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臧秀玲
(山東大學 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改革開放與市場經濟的發展,給中國帶來的一個重要改變就是社會財富的大量增加,但是這一社會財富的增長并不是一個均衡的過程。雖然幾乎所有的社會群體都能夠在改革開放中獲益,但是財富在某一階層的富集也是一個顯著的事實。這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由于能夠掌握相當可觀的經濟資源,其社會地位也相對較高,他們開始成為一支政治力量,有著獨特的政治訴求。中國共產黨需要解決他們的政治參與問題,其主要的方式就是政治吸納。
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的金耀基教授曾經使用“行政吸納政治”的概念來解釋香港地區執政模式,這被國內學者認為是用“政治吸納”這一理論工具分析中國內地改革開放以來政治變遷的源頭。*郎友興:《政治吸納與先富群體的政治參與——基于浙江省的調查與思考》,《浙江社會科學》2009年第7期。金耀基教授認為,“‘行政吸納政治’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把社會中精英或者精英集團所代表的政治力量,吸收進行政決策結構,因而獲致某一層次的‘精英整合’,此一過程,賦予了統治權力以合法性,從而,一個松弛的、但整合的政治社會得以建立起來。”“要掌握香港政府的政治藝術和本質,‘共治’是一個鎖鑰性的概念。……英國統治者與非英國的(絕大部分為中國人)精英共同分擔決策角色的行政體系,共治表現之于政治上的是一種精英構成的共識性政府的形式。可以說,這是香港政府回應‘政治整合’問題所采取的一種可名之為‘草尖式’的途徑,英國統治香港自覺地或不自覺地建立在這個共治的原則上。……由于‘共治’原則的運作,非英國的精英,特別是中國人的精英,逐次被吸納進行政決策結構中,從而,在行政體系之外,很少有與這個體系站在對抗立場的政治人;即使有,其政治影響力也大都是微弱無力的。”*金耀基:《行政政治吸納——香港的政治模式》,《中國政治與文化》,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8頁。除了這種將“草尖”精英吸收到行政決策結構之外,香港政府還通過“咨詢”的途徑進行行政政治吸納,金耀基認為咨詢性的機構是香港行政中的一個極為特殊的制度,幾乎所有政府部分都有咨詢機構。“這些委員會的目的是使各個行政單位能廣泛地經常地接觸社會各界的人士及他們的意見,以使政府的決定盡可能地符合公眾的意愿和利益。……香港行政這個咨詢性的制度設計,使政府對社會的意向有更敏銳的反應,因而常能化解許多潛在的沖突,同時,也使政府不至孤傲地脫離社會,形成一個閉鎖的集團。”*金耀基:《行政政治吸納——香港的政治模式》,《中國政治與文化》,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7頁。
2002年,康曉光教授借用金耀基的這一理論分析框架來解釋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政治變遷。他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內地的政治表現出“行政吸納政治”的基本特征,具備了“行政吸納政治模式”的所有基本要素:一個不對任何社會階級負責的政府,它致力于經濟發展,政治精英與社會精英的聯合,“精英共識”的形成,是對大眾的全面剝奪。這就是改革開放之后中國能夠保持政治穩定的根本原因。[注]康曉光:《90年代中國大陸政治穩定性研究》,《二十一世紀》(香港)2002年8月號。從此之后,“政治吸納”這一概念在國內學術界受到重視,浙江大學郎友興教授在研究先富群體的政治參與時,提出了“政治投資”和“政治吸納”來進行理論歸納。前者說明了先富階層為什么要參與到國家政治生活中來,“富人從政”現象背后有著資本投資式的理性動機;后者則用來解釋執政黨和政府為什么會接納這些先富階層的政治參與要求。他指出,“政治吸納”主要“指執政黨建立一種能夠表達政治意愿的政治結構,讓社會上有些群體或者階層可通過這個結構表達出他們的政治意愿,從而使其利益得以實現。”[注]郎友興:《政治吸納與先富群體的政治參與——基于浙江省的調查與思考》,《浙江社會科學》2009年第7期。
上述概念梳理可以看出,政治吸納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面對改革開放出現的各種新情況,比如社會結構變遷、社會階層分化,不同社會利益群體要求國家制定政策過程中考慮到他們的利益時,進行的一種策略性的政治整合方式。吸納的目的是為重新獲得和鞏固黨的執政合法性。通過吸收社會各類精英參與決策,將社會政治參與盡量納入有序的軌道,提高政府決策的科學性和有效性。
改革開放以來非常重要的一個變化就是私營企業的大量出現,它們不斷的發展壯大,從經濟總量和就業人數來看都已經占據了中國經濟的半壁江山。私營企業的出現,也造就了一大批的私營企業主。這部分人成為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新經濟精英。精英的產生,一般來說,有兩個途徑:循環與再生產。循環是指由于社會環境的變化,原來的社會精英可能經歷一個實質性的向下流動過程,而以前的非精英群體中則會涌現出一批人取代原來的精英而成為新的精英。再生產則是指,原來的精英并沒有向下流動,而是在新的社會結構中仍然占據著社會上層的地位,只是因為占有的資源的不同而從一種類型的精英變成另一種類型的精英。在中國改革開放的過程中,這兩種情形的精英產生渠道都出現了。
對于中國政治生態來說,問題的關鍵不是哪種經濟精英的數目誰多誰少,也不是他們與以前的政治體制距離的遠近,而是他們的出現所依靠的改革開放是由中國共產黨主導的。換句話說,新的經濟精英并不是因為與傳統政治經濟體制的決裂而出現的,相反,他們的發家致富與現有的政治權力有著許多共同的基礎。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它是一場自上而下的、由中國共產黨引導的社會轉型過程。因此,私營企業主都深深地知道,事實上黨和國家才是主導中國發展的主要力量。而且,雖然經過了三十年來的經濟放權,黨和國家仍然掌握著許多重要的經濟資源和行政資源,比如對特殊行業的準入審批、對工廠土地的無償撥付,以及政府部門提供的稅收減免和優惠扶持條件,都是私營企業的產品能夠形成有效市場競爭能力的重要資源。所以,私營企業主有著廣泛的參與政治的愿望,他們希望通過各種渠道進入政協、人大等國家機構,可以在參政議政的過程中發出自己的聲音,也開始在不同的政治組織中謀求職位,追求政治機構中的階層的代表性。有一部分人已經開始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開始從政治的邊緣部分走向政治中心。由于中國特殊的“差序社會”文化的影響,私營企業主們也開始在這些公開的政治活動中,謀求與黨和國家的干部建立一種私人性的關系。在某些時候,這種私人性的關系能夠幫助他們更加輕松的實現自己的各種利益訴求。無論如何,中國出現的新經濟精英一方面具有一定的自由行動空間和能力,這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產物,他們擁有了一部分資源,而無需完全依賴黨和國家;另一方面,他們又和黨和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不大可能成為整個國家政治制度的反對者,而更多是以一個合作者的身份出現在黨和國家的面前。這樣的一種復雜的關系,是中國共產黨對先富階層精英們實現政治吸納的社會背景。
先富階層的政治參與訴求如何能夠在現有體制內得以釋放,一直就是中國共產黨在思考并努力尋求解決的問題。亨廷頓曾經指出:“在理論上,每一個沒有被妥當納入政治體系中去的社會階級都具有潛在的革命性”。[注]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9頁。而新經濟精英掌握了大量財富,在社會中占據著相對較高的地位,對他們不可能采取一種一味壓制和排斥的辦法。因此,將這些政治精英吸收到現有體制中來,給予他們政治利益訴求的相應渠道是中國共產黨能夠做出的唯一選擇。
最初,這種吸納法是從傳統政治體制最為包容性的地方,即統一戰線的范圍內進行的。對于新的經濟精英來說,與之相對的主要組織就是工商聯。1991年7月,中共中央下發了15號文件要求“做好非公有制經濟代表人士的思想政治工作,對鞏固和發展愛國統一戰線具有重要意義。對非公有制經濟代表人士進行團結、幫助、引導、教育,通過工作,在他們中逐漸培養起一支堅決擁護黨的領導的積極分子隊伍,以帶動他們的同行為社會穩定、改革開放、四化建設和祖國統一服務。”從此之后,工商聯開始大量吸收私營企業主加入,而且他們在其中擔任的職位也不斷上升。2002年,重慶力帆集團董事長尹明善、浙江傳化集團董事長徐冠巨、貴州神奇公司董事長張芝庭分別當選為重慶、浙江、貴州三地工商聯會長。私營企業主開始成為省級工商聯的最高領導者,標志著工商聯對新經濟精英的廣泛接納。
工商聯雖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但它們畢竟只是中國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其重要性和對政策的影響力度遠不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政治協商制度。因此,私營企業主加入工商聯之后,都希望能夠更加深入一步,也就是可以參加政治協商會議。與工商聯共同執行中國共產黨的統一戰線任務的政治協商會議制度是中國的基本政治制度之一。也就是說,從工商聯到政協意味著私營企業的政治參與更加接近于中國政治的核心。中國共產黨逐漸在政治協商會議中吸納私營企業主。他們參加政協會議的人數逐年增加,獲得職位也逐步提高,政治協商會議也成為對私營企業主政治吸納的主要渠道。不過和工商聯與政協對私營企業主的吸納形成一個比較鮮明對比的是,中國共產黨對私營企業主擔任高級人民代表還是持有非常謹慎的態度。在立法層面上對私營企業主的吸納,總體上還是維持在一個相對中間的層次。
無論是工商聯、政協還是人大對政治精英的吸納,并沒有在社會上和中國共產黨內部形成太大的爭議。但是關于是否應該吸收私營企業主入黨的問題卻被看成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引起了黨內外激烈的爭論。1989年,由于受到“六四”政治風波的影響,中共中央發布了《關于加強黨的建設的通知》,明確指出:“私營企業主同工人之間實際上存在著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 不能吸收私營企業主入黨。”再次堅持強調了黨的工人階級性質,明確表示中國共產黨不是全民黨。但是,當時已經出現了一批是黨員的私營企業主,他們大都是在進入私營經濟之前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面對這樣一個相對有點尷尬的群體,《通知》要求,“已經是黨員的私營企業主,除應模范地遵守國家政策法令、依法經營、照章納稅外,還必須堅持黨的理想和宗旨,嚴格履行黨員義務,自覺接受黨組織的監督;在企業的收入分配方面,領取作為經營管理者應得的收入,而把企業稅后利潤的絕大部分用作生產發展基金,增加社會財富,發展公共事業;要平等對待工人,尊重工人的合法權益。做不到這些的,不能再當黨員。”[注]《十三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98頁。中央文件暫時平息了對私營企業主入黨問題的爭論。但是中國私營經濟的發展并沒有停下腳步,反而越來越快,隨著私營企業的迅速壯大,私營企業主在工商聯、政協和人大中的人數不斷增多。這一問題又再度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相關的爭論也開始大量見諸于理論報刊。[注]劉強:《新中國成立以來關于私營企業主入黨問題的四次論爭》,《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2001年7月1日,江澤民在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八十周年大會上發表講話,明確肯定了私營企業主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這就為黨能夠吸收他們加入進來掃清了道路。江澤民指出,“不能簡單地把有沒有財產,有多少財產當作判斷人們政治上先進與落后的標準,而主要應該看他們的思想政治狀況和現實表現,看他們的財產是怎么得來的以及對財產怎么支配和使用,看他們以自己的勞動對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所作的貢獻。” “來自工人、農民、知識分子、軍人、干部的黨員是黨的隊伍最基本的組成部分和骨干力量,同時也應該把承認黨的綱領和章程、自覺為黨的路線和綱領而奮斗、經過長期考驗、符合黨員條件的社會其他方面的優秀分子吸收到黨內來。”[注]《江澤民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6頁。從此之后,私營企業主入黨的最大障礙被清除了。2002年,中國共產黨召開了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進一步明確了對待私營企業主入黨的態度,新黨章中明確規定了“年滿十八歲的中國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和其他社會階層的先進分子,承認黨的綱領和章程,愿意參加一個組織并在其中積極工作、執行黨的決議和按期交納黨費的,可以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
政治吸納不斷將新的社會群體精英納入到現有政治體系的事實表明,中國共產黨具有很強的適應性,而且這一政策總體上來說也是成功的。政治吸納大體實現了兩種政治功能,即保證了政治體制的合法性和政治參與的制度化。但是由于政治吸納本身針對的是社會結構中相對處于上層地位的精英階層,對下層民眾特別是新階層中的下層民眾的關注還是有所欠缺的。
首先,通過政治吸納,新的社會階層,特別是社會地位相對較高的新經濟精英認同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鞏固了現有政治體制的合法性。因此,在改革開放的中國,人們會發現,對現有政治體制進行激進改革的意見幾乎得不到社會中各群體的響應。一般被認為是促進社會體制變動的主要力量的新經濟精英們,同中國共產黨和現有政治制度展現的更多是一種合作而不是對抗。美國中國問題專家狄忠蒲教授指出,中國的私營企業主“還遠遠不是變化的推動者,不是表達反對,而是顯示出討好的政治現狀”,私營企業主“更有可能與國家成為合作伙伴,而不是對手”。[注]Bruce J. Dckson,Recl Capitalists in China: the party, private Entrepreneurs, and Prospect for Political Chan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23.通過吸收新興精英群體加入中國共產黨,積極地并有選擇性地吸收和籠絡經濟精英和技術精英,而且鼓勵精英群體參加由黨所創建的各種社會性組織,以此來保證各類精英都有一個集體的身份,增強這些精英對現有政治制度的認同。
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吸納政策,避免了新的經濟精英將他們的利益表達和政治訴求通過體制外的方式展現出來,拓寬了中國現有政治體制表達和反饋渠道,減少了他們與黨和國家政治對抗的可能性,從而鞏固了現有政治體制的合法性基礎。
其次,政治吸納能夠有效的實現政治訴求的制度化、有序化。政治現代化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大眾的政治參與。但是一旦政治制度化的程度滯后于大眾政治參與的發展,政治體制的穩定性就會受到沖擊。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社會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同階層尤其是新的社會階層的政治參與問題就成為了中國共產黨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如果不能將新的社會階層吸收到黨的權力體系之中,不能反映他們的偏好,那么在制定政策的過程中就十分容易忽視他們的利益訴求,無法形成一個完整的表達——反饋鏈條,社會矛盾就無法得到解決,久而久之矛盾不斷積累,就會以破壞性的方式表現出來,不利于國家的穩定和發展。正如亨廷頓在《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指出的,政治現代化和政治發展中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政治制度化水平和政治參與擴展的速率。這兩點都和政黨體制有著非常重要的聯系。[注]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5-336頁。政治吸納正好在這兩方面滿足了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社會兩方面的要求,將政治參與過程納入到黨的組織結構之內,既擴大了政治參與,又拓寬了社會集團表達自身偏好的空間和渠道,這是中國實現政治發展和社會穩定的先決條件。
最后,政治吸納存在著的某些風險。政治吸納過程從某種角度來看,是一種政治精英與新經濟精英的再結盟。這種結盟過程本身就讓新經濟精英更加便捷的接觸到政治信息的傳輸渠道,能夠向政治體制更加快捷有效的表達自己的利益偏好。而且在這種政治結盟的過程中,腐敗行為也更加容易發生。政治精英與新經濟精英的這種結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孫立平教授說的“總體性精英”。孫立平認為,在中國改革開放過程中,出現了一批掌握總體性資本的精英群體,這批精英共同掌握了文化資本、政治資本和經濟資本。[注]孫立平:《總體性資本與轉型期精英形成》,《浙江學刊》2002年第3期。雖然,這一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精英之間的一致并且也忽略了不同資本行使權力的不同特征。但是,這也確實表達出了一種深切的擔憂,即可能出現這樣一種情形:由于精英結盟過程的不斷深化,中國社會總體上被向兩極拉伸。精英的結盟可能會導致社會分裂程度的加劇,精英和普通民眾之間的鴻溝會越來越大。中國現在不斷激化的貧與富、官與民的沖突似乎也從側面佐證了這一點。事實上,中國現有的貧富差距,除了市場經濟發展本身產生的社會收入差距之外,某些地方政府和官員所采取的偏向經濟精英的政策和行為,也是十分重要的一個因素。這種偏向性的行為讓少數人在社會競爭中處于一種優勢地位。當新經濟精英認識到與政治精英結盟的好處之后,他們會更傾向于強化和鞏固這種優勢地位, 這就會讓他們更加脫離一般的民眾。從這方面來說,中國貧富差距的拉大, 和精英與大眾的分裂與政治吸納過程有著一定的聯系。而且,這種分裂已經開始影響到社會的穩定與和諧。 近年來,無論是在網絡社會中不斷散布的對官員、富人的敵視言論,還是在社會生活中愈演愈烈的民眾與商人、與政府的沖突現象,都非常鮮明的說明了這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