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成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院長、教授)
國際體系是在一定歷史時期以大國為主要代表的各種國際行為體彼此互動和聯系所構成的相對穩定的國際關系整體框架,因此,在全球化深入發展、相互依賴日益增強、大國關系更加復雜的當今時代,觀察和分析國際體系的變化、特征與形態,應該不為一國一域所宥、不為一時一事所擾,必須保持理性冷靜和戰略定力,立足于較長時段的國際全局、整體、主流和大勢,綜合考察國際力量對比、國際制度安排、大國關系變化和主要國家戰略意愿等因素。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際體系發生了始料未及的深刻變化,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導致冷戰體系的終結,由此也引發全球范圍內國際問題研究領域對體系大變革及新體系建構的持續探討。本世紀以來,新興國家隨著經濟的快速增長而在國際事務中的作用和影響越來越大,而既往一些西方大國實力相對下降,其國際地位相對弱化。特別是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來,上述兩類國家力量消長態勢凸顯。一些學者認為,一方面,全球金融危機使得國際經濟力量對比發生重大變化,傳統西方大國的經濟發展遭受嚴重沖擊,實力地位受到削弱,由西方大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出現了大松動;另一方面,阿拉伯國家的連續劇變加速了中東北非地區格局的深度調整,美國的亞太“再平衡”、中日領土爭端、南中國海的島嶼爭議等引發亞太地區局勢緊張,這些都對傳統國際格局構成巨大沖擊,國際體系正朝著有利于新興發展中國家的方向發展。也有一些人看重國際體系演變的短期態勢、局部變化和即時現象,缺乏長時段歷史觀察和戰略分析,突出和拔高中國的國際地位、作用,對當前國際體系的變化表現出“對我有利”的理想化、樂觀化判斷,認為多極世界已經成為現實,中國已經成為其中一極。從總體發展趨勢看,這種判斷確有道理,但從冷戰結束后國際體系的客觀變化看,隨著兩極體系崩潰和國際力量重新分化組合,國際體系確實出現了某些階段性變化和轉型態勢,在經濟和金融等低政治領域的變化更為明顯。然而,國際體系整體架構和政治安全等高政治領域的實質性變動并未發生。目前,國際體系的表象和形態既非單極也非多極,而是整體上處于向多極化轉型的進程之中,新的多極體系的形成將是一個長期、漸進、復雜的歷史過程。
首先,國際力量對比特別是大國力量對比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新世紀以來新興經濟體的快速發展和全球金融危機確實加速了原本由西方大國主導的國際格局調整,使得全球力量與權勢對比出現了有利于發展中國家的變化。根據IMF報告,當前世界經濟增長的動力幾乎全部來自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金磚五國在全球經濟總量中所占比重從2000年的10%提高至2008年的18%,金融危機后的2010年則提高到25.7%。但由于經濟全球化加深了全球經濟的相互依賴,在發達國家經濟普遍低迷的狀況下,不少發展中國家也出現了經濟降速、增長乏力和社會矛盾凸顯等問題,就連中國的經濟發展速度也開始趨緩。發達國家在經濟、產業、科技、軍事、政治、外交等方面并沒有全面喪失優勢,特別是美國的綜合實力仍然是其他國家短時期內難以超越的。由于當今國際經濟體系存在著深度的相互依存性,發展中國家甚至更加依賴發達國家,新興大國短期內難以扭轉國際體系由守成大國主導、對發達國家有利的基本面。因此,國際力量對比朝有利于發展中國家變化的大趨勢雖然是確定的,但是變化速度和步伐可能是緩慢起伏的。
其次,國際制度整體架構特別是國際政治安全架構的根本變革步履維艱。八國集團曾是發達國家進行全球經濟治理的主要平臺,世界銀行和IMF等國際經濟和金融制度也操控在美歐手中。金融危機爆發后,國際經濟治理機制開始出現調整,G20很快成為討論國際經濟問題的主要平臺,以西方發達國家為核心的國際經濟治理機制在金融危機中運轉不靈、暴露出根本缺陷。同時,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在國際經濟組織中的投票權也開始變化。在G20匹茲堡峰會上,各國做出改革世界銀行和IMF份額與投票權的承諾。IMF的改革方案2010年獲得通過,發達國家向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轉移超過6%的份額,歐洲國家讓出2個執行董事會席位給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中國份額從3.72%升至6.39%、成為第三大股東國。在世界銀行改革中,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轉移投票權,使發展中國家整體投票權從44.06%提高到47.19%,中國投票權則從2.77%提高到4.42%,成為第三大股東。但是,國際制度安排的調整既有連續性,也有滯后性,不是國際力量對比的每一次變化都必然能改變制度安排。盡管金融危機后由西方發達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和國際權勢分配格局正在發生重要調整,發展中國家的代表性與發言權在增大,但其話語力仍然不夠,其國際制度設計、提供和實現的能力仍然有限,其在國際政治議程中的權力和能力有待提升,繼續爭取和擴大自身權益的任務仍很艱巨。而且,國際經濟制度的變化只是國際體系變化的基礎和表象,國際政治安全制度的變化才是實質和關鍵,而這一領域制度變革的阻力更大,變化進程更為艱難和緩慢。金融危機后國際政治安全制度安排并沒有太多變化,比如聯合國的架構和作用依然故舊。
再次,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總體上依然維持良性競合關系。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的互動和競合關系構成全球大國關系重組的主線,大國關系的分化組合則凸顯出全球化和相互依賴條件下大國關系的復雜性。在國際力量對比調整加速的背景下,新興大國的群體性崛起開始改變國際關系由西方守成大國主導的局面。面對金融危機、氣候變化、恐怖主義等全球性挑戰,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既存在諸多的利益匯合點,需要相互借重、謀求合作,又無處不在競爭,雙方對國際政治主導權和利益分配格局的現狀都不滿意,相互矛盾和斗爭也體現在全球治理的各個方面。在全球金融體系改革、氣候變化治理、網絡安全規范、核安全準則等諸多領域,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之間圍繞話語權和主導權展開競爭。在利益交織、競爭與合作共存的條件下,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之間的組合也呈現出比以往更加復雜的情勢。守成大國內部在保持基本合作的同時,分歧頻現,美國在西方陣營內部的盟主地位和主導能力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新興大國之間的合作意愿和趨勢則不斷強化,其在貿易談判、氣候變化、防止核擴散等議題上結成了各種不同的集團與合作伙伴。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的關系競合相間,維持良性發展,還沒有出現沖擊國際體系框架的嚴重沖突與矛盾。
最后,主要國家改變國際體系現狀的共識性戰略意愿不明顯。國際體系的變革不僅有賴于國際實力對比變化和大國關系變動,而且與世界主要國家推動體系變革的戰略意愿直接相關。守成大國是現有國際體系的主導者和受益者,它們均極力維護既有國際體系,沒有主動變革的意愿和積極性。伴隨綜合國力的壯大和既有國際體系公正性不足的凸顯,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大國勢必要求對國際體系進行適度調整,從而誘發國際體系變革。在經濟全球化大背景下,中國與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都有密切的經濟聯系與交往。中國雖不是現有國際體系的積極維護者,但總體上仍然重視和強調對現有體系的參與,在參與中擴大有所作為甚至大有所為的戰略機遇和戰略空間,謀求國際權力分配格局的漸進調整與改革,爭取國際體系的變化更多地反映中國愿望、體現中國利益、吸納中國話語。近年來,中國始終奉行和平發展戰略,努力成為和平發展的實踐者、共同發展的推動者和全球治理的參與者,并在積極參與中促進國際體系的漸進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