表達出他們的不滿情緒。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貨幣當局會盡量將通脹率控制在人們可接受的幅度之內。
然而貨幣當局的自覺僅僅存在于經濟快速發展時期,因為在高增長的年代,與經濟增長水平相同的通脹稅收入基本上可以滿足當局的需求,所以當局愿意忍受金本位制的約束,隨著經濟增速的下降,當局的貨幣需求卻未見減小,于是其不再滿足于通脹幻覺之下的通脹稅收入,而試圖擺脫金本位制的約束,以獲取更多的財富增長。
在社會總財富既定的情況下,貨幣當局財富的增長意味著持幣人財富的不斷喪失,因為持幣人接受的紙幣“就像賬戶上的數字代表一種價值自身卻沒有價值”。B36不僅紙幣本身沒有價值,過度貶值的紙幣所代表的價值也可以忽略不計,歷史上多次出現“一車錢還買不了一車貨”B37的情形。既然人們不得不接受紙幣以及紙幣貶值的事實,那么只有將紙幣轉化為非貨幣的物質財富,才能最大限度地擺脫被貨幣當局盤剝的局面,于是人們被迫用紙幣購買土地和黃金等稀缺資源,然而黃金不再是可自由買賣的物品,而土地的價格又是工薪階層難以承受的,所以他們無可逃避地成為通脹稅的承擔者。
喪失貨幣財產自由的另一個后果,乃是貨幣當局權力的增長以及貨幣統治的形成。“價值通過無價值的事物延伸,極大地擴張了價值的范圍和其實用性”。B38人民的貨幣財產權尤其是貨幣選擇權、請求兌換權是給當局貨幣權力課加的外在約束,然而隨著金本位制的廢除,國家以立法的形式剝奪了人民的選擇權和兌換權,貨幣當局獲得了可以憑借自己意愿任意創造貨幣并使人們接受的權力。假設貨幣當局就是政府本身,那么它將成為政府實施其主導政策的一個重要工具,政府可憑借此種權力“強有力地捍衛著自己的傳統權力”,B39并促使這些權力不斷增長。甚至在很多場合,政府權力直接以貨幣權力的形式表現出來,如通過發行貨幣向人民征稅,在行使征用、征收權力時,以貨幣作為相應財產的對價。
然而貨幣當局未必就是政府本身,在歷史上,中央銀行長期實行私人所有制,如英格蘭銀行、美國歷史上各個中央銀行、德意志銀行、法蘭西銀行、南非儲備銀行等等。中央銀行的一個重要職能便是發行紙幣。如果是金銀貨幣,其本身的發行不具有侵益性,將其委諸私人,與社會公正無礙。紙幣則不同,它本身沒有價值,紙幣的購買力是以國家信用和國家強行法為依據的,因此紙幣的發行權當由國家壟斷,發行收益應作為國家的財政收入。如果將紙幣發行權交給私人銀行行使,則面臨著憲法上的質疑,因為這種做法會形成這樣一種邏輯:國家通過立法敦促人民向私人銀行納稅。然而就世界范圍來看,國家壟斷貨幣發行權是比較晚近的事情,并且直到當前也不是每個國家都如此,在一些看似民主的國家,人民仍在承受著私人銀行家的盤剝。不僅如此,由于很多國家權力是以貨幣權力的形式存在的,于是私人便可通過對中央銀行的控制行使諸多本該屬于國家的權力,從而形成私人的統治,即“竊國者諸侯”。而所謂的政府、議會立法,也都在維護著這一有違憲法倫理的政治格局。
還有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是:作為交換手段的符號貨幣,其購買力以國家信用為保證,但是國家信用是否可靠呢?符號貨幣有時被看作貨幣當局對持幣人的一種負債,是貨幣當局發給人民的債權書,債務人可能是國家,也可能是私有的中央銀行。但遺憾的是,我們看不到債的標的是什么。在金本位制下,債的標的無疑是金銀,所謂國家信用乃是國家確保紙幣獲得兌現,其保證則是國家的稅收,也就是國家以稅收作抵押,以紙幣為債權憑證向人民租借黃金和白銀。而在信用貨幣時代,持幣人只能以紙幣換取紙幣,債的標的被置換了,這是一種不完整的債權債務關系。此時此刻,國家信用是否存在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只要貨幣發行權還掌握在當局手中,只要印鈔機還在開動,國家便不用擔心債務的償還問題。如果中央銀行為私人所有,政府信用便是貨幣債權的擔保。不論國家作為保證人是否具有法律上的正當性,它始終不需要擔心承擔保證責任的問題,因為銀行在任何時候都不需要向債權人支付任何有價值的對價。此時此刻我們看到,所謂國家信用不過是一個障眼法,紙幣根本就是無法兌現的空口承諾。甚至國家也有破產的可能,一旦國家宣布破產,那么所有以國家信用為擔保的債務將化為烏有。而近些年來,冰島、迪拜、希臘、底特律市的破產使人目不暇接,國家和政府不會破產的神話也被打破,國家信用的可靠性也有待重新考量。
五、回歸貨幣財產自由之立法選擇
貨幣不僅是市場經濟的血液,B40更是人們安身立命的根本,貨幣財產權也是公民最基本的權利,應當受到立法的尊重和保護。然而在當今世界,貨幣財產權已經成為一種最脆弱的權利,甚至是一種喪失殆盡的權利。不僅憲法不予確認,普通法律更是科加諸多限制,甚至對一些重要的權能直接加以剝奪。與之相應的則是貨幣當局無所顧忌地行使其貨幣發行權,在政治和經濟生活中翻云覆雨,甚至變幻出了一場又一場嚴重的經濟和政治危機,人民則不得不整日憂心忡忡地面對毫無節制的通貨膨脹,憲法上所有關于財產與自由的信誓旦旦的言辭,也都隨之變成無法兌現的美好承諾。歸根結底,這一切都是由于現行貨幣法規范自身發生異化,以及貨幣權利保護立法的缺位造成的。
面對此種情形,哈耶克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既然當局是制造通貨膨脹的罪魁禍首,不如剝奪當局的壟斷權,實現貨幣的非國家化。在《貨幣的非國家化》這一封筆之作中,哈耶克抨擊道,政府就是不穩定的根源,“迄今為止發生的歷次嚴重通貨膨脹,都是政府通過印鈔機滿足其財政‘需要的結果”,B41 “歷史總的來說就是一部通貨膨脹的歷史”,“而且這些通貨膨脹通常是由政府制造的,政府也從中受了益”。B42也就是說政府通過制造通貨膨脹拿走人民的財富。同時他還指出,“貨幣政策乃是蕭條的根源”,B43而政府壟斷貨幣發行權還有另外一個嚴重的后果,即它導致了政府的集權并誘使當局侵犯人民的財產權利。因為對貨幣供應的壟斷,使政府喪失了控制其開支規模的自覺性。然而政府不會像受到金本位制的紀律約束那樣,克制自己不去肆意濫用手中的權力。并且今天我們已經知道,控制貨幣的數量以防止貨幣購買力的劇烈波動的愿望是可以實現的,所以再也不能容忍當局不負責任的做法。B44于是哈耶克主張廢除當局對貨幣發行權的壟斷,他說,“無論如何政府都不應當比私人更有理由(至少在和平時期)獲得其所欲的東西,政府應當嚴格地限于利用其獲得人民代表表示認可之手段,而不能將其擴展到人民已經決定留給自己的資源中。近代以來政府之所以不斷擴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能夠通過發行貨幣來彌補其赤字——而借口經常是它將因此而創造就業機會。而下面一點也許是相當重要的:亞當·斯密在‘根據自然的自由制度政府應當承擔的三項職責中,并沒有提到控制貨幣的發行”。B45當然,就業機會向來都不是政府創造的,或不應由政府創造。如果政府能夠創造就業機會,那么政府也可以此為對價換取人民的自由。
在此基礎上,哈耶克主張建立一種自由銀行制度,即將貨幣發行權交給私人銀行,建立起一種互相競爭的貨幣發行機制。通過發鈔銀行間的競爭,使那些不可靠的貨幣被逐漸地完全清除掉。他認為,由于私人之間存在著競爭關系,貨幣發行主體為了在競爭中獲勝必然會保持幣值穩定。因為他們要考慮到自身的信用、競爭力以及可盈利的空間。即便是政府,“要想避免自己的貨幣被取代,所需要做的就是……迅速收縮自己的貨幣的發行量”。B46哈耶克的主張一度引起廣泛關注,然而這種觀點的危險性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確如他所說的實現貨幣發行的非國家化,即便人民擁有貨幣選擇權,可以自主選擇使用或者不使用某種貨幣,也就是像哈耶克所說的,“政府已經取消了使用這些私人貨幣的所有障礙”,B47我們仍然無法保證互相競爭的銀行之間具有同等的規模和同等的競爭力,也就是說,自由競爭的結果必然是金融寡頭的出現。而這些金融寡頭最后仍然會憑借其貨幣發行權分享人民的財產權。還有一點更加重要,也是哈耶克所沒有顧及到的,即布坎南所指出的在“零通脹條件下征稅”。所以,如果授權私人發行貨幣,私人銀行將會通過貨幣發行向人民征稅,在人民毫無覺察之時將他們的財富拿走。這種局面顯然有違法理,并且最終會形成銀行的統治。也正如杰斐遜所說,“如果……允許私人銀行控制貨幣發行,這些銀行將先憑借通貨膨脹,然后是通貨緊縮來剝奪人民的財產,直到有一天早晨,當他們的孩子們一覺醒來,發現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和父輩曾經開拓過的土地。”B48再進一步,如果外國金融資本滲入本國貨幣發行市場,將會導致更嚴重的后果,甚至本國貨幣主權為外國資本所竊取,從而使本國淪為他國的金融殖民地,所有關于經濟、金融安全的努力也將付諸東流。很顯然,希望通過競爭性的自由銀行制度解決通貨膨脹問題,只是哈耶克一廂情愿的想法。
既然貨幣的非國家化不可取,我們只能探求其他途徑,而最直接最有效的也將是恢復金本位制,并在憲法中加以確認。通過這種外在的剛性憲法規則,約束當局的貨幣發行權,防止其恣意和妄為。金本位制從廣義來講既包括金本位也包括銀本位,在歷史上大多數國家實行的是金本位,只有中國等少數國家實行銀本位或金銀復本位制。金本位制誕生于信用貨幣時代,因為在實物貨幣時代貨幣本身便是以金銀形式存在的,當然無所謂金本位。在金本位制下,信用貨幣必須以充足的黃金或者白銀儲備作為發行的前提,所以貨幣當局在發行貨幣時必須秉持謹慎的態度,并克制其發鈔欲望,否則將會遭受持幣人的擠兌。在歷史上,西方主要國家的工業革命基本上都是在金本位制下完成的,同時,金本位制還在經濟迅速發展的同時保證了這些國家的物價穩定。雖然哈耶克不認為“只有黃金是能夠提供幣值穩定的貨幣”,B49但他卻不得不承認英美等國在廢除金本位制之前保持了200多年的物價穩定這一事實,正是因為金本位制這一外在的剛性規則馴服了貨幣當局,憑借這種紀律約束,“貨幣當局的欲望與‘手腳也就被完全地束縛了”。B50正因如此,古典經濟學家如馬歇爾、大衛·李嘉圖等人均對金本位寄予厚望,李嘉圖便認為,“國家和銀行隨意發行紙幣,都是濫用權力;發行紙幣,應受各種限制與監督;為這個目的,最適當的方法,是強制紙幣發行人,有以金幣或金塊兌現的義務”。B51當代瑞士憲法學者彼得·伯恩霍爾茲也指出,金本位制是保證幣值穩定的貨幣制度,它是約束當局貨幣權力的最為有效的憲法規則。B52
金本位制雖然在表面上可以馴服貨幣當局,維持物價穩定,但其背后仍然存在著有悖憲法精神之處。其實即便回歸金本位制,也不如在金屬貨幣時代更安全。英國經濟學家馬歇爾便指出這樣一種情況:“‘可兌換的紙幣……對全國物價水平的影響,幾乎和面值相等的本位硬幣一樣。當然,哪怕對這種紙幣十足地兌換成本位硬幣的能力稍有懷疑,人們就會對它存有戒心;如果它不再十足兌現,則其價值就將跌到表面上它所代表的黃金(或白銀)的數量以下。”B53因為即便在零通脹的時代,紙幣的發行速度也會超過金銀增加的速度,所以,縱使憲法規則可以保障紙幣獲得兌現,卻無法保證其獲得十足的兌現。弗里德曼也指出,在金本位制下,任何關于通貨膨脹的風吹草動都可能導致人們大規模地兌換黃金,結果使通貨膨脹加速。B54如果我們樂觀一些,認為紙幣可以十足地兌現,那么由于通脹幻覺的存在,在零通脹的情形下人們是不會考慮將紙幣兌現為黃金的,但恰如布坎南所說,當局仍然可以在公眾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征收通脹稅。B55然而在今時今日,回歸金屬貨幣時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信用貨幣時代,幾乎不可能避免通脹稅的存在,那么對于通脹稅又當作何安排呢?
面對此種困境,布坎南提供了一種重要的立法選擇,即“通過外在的憲法準則明確界定貨幣當局的權限”,B56或者以“憲法性質的征稅規則”取代貨幣政策的自由裁量空間。他還指出,貨幣憲法是由“一組涉及貨幣擴張程度之規則”組成的,它比一般的財政憲法更為嚴格。B57在最近發表的《貨幣立憲》(The Constitutionalization of Money)一文中,布坎南通過反思當前的金融危機進一步指出,“作為我們這個社會最高統治者的憲法,是唯一能夠使我們的同胞擺脫貨幣危機的現世社會契約”。B58至于應當制定何種憲法規則以取代貨幣政策的自由裁量空間,一直是布坎南貨幣憲法學研究的重點,B59但他并未給出具體的思路。真正促成這一問題解決的是弗里德曼,他主張建立一種有效的制度安排,一方面促使政府負擔起貨幣責任,同時又能使政府的行為受到約束,防止政府利用貨幣權力侵害自由社會的基礎。要達到這一目的,則應通過立法制定關于貨幣存量的規則,而最適當的貨幣存量是年增長率介于3%~5%之間的增幅。
當然,弗里德曼的設想只能是在不妨害經濟發展的前提下將貨幣權力的自由裁量空間限制到最小,卻無法真正改變當局向人民征收通脹稅的事實。對于這一事實,與其像哈耶克所主張的實現貨幣的非國家化,將這種極具侵益性的權力交給一大群私人,倒不如將其交給民選的政府機構,更便于接受法律的直接監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首先承認國家發行貨幣的合法性,使國家發行貨幣的行為具備了稅收的性質,貨幣發行權也不再是一種單純的經濟權力,而是成為與征稅權無二的公權力,并且同傳統征稅權一樣,該權力應當受到法律機制的控制。至于是否像弗里德曼所說的把中央銀行“變成與立法、行政、司法當局具有同等地位的第四種權力,以便受到憲法的一般性監督”,B61并不是問題的實質所在。
此外,要想實現法律對當局貨幣權力的有效監督,還需要通過具體的立法確立以下幾種重要的配套機制:(1)確立貨幣民主原則,確保人民能夠真實地參與到貨幣政策的制定和執行過程,并能夠施加影響和嚴密的監督;(2)貨幣民主原則得以貫徹的前提是貨幣政策的公開透明機制,也只有當人民能夠及時、全面獲取貨幣當局的各種政策和動向,其參與和監督才能做到有的放矢;(3)以立法的方式將貨幣決策權賦予立法機關,將貨幣執行權授予行政機關或者專門的發行機構,實現不同公權力之間的分工與制約;(4)將通脹稅收入納入預算管理,并明確規定該收入只能用于公共服務支出,而不能成為某些組織或個人的盈利收入。
貨幣立法不僅要規范貨幣權力,還應為公民的貨幣財產權和貨幣自由提供必要的保障,即通過立法確認并保護公民的貨幣物權、貨幣請求權、貨幣選擇權、貨幣自由權、兌現權等權利,并通過私權的發展,使公民獲得對抗貨幣權力侵益性的強大力量。并且貨幣財產權的每一項權能都是公民的防御性消極權利。首先,財產權本身便是制約政府征稅權的私人權利,貨幣財產權則直接指向通脹稅,對貨幣財產權的尊重也就意味著對當局貨幣發行權的一種約束;貨幣請求權和兌現權的存在,使得公民可以在通貨膨脹發生之時要求當局將紙幣兌現為金銀,從而避免或減少由通貨膨脹造成的實際損失;而貨幣選擇權等權能的存在,更使得當局不得不竭盡全力保持所發紙幣的幣值穩定,否則將會為持幣人所拋棄。
至此我們基本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1)自由是人類追求的崇高價值,財產權是自由的保障;(2)貨幣財產是最能對人們的生活產生影響的財產,是自由的核心保障;(3)現行的立法使人們喪失了貨幣財產權的各項權能,當局的貨幣權力則是對公民財產權的最大威脅;(4)確立嚴格的貨幣憲法規則,加強貨幣財產權的立法保障,是防范貨幣權力濫用、捍衛持幣人貨幣財產權、回歸貨幣自由的根本途徑。
結語
哈耶克曾經提到,法治的基本精神之所以在晚近時期發生變異,在于人們對限制權力這一根本性要求的忽視。B62而對限制貨幣權力的重要性的忽視,使得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四大自由成為了可望不可及的幻象,人們整日生活于金融危機和通貨膨脹造成的匱乏與不安之中。在當前的中國,連一個中學生都深懷對金融危機和通貨膨脹的恐懼,“四萬億”也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凡此種種,與人們對貨幣財產權缺乏必要的認知相關,人們未能清醒地認識到喪失貨幣財產權的危害,當局也樂得看到持幣人對貨幣財產權的無視,并征收越來越高的通脹稅。于是,消極自由的防衛體系出現了一個大的缺口,對貨幣財產權的有效保護也將成為自由權利體系重構的首要任務。
能夠承擔自由權利體系重構任務的不是公權力主體,而是彰顯自由精神的外在規則。面對金融危機以及由此引發的各種社會政治危機,當局的貨幣政策、宏觀調控不僅于事無補,反而不啻于火上澆油。正像張維迎教授所總結的:“危機與其說是市場的失敗,不如說是政府貨幣政策的失敗;與其說是企業界人士太貪婪,不如說是主管貨幣的政府官員決策失誤;政府目前應對危機的政策與其說在解決危機,不如說在延緩和惡化危機”。B63所以,我們不能總是受困于放火者裝模作樣大喊救火的假象,而應通過外在嚴格的法律規則切斷當局的為非之路。同時修正現行的貨幣管制條款,承認人民享有貨幣財產權和選擇的自由,并依靠不斷勃興的貨幣財產權平抑當局日益膨脹的貨幣公權,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