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笑盈 (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國際新聞研究所所長、教授)
2014年2月,英國《金融時報》記者杰夫·代爾代——美國如何取勝》一書中指出,中國已經進入尋求將經濟力量轉化為全球影響力的關鍵階段——從接收現有規則到按照自己的國家利益塑造世界。因此,在未來幾十年中,中美之間的競爭將更加激烈,幾乎在每一個重要的全球性問題上都會帶有這種競爭色彩。但是這種競爭并非冷戰重現,不會成為冷戰時期那樣不惜一切代價的意識形態斗爭。盡管中國的崛起不可避免,盡管財富和影響力正在直線地從西方轉移到東方,但美國在競爭中依然處于優勢地位,其力量的根基甚深。
無論承認與否,目前國際關系和國際秩序轉型是存在的,中國崛起已經成為國際秩序轉型中的最大變量,這是目前東西方都在談論的題目,甚至西方比我們談論得更加熱烈。在中國國際關系學界,有關這一問題的觀點可分為三派:一派相對保守,主張維護現有國際秩序,繼續韜光養晦;一派相對激進和樂觀,主張改變現有國際秩序,甚至要中國做這種改變的主導者;另外一派介于二者之間,采取新現實主義立場,主張在現有國際秩序中實現漸進式的改良。我的看法是,世界歷史發展已經到了變革的時間窗口,但是從長時段看,這種變革一定是漸進式改良而不是激進模式革命,中國應該而且必須為這種改變提供助力,這種助力也是參與式的、而不是顛覆式的,目前看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對此,我們可以從中國參與國際秩序轉型中的話語體系建構這一角度加以說明。
“話語權”概念來自法國的后現代思想家福柯,他提出了“話語即權力”的命題。“話語”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一種“聲音”,“話語是制造和再造意義的社會化過程”。話語權也分很多不同層次、領域和結構,不同領域與層次的系統化構成話語體系。西方在幾百年崛起歷史過程中建立了近代世界話語體系,出現了許多著名的科學家、經濟學家、哲學家、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在福柯看來,話語權的構建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真理王國的建立,一個是對“他者”的界定。真理王國的建立在西方崛起過程中被證明為確然無疑,作為非西方的“他者”也在“無法表述自己”的背景下被西方界定了,從而構成了“文明”與“野蠻”的簡單二元對立。在這一時期,在其新出版的《世紀之爭:與中國競爭的新時話語權的轉移主要在西方內部,比如從法國到英國再到美國,話語權的覆蓋則是從歐洲溢出到世界范圍,內容也越來越廣泛。
20世紀的世界依然是西方話語體系占主導的世界,盡管在20世紀中期以后,隨著非西方國家數目的增多、力量的增強、文化意識的強化,非西方國家在政治話語體系中借助民族主義表達了自己的立場,世界話語體系、特別是政治話語體系中出現了多元化景觀。但是,隨著前蘇聯的解體和非西方國家開始現代化改革開放進程,在冷戰結束之初,作為西方代表的美國的話語體系再次占據了輿論的潮頭。不過,新世紀以來,特別是金融危機以來,情況又一次發生變化,而且這種變化是趨勢性的。隨著西方力量的下降和非西方國家的崛起,與美國在世界的現實政治、經濟領域遇到的領導權挑戰一樣,西方話語體系也開始遇到挑戰。一方面,西方話語體系無法解釋或者不愿意承認包括中國在內的“他者”崛起的原因,無法解釋自身發展遇到的問題,無法解釋各種全球性問題,也無法用西方文化價值來代替和壓制日益興起的多元文化;另一方面,非西方國家在經濟秩序重建、國際秩序規則、文化與傳播等方面越來越多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在世界信息與文化傳播領域表現得尤其明顯。毫無疑問,世界歷史又一次來到了轉變的時間窗口,作為體量最大、發展速度最快、文化最悠久和制度體系高效而穩定的中國已經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必然要在國際秩序轉換時期的話語體系重構中發揮自己的作用。
中國已經開始全面參與世界話語體系建構,有成績也有問題。其中,政治傳播方面,政府領導人和官方渠道的效果最好,不僅搭建了如博鰲亞洲論壇、西湖論壇、上合組織、20國集團會議等國際平臺,提升話語表達的空間和影響力,中國領導人也在各種場合發表對當代國際關系建構的總體看法,就國際金融、資源環境、國家安全、大國關系、世界文化等具體問題進行表述,發出我們的聲音,而且在官方話語體系建構中進行已經開始了價值觀傳播;在媒體話語領域,自2009年主流媒體的國際傳播能力建設計劃實施以來,中國的國際傳播能力已經大為提高,建立起了全球報道體系和傳播網絡,具備了重大事件的全球報道能力。中國盡管可能還“技不如人”,但畢竟開始與西方媒體同臺競技了,在文化傳播方面也有一些成就。比較而言,表現較差的是學術話語權。由于缺乏獨立性和創新性的超前研究,中國尚缺乏進入世界主流渠道的理論成果,學術話語方面的表現遠遠沒有能夠與中國的地位相匹配。顯然,中國在當今國際秩序轉型的話語體系建構中,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所謂秩序轉型,也包括觀念轉變、規則轉變和觀念規則創造者、維護者的轉變。國際秩序轉型的深層根據就是話語體系轉型,而話語體系轉型也包括話語轉型與話語創造者、話語維護者的轉變。我們認為,當今的國際秩序是從漸進性的改良向逐步的轉型變化,既有“建構”、也有“共建”;既在“沖突對抗”中建、也在“合作協商”中建,關鍵是不能讓前者替代后者。
我們說中國要參與世界話語體系重構,并不是要完全顛覆現存的世界話語體系,這既無必要也不可能,西方話語中也蘊含許多富有價值和時代意義的東西。因此,我們不同意英國記者杰夫·代爾關于權力的直線轉移和中國正在改變規則的說法。我們說中國要建立自己的國際話語體系,不是要簡單地回到中國傳統,更不是要復制在西方話語建構中曾經出現的制造“我者”與“他者”的簡單對立及對“他者”妖魔化,而是“包容創新”,創造面向未來的話語。因此,我們既不是停留在體系內,也不是跳出體系外顛覆體系。在發展話語權的路徑方面,福柯認為,話語權獲得的關鍵是從“我說”變成“你說”,從“話語創建和維護”變成“他人陳述”。因此,我們的發展路徑也是從“自說自話”到“我說你聽”,再到“我話你說”;從在具有相同歷史際遇、文化情感和國際處境的非西方國家范圍內說,到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的世界范圍去說;要能說,還要會說。顯然,這絕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長期歷史積累,付出長期努力。這一切的前提是先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做得好才能說得好是千古不變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