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成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執行所長、研究員)
世界經濟格局正處在不斷變化、消長過程中,牽動著國際經濟規則以及大國經濟戰略的醞釀、調整、轉型和重塑,但遠未導致世界經濟體系和秩序的根本性改變。美國全球戰略正從兩方面加緊補弱固強,即加緊實施亞太“再平衡”戰略和兜售全球經濟“再平衡”主張。可以預見,在美與西方放棄現存體系或讓其崩塌之前,世界經濟體系實際面臨著發達國家試圖主導的“再平衡”進程。
“再平衡”本身暗示著一種主導力量或發展態勢的“失衡”,西方眼見絕對優勢日益削弱,將所謂全球經濟“失衡”的原因指向中國。2014年4月,世界銀行旗下“國際比較計劃”發布報告稱,按“購買力平價法”(PPP)測算,2005年中國GDP相當于美國43%,2011年為87%。由于中國近3年GDP增幅為24%,而美僅增7.6%,故最快2014年中國將超美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即使按“匯率法”計算,2013年中國GDP(9.2萬億美元)相對于美國(16.8萬億美元)的比重也已過半,為54.7%,而2000年僅為11.6%。中國經濟在2005-2007年完成三級跳,分別超過英、法、德,躍居世界第三位;2010年超日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與美總量差距進一步縮小。在國際貿易領域,2010年中國制造業產值超美成為世界制造業第一大國;2013年中國貨物貿易進出口總額達4.2萬億美元,超美成為世界第一大貨物貿易國。西方輿論認為中國巨大貿易規模和盈余導致世界經濟秩序失衡,進而指責中國直接或間接導致他國民眾失業。在國際投資方面,2013年,美對外直接投資保持世界首位,達3380億美元;中國則為1010億美元,名列第三。
“失衡”原因也找到了其他金磚國家和新興經濟體頭上。國際金融危機六年來,金磚國家經濟平均增速比全球高2-5個百分點,比發達國家高4-8個百分點,對世界經濟增長貢獻率超過50%。金磚國家經濟總量占世界比重持續上升,從15.1%升至21.3%,同期西方七國集團(G7)占比從52.8%降至46.6%,美國則從23.8%降至22.7%。2013年,新興和發展中國家貨物進出口總額達14.9萬億美元,全球占比升至39.4%。新興經濟體所持財富和金融資產繼續大幅增加,截至2013年底金磚國家外匯儲備達5.07萬億美元,占全球總量43.4%。新興經濟體樹未大,已招風。發達國家既唱衰新興經濟體增長前景,又不斷制造議題、設置障礙牽制其增速及其國際權勢的增長。美迄今未批準IMF份額和治理改革方案,拖延中國、巴西、印度等國提高投票權就是明證。
“再平衡”是西方提出的概念,深具美國特色。該概念也暗示了某種曾經存在的平衡,但現在因受到挑戰而致原有的平衡不明顯或已喪失,因此需要對不復存在的平衡狀態進行再次平衡。“再平衡”同時具有排他性,因為美國對平衡狀態的理解并非均勢,就其與世界經濟體系的關系而言,其經濟金融霸權地位不容挑戰就是“再平衡”。因此,當下“再平衡”這個概念本質上應為美國所獨有,新興經濟體發展道路不同,宜慎用或不用這樣的表述。
回顧戰后世界經濟體系七十年,美國塑造和“再平衡”這一體系的做法從未間斷,并由此成就其全球經濟金融的絕對優勢地位。在國際貿易領域,美首先打破英聯邦貿易體系,確立非歧視原則;之后通過“關貿總協定”,主導制定有利于美的反補貼、反傾銷等原則;在農產品、紡織品、鋼鐵、汽車等美面臨國際競爭壓力的領域,則制定相關保護條款。在國際金融與貨幣領域,美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初創時否定英國“凱恩斯方案”,推行有利于己的“懷特方案”;1970年代,放棄美元兌換黃金及穩定匯率承諾,打破并改變國際貨幣規則體系;1980年代,通過“廣場協議”,迫使歐、日等國貨幣升值。美國還不斷利用經濟與貨幣權力,實現其外交戰略目標。據統計,二戰結束以來,全世界近70%的經濟制裁行動由美獨立或聯手他國發起。可以想見,當前美國熱衷于推動由TPP、TTIP引領的全球經濟“再平衡”也一定是這個路子:美國必須是世界經濟體系及世貿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國際經濟、金融組織的主導力量;美必須確保其拓展、實現全球經濟利益的能力;必須保持并能運用其經濟金融霸權獲取對他國的戰略優勢,包括以經濟手段影響他國行為,左右國際經貿金融體系,制定國際規則、制裁或封鎖他國經濟,等等。
美國在冷戰后成為世界唯一超級大國,并在嘗盡甜頭二十年后,似乎越來越感到其主導世界的地位正受到挑戰和威脅。大國興衰史表明,力量的失衡必然繼之以心態失衡。美國須全面、審慎思考“再平衡”的意圖與目標,并更多關注自身戰略失衡和政策失衡的負面影響。“再平衡”并不意味著美可以肆無忌憚地推進一己之利,一味強調、追求本國國家利益。如若不然,就會嚴重危及現存國際經濟秩序及美在該秩序中的領導地位,同時招致來自不同陣營的反制。比如,在包括俄羅斯在內的主要新興經濟體國家提出要對美元地位進行“再平衡”的同時,因巴黎銀行被美國重罰90億美元,法國財長薩潘最近質問為什么歐洲國家間的飛機買賣只能用美元而不能用歐元結算?公開對美元在國際貿易中的霸主地位提出質疑,呼吁全球支付貨幣實現“再平衡”。不僅是歐元,新興經濟體的主要貨幣也是如此。
與美追求的“再平衡”不同,中國儼然是美國要壓制的潛在世界經濟新霸主,中國呼吁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本質是要“平衡”。一字之差,但意涵明顯不同。中、美之間的較量因此可以定義為“平衡”與“再平衡”的較量。目前,中國還處在自己的發展階段和正常節奏上,雖然不滿美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包括西方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美竭力推動的地區及全球自由貿易議程等,但中國是在這個體系內發展起來的最大受益者,目前尚難看出需要去打破這個體系的迫切性。
世界發展潮流顯示,中美作為數一數二的世界經濟大國還可以通過合作,共同構建一個公正、合理的世界經濟新秩序。中美經濟合作正處于一個十分關鍵的時期,雙方都在推動自身經濟結構轉型。美國為促進經濟復蘇在國內也提出了“再平衡”,旨在實現非單純依靠消費拉動的再平衡;中國意識到需要實現經濟增長的“再平衡”,通過擴大內需擺脫經濟對投資的依賴,這一過程可能仍需要5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在當前世界經濟秩序下,中美彼此向對方的道路和經驗靠攏意義重大。中國正在現有秩序中推動新秩序的建立,同時也要做好“另起爐灶”的準備,畢竟歷史發展“獎勵”改革、創新甚至適度冒險,會給走在前面的國家巨大回報。這個規律至今未變,對中國也同樣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