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萍
(北京語言大學 英語教育中心,北京 100083)
厄蘇拉·勒奎恩(Ursula K. Le Guin)(1929—)是美國著名科幻女作家,曾獲多項文學大獎。美國學者詹姆斯·比特納(James W. Bittner)稱贊她是“美國二十世紀科幻小說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注]James W. Bittner, “A Survey of Le Guin Criticism,” Ursula K. Le Guin: Voyager to Inner Lands and to Outer Space. ed. Joe DeBolt (Port Washington, New York: Kennikat Press, 1979) ,pp.31-32.。美國學者、文學理論家羅伯特·舒爾士(Robert Scholes)這樣評價她:“勒奎恩可能是美國當今科幻小說界最好的作家。她理應在當代小說界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注]Donna R. White, Dancing with Dragons: Ursula K. Le Guin and the Critics (Columbia: Camden House, 1999),p. 80.哈羅德·布魯姆則盛贊勒奎恩的文學成就遠在多麗絲·萊辛之上,稱其作品為“杰作”,“在當代小說中幾乎具有獨一無二的感染力”,“值得反復閱讀”,稱贊她將“科幻小說引入高雅藝術的殿堂”[注]Harold Bloom. ed. Ursula K. Le Guin(New York: Chelsea House, 1986) p.2.。
勒奎恩還是重要的生態女性主義作家。帕特里克·墨菲(Patrick D. Murphy)在其第一部系統的生態女性主義批評著作《文學、自然與他者:生態女性主義批評》(Literature,Nature,andOther:EcofeministCritiques[注]Patrick Murphy,Literature, Nature, And Other: Ecofeminist Critique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5) .)中高度評價了勒奎恩作品的生態女性主義價值。薇拉·諾伍德(Vera Norwood)在其生態女性主義著作《大地制造》(MadeFromThisEarth)中對《野牛女郎以及其他動物在場》中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進行了分析。諾伍德認為勒奎恩的作品“對理解生態女性主義的主要問題具有重要意義”[注]Vera Norwood,Made from this Earth,(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3) ,p.263.。
作為西方作家,勒奎恩作品最引人注目之處莫過于作品中的道家思想。在她20世紀60年代的作品《地海傳奇》系列的《巫師》中,“平衡”、“守靜”、“無為”等思想就是指導作品主人公杰德完成個人成長的主導思想;而作品《天鈞》的標題出自《莊子·庚桑楚》:“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除了文學創作,勒奎恩還在參考《老子》英譯本的基礎上完成了《老子》的翻譯。實際上,在勒奎恩幾十年的文學創作中,她一直致力于向西方讀者介紹、闡釋道家思想,并使道家思想與發軔于西方當代的生態思想相結合,從而解決西方文化所面臨的危機問題。《傾訴》(TheTelling)即是這一結合的產物之一。該作品通過“道生萬物”思想與文學文本的結合,想象了存在于人類過去的“訴真道”思想實踐體系,該體系也是勒奎恩所期冀的包含希望的文化模式,為解決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以及其他類型的自我與他者關系問題提供了參考,因而,具有重要的生態女性主義價值。
《傾訴》講述了女主人公蘇緹(Suti)的阿卡星(Aka)之旅。蘇緹原本生活在特拉星(Terra),她的戀人在恐怖襲擊中喪生,極度悲傷的蘇緹接受了厄庫曼(Ekuman)[注]厄庫曼(Ekuman)是勒奎恩在作品中虛構的組織,該組織由多個國家組成,主要負責國家之間的商業、貿易、技術交流。的任務,以觀察員身份前往由單一主義極權政府掌權的阿卡星。阿卡星原本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但阿卡星的專制型政府卻禁絕了舊的風俗與信仰。在阿卡星,蘇緹的任務是幫助厄庫曼了解阿卡星過去的文化。在厄庫曼聯盟的協調下,蘇緹得到阿卡星政府官方允許,來到阿卡星的農村地帶,尋找在城市中被禁的歷史文化。為了監督蘇緹在阿卡星的行蹤,阿卡星政府也專門安排了督察員亞拉(Yala)監視蘇緹。在阿卡星的鄉村,蘇緹終于有機會接觸了“訴真道”(The Telling)——阿卡星過去獨特的思想、實踐體系。隨著與阿卡星當下文化以及阿卡星過去的“訴真道”思想體系的接觸,蘇緹對不同模式的思想體系有了更多理解與體會。在跟隨“訴真道”法師學習的過程中,隨著對“訴真道”的傾聽,蘇緹克服了因失去戀人而堆積于心的仇恨與傷痛,也化解了對督察官亞拉的憤怒與不滿。而亞拉在監督蘇緹的過程中,也有機會接觸在城市里被禁絕的“訴真道”思想與實踐,這使他的內心發生了深刻變化。最后,蘇緹與亞拉相互敞開心扉,開始了心靈的對話。然而,作為督察官,亞拉需向阿卡星政府匯報蘇緹的行蹤以及在鄉下發現的“訴真道”寺廟和書籍——一旦報告,蘇緹與“訴真道”的書籍都將面臨危險,而不報告的話,亞拉自身也將面臨拷問。最后,為了保護蘇緹與“訴真道”,亞拉選擇了自殺。蘇緹在亞拉死后也更加堅定了發揚“訴真道”思想的信念。
《傾訴》是勒奎恩的思想實驗作品。在該作品中,勒奎恩設置的問題是:如果任由單一主義思想掌控世界,這個世界將會走向何處?反之,如果取消了單一主義,這個社會的思想信仰體系將會是何種樣態?勒奎恩通過蘇緹的旅程帶領讀者進行了探索與思考。
在小說開始部分,蘇緹描述了她的童年世界。在蘇緹的記憶里,童年時光和諧、美好、多姿多彩。然而,由于特拉星后來被唯一神教控制,景象漸趨恐怖,世界也變得黯淡無光:“日光重回北方的土地,光照長久,光線像青少年般蒼白,四射的銀色陽光投下暗影。”[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在蘇緹的眼里,童年的五彩斑斕被單一的色彩所替代,這是文化多元主義被唯一神教思想控制情形的寫照。在對特拉星實行控制之后,唯一神教清除異教徒,消除異教徒信仰,糾正信仰的偏離。唯一神教的宗父們還按照他們所相信的“真理”將知識劃分為正確的知識與邪惡的知識,宣稱邪惡的知識導致了人間的罪惡,因此,應將其鏟除。他們反對科學,反對他們信仰之外的一切知識。在唯一神教教徒所發起的恐怖主義襲擊中,蘇緹的戀人鮑(Pao)不幸身亡。唯一神教所奉行的壓倒一切的單一主義思想與暴力行為不僅給特拉星的社會造成巨大的破壞,也給蘇緹造成難以彌合的精神創傷。
然而,蘇緹到達阿卡星后卻看到另一種恐怖畫面。這里雖沒有唯一神教的神權控制,但蘇緹體驗到另外一種形式的“唯一神教”——科技至上主義。阿卡星的大城市里到處張貼著“科學、發展”、“向群星邁進”之類的標語,凡是舊的東西全被摧毀了,記載傳統文化的書籍被搗成紙漿做成建筑材料。為了獲得技術上的強勢與智力上的解放,阿卡星政府已經宣布過往的一切都是不合法的,他們宣布要擺脫傳統、習俗、歷史的束縛,舊有習慣、風俗、方式、理念被視為社會疾病的根源,應該徹底根除。在蘇緹看來,阿卡星當下的思想與實踐是一種新型的宗教。在這種新型世俗宗教的驅動下,阿卡星的歷史以及傳統思想體系“訴真道”遭到清洗,“訴真道”的信徒們也遭到迫害,與“訴真道”相關的書籍、實踐全部被禁。
在勒奎恩看來,單一主義者的偏執造成對他者的排斥與暴力傷害。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唯一神教派系的極端分子“總是安放炸藥,進行自殺性襲擊”,“他們總是使用暴力,因為他們的信仰為其暴力提供了行動的理由。他們的信仰告訴他們上帝將會獎賞那些摧毀這個宗教以外的思想以及不信仰這個宗教的人。他們做的事情主要是相互毀滅,相互撕扯。他們將此稱為‘圣戰’”[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頁。。為達到徹底清除“邪惡”思想的目的,他們采用暴力方式對國會圖書館進行空襲:
一隊來自神主的飛機從科羅拉多州起飛,飛抵華盛頓特區上空,轟炸了那里的國會圖書館。飛機一架接著一架,在四小時的狂轟濫炸下,數世紀的歷史變作虛無,幾百萬本書籍化作灰燼。[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
唯一神教極端分子將轟炸圖書館的行動稱為“教育性行動”,這些恐怖分子堅稱“唯有一真理、一圣書,此外所有其他言論、其他書籍皆為邪惡、皆為謬誤”[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尤其引人深思的是,《傾訴》于2000年出版,作品所刻畫的單一主義、極權主義宗教形式所導致的災難畫面已經不僅僅是作家的虛構,而是成為“911事件”中血淋淋的現實。在勒奎恩看來,單一主義思想體系所導致的恐怖與暴力不僅給人類自身帶來極大傷害,也給地球帶來巨大災難,她通過主人公蘇緹表達了這一點:
地球上的所有人,對我們的星球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他們打斗廝殺,耗盡資源,污染環境。瘟疫、饑荒、悲苦不堪,彌久不散。人們想要撫慰和幫助,他們想要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我猜想假使他們加入了單一主義者,他們就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
科技至上單一主義造成另外一種恐怖,在科技至上工具理性主義思維下,“新”與“舊”、“發展”與“守舊”、“技術”與“自然”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二元對立。在科技至上主義的大旗下,阿卡星的舊事物與舊有的生活方式也隨之被技術化的生活方式所取代,阿卡星文化固有的生活方式與生活節奏也被強行改變。在阿卡星的多伏贊城里,經過技術化處理的食物添加了“蛋白質、調味劑、興奮劑”,食品商店里出售的食物“都被打成了包,經過處理,處于速凍狀態,食用方便,但一點也不新鮮,無需烹調”[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頁。。多伏贊城的道路上擠滿了汽車,交通擁堵、噪音令人煩躁不安。為了適應社會程序的要求,城市居民成了“生產消費者”[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頁。以適應社會程序的要求:“城里頭人人都在努力地工作,工作時間很長,睡眠時間卻很短,用餐總是匆匆忙忙的。每一個小時都在安排之列。”[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頁。多伏贊的噪音、交通擁堵令蘇緹頭疼,含有添加劑的食品令她腸胃疼痛、情緒低落。通過蘇緹的微觀感受可以看到,工具理性思維下的技術化生活方式不僅改變了人類文化以及生活方式,也在改變人類身體的自然構造,人為了適應工業文明的需要,不得不強迫自己變得更像機器。這種舍棄人類自身自然節奏與規律的生活方式是背“道”而馳的,是不為勒奎恩所稱許的。
在單一主義思想體系的作用下,為實現向群星邁進、向群星價值體系靠攏的目標,阿卡星背離了包含多種元素的、具有自我平衡能力的文化。這一文化轉型造成阿卡星文化“由一種自我主動調整的平衡轉化為主動推進的不平衡”。這樣大規模的文化單一主義形式令蘇緹痛惜,她對阿卡星當下的政府提出了質疑:
他們同意否認整個文化,為了向“群星前進”而耗盡生命——這是個虛構、幻想的目標,是對其他文明的模仿,他們僅僅因為這些文明能夠太空航行就認為它們高人一等。為什么?[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頁。
在蘇緹看來,阿卡星政府推動的文化轉型是失敗的,因為這樣做的后果導致阿卡星“成了自己的占領者”,“攫取了其他人毫無價值的財產,同時把自己的財產扔進了垃圾堆”[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107頁。。
在《傾訴》中,勒奎恩刻畫了兩種形式的單一主義思想模式——唯一神教以及以科技至上為代表的工具理性主義單一思想模式。這兩種單一主義思想之間既存在差異,又存在共性:作品中所刻畫的唯一神教反對科學、反對這個宗教規定的書籍以外的任何知識,每個人都要相信這個宗教給出的“真理”,信奉這個宗教所規定的“神圣”,而以科技至上為代表的工具理性主義則只強調技術進步與發展,強調科學與新知識,舊的思想與事物全被排除在外。這樣看,唯一神教思想體系與科技至上主義思想似乎勢不兩立。然而,在勒奎恩看來,這兩種思想體系盡管在形式上存在差異,但二者均屬于單一主義思想體系,二者有著共同的深層結構。這個深層結構就是薇爾·普拉姆德所分析的:權力機構(宗教的或世俗的)將某種思想為中心/主宰思想,并將其置于價值鏈的頂部,與主宰者所設定的“中心”思想或價值體系所不同的思想則處于他者的邊緣地位,成為被排斥、被統治,乃至是被消除的對象,這也是西方二元論邏輯的一部分。[注][澳大利亞]薇爾·普拉姆德:《女性主義與對自然的主宰》,馬天杰、李麗麗譯,重慶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35-36頁。不過,盡管勒奎恩在作品中將宗教上的極端主義與極端的科技至上工具理性主義影響下的社會描繪成“惡托邦”,但是她的批判對象卻不僅僅是這兩種“宗教”形式。簡·格拉芙所指出:
在《傾訴》中,勒奎恩所刻畫的兩個社會都推行排斥異己思想或不同實踐的同質化思想體系。勒奎恩通過刻畫特拉星的宗教原教旨主義與阿卡星的世俗原教旨主義,旨在說明宗教進步或經濟/技術進步本身并非導致惡托邦社會的根源,相反,是任何一種狹隘的、單一的思想觀念導致了社會的惡托邦局面。[注]Jayne Glover, “Ecological Philosophy, Ethics and Fundamentalism” , in Ursula K. Le Guin’s The Telling, Foundation, p. 36.
在勒奎恩看來,由于單一主義賴以維持運作的方式是對差異、他者的極端排斥與壓制,這一破壞性特征將對人類與地球生存造成進一步威脅,也將導致這樣的局面:
他們變得憤怒、互相傷害并且傷害其他事物。因為他們很憤怒,所以他們傷害動物。他們互相爭吵,互相欺騙。他們想要得太多。他們又忽略了事物。……地球被毒素所污染。人們吃著有毒的事物。一切都亂了。所有人都病了。沒有人去管生病的人、生病的事物……誰會來看護萬物、看護彼此呢?樹木?河流?還是動物?[注][美] 厄蘇拉·勒奎恩:《傾訴》,姚人杰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頁。
可以看到,在勒奎恩那里,單一主義思想帶來的問題不僅局限在人類內部,極端、排斥性的單一主義思想給人類以及人類之外的世界都帶來巨大災難,甚至是毀滅的結局。借《傾訴》一書,勒奎恩這位八旬老人表達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擔憂。在她看來,這個世界若想走向健康、和諧,需有擁抱多樣性、平衡的思想系統與實踐做支撐——“訴真道”就是這樣的思想系統。
在阿卡星的鄉村地帶,蘇緹接觸到“訴真道”思想體系,并對這一古老的思想體系產生濃厚的興趣,她將其總結為“佛教或道家宗教-哲學體系”,并把“訴真道”稱作“過程宗教”。[注]Ursula Le Guin, The Telling, New York: Ace Books, 2000, p. 89.蘇緹稱“訴真道”的經典文本《心軸》(TheArbor)為一套“關于存在與將成、形式與混沌、關于造物與被造物、美與困難的冥想,還有關于一分為二、和二為一的哲理詩”[注]Ursula Le Guin, The Telling, New York: Ace Books, 2000, p. 97.。《心軸》雖是“訴真道”思想與實踐體系中的經典文本,但“訴真道”的實踐者并不將它當作唯一正確的知識來源,《心軸》的多重版本形式就是這一思想的隱喻,“沒有唯一正確的版本。也沒有標準版本。《心軸》不止一個版本,而是有很多版本”。訴真道體系的特色是平衡與多樣性:
這個系統是由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在幾千年來所不斷豐富并發展出的一種思想與生活方式。這個系統包含了相互關聯的符號、隱喻、聯系、理論、宇宙觀、廚藝、運動、物理、形而上學、冶金學、醫學、生理學、心理學、煉金術、化學、書法、占卦術、草藥醫術學、飲食、傳說、寓言、詩歌、歷史與故事。[注]Ursula Le Guin, The Telling, New York: Ace Books, 2000, p. 91.
換言之,這個系統既與日常生活相關,又與對這個世界的思考相關,集日常生活、審美藝術、哲學、自然科學為一體。因此,蘇緹認為,這個系統不應被稱為宗教,也不僅僅是哲學。在蘇緹看來,“訴真道”思想體系與她所熟知的唯一神教思想有極大的不同,她無法用一個詞語為這個系統命名與分類,進而稱其為“偉大的系統”(Great System)。在蘇緹看來,“訴真道”思想體系之所以偉大,乃是因為這個體系包羅萬象,又充滿變化,而所有的變化又與這個系統整體之間有著某種關聯。她將“訴真道”的系統比喻為“樹”的系統——樹干、樹枝、葉子全都集于一體,但各個部分又相互聯系,這個系統是:
由一生二、二生三、再到萬象、萬象再復歸為一的曼荼羅——一棵樹、一個身體、一座山,鑲嵌在有無相依的圓中。精妙的小圖、動物、人、植物、巖石、河流像火苗一樣鮮活,他們構成了更大的一些圖案,這些圖案再分離、重組、生成進入其他圖案并進入到整體之中。整個圖案充滿了無限的變化,神秘而又直白。[注]Ursula Le Guin, The Telling, New York: Ace Books, 2000, p. 114.
“訴真道”具有靈性維度,但與蘇緹所熟知的唯一神教思想相比,二者又存在很大不同。在“訴真道”中,沒有描述上帝、神與神圣的詞匯。這個系統也不存在創世者,只有創造過程。由于不存在創世者,也就沒有永恒的天父對人們的行為作出懲罰與獎賞或提供救贖,永恒是延綿不斷的過程而非固定的終點。在“訴真道”中,存在物質與精神兩個層面,這兩個層面合二為一,同屬一個整體。“訴真道”沒有二元論的黑暗/光明、惡/善、身體/靈魂、天堂/地獄等概念的分隔與對立,但有其精神追求,它的精神追求與身體和倫理健康追求目標一致,精神追求不是為了脫離肉體存在,也不是要否定肉體存在的重要性或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性。此外,“訴真道”總是與感知、具體的場所、行為、事件、人物有關,常常以故事的形式被講述出來,但這些故事本身不是福音,也不是真理,而是引發對真理思考的媒介,是關于神圣的一個片段、一種感受。在“訴真道”中,沒有人要求聽故事的人一定要相信這些故事,聽眾只是傾聽。這些故事中的英雄獲得神圣的方式沒有特別之處,也沒有人隱居到山上獨處以通往神圣。“訴真道”沒有教義,沒有情感上的迷狂,沒有未來的回報以及對正統的偏執。[注]Ursula Le Guin, The Telling, New York: Ace Books, 2000, pp. 89-91.
“訴真道”系統不僅包含思想理論,它也是一套生活方式和實踐系統。蘇緹在奧克札特-奧茲卡特村體驗了當地人保持的古老生活習俗。在這個村落,村民們吃的食物是當地產的當季食物,而不是城市居民吃的經過加工生產、冷藏的食物。他們依舊保持著傳統禮節,穿舊式服裝,鍛煉身體。做菜、吃飯、閱讀、傾聽、傾訴都是“訴真道”體系的組成部分。在這個體系里,人們也思考,但他們并不強調抽象原則,而與日常真實的生活緊密相關,與這個真實的世界密切聯系。不過,奧克札特-奧茲卡特人雖然保持著過去古老的生活習俗,但他們并沒有將自己完全封閉在過去之中,而是在思想上保持著開放性。他們對于聯眾國政府所推行的科學技術進步也并沒有太大的偏見,也不排斥有用的科學技術。與被科技至上、發展至上單一主義思想控制的大城市居民相比,奧克札特-奧茲卡特人既沒有偏執地抓住過去不放,也沒有為了技術、進步、發展而改變自己固有的生活節奏,他們的生活方式更加平衡、健康,更加真實、從容,更加自在、豐富多采,他們的個體生命煥發著樸素的光彩。
與單一主義思想不同,“訴真道”思想體系是多元主義思想體系,它包羅萬象,具備自我平衡能力。簡·格拉沃認為:
“訴真道”是一種包羅萬象的生活方式,同時,它不是一個單一的、說教式的思維方式。相反,“訴真道”是一個由諸多部分構成的整體,這使“訴真道”與“各部分相互關聯的”生態系統之間存在著類比性……”[注]Jayne Glover, “Ecological Philosophy, Ethics and Fundamentalism”,in Ursula K. Le Guin’s The Telling, Foundation, vol. 38, Issue 105 (2009) ,p.44.
通過格拉沃的分析可以看出,勒奎恩在生態女性主義原則與人類思想文化體系之間建立了關聯,即人類社會文化應遵守生態系統的萬物平等原則,而這一原則也應是人與人之間平等原則的依據。在筆者看來,這也是勒奎恩在人類文化建構中對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原則的應用。可以看到,自然法則在勒奎恩的文化建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也證明,自然是影響生態女性主義文化建構的重要力量。勒奎恩在她的文學創作中表達并實踐了這一思想。
《傾訴》是以道家思想作為建構支點的作品,這一點已引起美國學者的關注。在《有時需要跳躍:厄蘇拉·勒奎恩作品中的抉擇與道》一文中,桑德拉·林都(Sandra J. Lindow)將主人公蘇緹作為分析的重點,從蘇緹的名字、蘇緹的身心平衡之旅,甚至蘇緹出行所使用的水路等細節挖掘了作品與道家思想的關聯。在林都看來,蘇緹的名字象征“生死合一”,蘇緹在她的旅程中找到了撫平身體和內心傷痛的平衡之道,“水”的選擇也與《老子》中的“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之間有著關聯,“水路”的選擇意味著“水”之“道”的選擇。[注]Sandra J. Lindow, “Sometimes It Takes a Leap: Decision Making and Tao within the Work of Ursula K. Le Guin,” Foundation, Vol. 33, Issue 90, (2001),pp.71-80.
事實上,勒奎恩在《傾訴》中建構“訴真道”時將其中的道家思想淵源表達得非常明顯,例如:《心軸》的多重版本情況與《老子》版本的流變情況基本一致。只不過在現實中,當學者們致力于探究《老子》的“標準”版本時,勒奎恩卻將多種版本并存的情況視為“訴真道”思想的積極元素,并將其刻畫為象征差異與多元性的符號。不僅如此,勒奎恩在作品中直接稱“訴真道”為“佛教或道家宗教-哲學體系”,稱“訴真道”為“偉大的系統”,實際上沿用了《老子》原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注]《老子》,第二十五章。此外,作品還直接使用“由一生二,二生三、再到萬象、萬象再復歸為一的曼荼羅”——這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翻版。可以說,在《傾訴》中,勒奎恩建構“訴真道”時不僅僅使用了道家思想的某幾個重要原則,更是將道家思想體系這一整體用來建構“訴真道”思想體系,進而將“訴真道”作為代替單一主義思想體系的思想模式。
在筆者看來,“道生萬物”思想具有重要的生態女性主義價值。“道生萬物”思想與西方傳統文化解釋世界的觀點截然不同。國內著名生態美學研究專家曾繁仁教授在他的《生態美學導論》中指出:“道生萬物”思想是“以存在論為根據的宇宙萬物創生論”,這一思想“完全不同于西方以認識論為基礎的物質本體或精神本體以及基督教中的上帝造人造物論”[注]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40頁。。而在西方二元論文化這一龐大、復雜的體系中,二元對立、斗爭思想導致了人對于自然的對立與排斥,也導致了神圣對自然、對身體的排斥,女性、自然、身體在二元論文化中被視為他者,處在價值鏈的底端,這不僅造成了主宰者群體對于他者群體的剝削與壓迫,也給人類與自然的可持續發展帶來嚴峻威脅。勒奎恩在《傾訴》中以文學形式著重突出了“道生萬物”思想,在這一思想框架下,在理解人與自然關系問題上,人類與自然有著平等的本源,人不再凌駕于自然之上,男性也不凌駕于女性之上,神圣也并不超出身體與世界,使多元文化系統獲得新的哲學基礎與解釋框架,并與生態女性主義思想合二為一。對于生態女性主義思想而言,“道生萬物”基礎上的多元文化體系的建構突破了西方二元論中人與自然二元對立思想之束縛,呈現了包含有利于自我與他者共生與發展的新文化/價值/思想存在方式模式,這也是西方生態女性主義思想所迫切需要的。借助勒奎恩的想象,道家思想這一古老思想也被帶入西方讀者視線,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文化暢游,在西方文化以及當代世界文化中找到用武之地,這也印證了道家思想的世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