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帕特里克·D·墨菲 撰 華媛媛 譯
(美國中佛羅里達大學 英語系,FL 32816;大連外國語大學 應用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近幾年全球資本主義經濟衰退,經濟危機已是新聞頭條的常客。當下正是一個恰當的時機來重溫生態女性主義研究中提出的另一種經濟學觀點:生存觀。全球經濟呈現暴力充斥和影響深遠的特點,筆者發現生態女性主義生存觀作為一種特殊的生態女性主義類型與全球經濟及生態操控緊密相關。生態女性主義生存觀契合全球環境正義運動,并促使我們對一些能夠體現跨國經濟攻擊及對這種攻擊進行應對的文學作品進行研究。
這些當代文學作品來自不同國家,具有獨特的風格和背景。然而從環境正義需求和生存觀的角度去看待這些民族文學的主題,可以發現它們所凸顯的共性。本文首先介紹生態女性主義生存觀,繼而通過對布基·埃梅切塔(Buchi Emecheta)、萊絲利·馬蒙·西爾科(Laslie Marmon Silko)、阿娜·卡斯蒂洛(Ana Castillo)、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帕特里莎·格瑞斯(Patricia Grace)和馬哈斯維塔·戴維(Mahasweta Devi)文學作品中“生存”的解讀,來論證生態女性主義生存觀在全球土地掠奪和生產力斗爭語境中的詮釋力。
生態女性主義生存觀的發展來源于多年來對南半球和北半球女性經驗的田野調查和理論研究。這種生存觀所依賴的基本主張是女性和自然都是生命的生產者。重要的是,對這種關系的定義反映了對生物過程的整體認知和對經濟理論起點的重新配置。生態女性主義生存觀并非否定男性的貢獻,而是直截了當地指出再生產是生產的關鍵,同時顛覆一系列用于定義父權制文化、父權制經濟及父權制政府的等級二元觀點。正如印度科學家、環保主義活動家及作家范達娜·希瓦(Vandanan Shiva)所論述的:
承認自然和女性是生命的生產者包含兩層含義。首先,所謂的發展是一個非正常的發展過程,這種畸形發展是全世界女性和自然遭受暴力的根源。這種暴力產生的原因并非是對溫和的且性別中立的模型的誤用,而是根植于父權制度下對同質化、統治權和集權化的假定臆說,而這種假定則是社會思想和發展策略主要模式的根基。其次,這種非正常發展模式所引發的危機無法用父權制思想范式來解決。[注]Vandana Shiva, Staying Alive: Women, Ecology and Development, London: Zed, 1989, p. 46.
生存觀不僅是生態女性主義對自覺性的呼喚,也是對在全球環境正義運動中所凸顯的社會重新組織的提議,及全球不平等現象重新協商的倡導。不同于其他此類呼吁,社會公平與生態可持續發展密不可分,它為人類生命所提供的再生性方式不會危害其他生命。
對此西班牙活動家亞由·赫雷羅(Yayo Herrero)清楚地表明:
一種生態觀的基本沖突介于當代經濟的新陳代謝和生物圈的耐久力,因而促進了環保主義者和女性主義者觀念的重要結合。生態觀說明了以經濟增長為中心的社會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女性主義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到這種沖突,并譴責囤積和發展的邏輯是一種父權和男權中心邏輯。[注]Juan Tortosa, "What is Ecofeminism" Interview with Yayo Herrero", in International Viewpoint Online Magazine December 2011, p. 3. 7/19/2012. http://www.internationalviewpoint.org/spip.php?article2407.
于是,出現了所謂的生態女性主義本質主義。這種基于女性與其周圍自然親密性的本質主義的基礎被認為是生命繁衍和生活方式之間不可分割的共性。希瓦在《活著》(StayingAlive)中通過描述南半球女性的生活和工作,對生態女性主義本質主義進行重構:“說女性與自然是親密聯結的并非是指任何革命性的意義……第三世界農村女性的新觀點是女性和自然的聯結不是被動的而是創造的,是對生命的延續。”[注]Vandana Shiva, Staying Alive: Women, Ecology and Development, London: Zed, 1989,p. 47.
德國環保學者,活動家及作家瑪麗亞·米斯(Maria Mies)和希瓦寫道:
在一個有限的星球中,人們無法逃離必然性。尋求自由并不需要征服或超越“必然領域”,而是應該專注于在必然范圍內,在自然許可的界限內發展“美好生活”的愿景。我們把這種想象稱之為生存觀,因為超越自然不再是正義的,相反自然在其維度和表現中的生存潛力必須得到呵護和保存。必然范圍內的自由對所有人通用,而其范圍外的自由只適用于極少數人。[注]Maria Mies, and Vandana Shiva, Ecofeminism, London: Zed Books, 1993, p.8.
此觀點并非倡議大家返回到打獵采集或耕種的生活方式,而是“消費者的解放和生活方式的改變意味著選擇不同的滿足人類需求的方式。這種方式既不是欺騙性的也不是有害的,它能避免人類和生態關系進一步惡化”[注]Maria Mies, and Vandana Shiva, Ecofeminism, London: Zed Books, 1993, p. 255.。畢竟,“人類內心深處的需求是無法通過購買商品得到滿足的”[注]Maria Mies, and Vandana Shiva, Ecofeminism, London: Zed Books, 1993, pp. 255-256.。在此基礎上,他們提倡將自然看作保證人類健康生活最低基礎的公共資源:“若沒有潔凈的水源、肥活的土地和莊稼植物的基因多樣性,人類生存是不可能的。這些公共資源已經被經濟發展所破壞。”[注]Maria Mies, and Vandana Shiva, Ecofeminism,London: Zed Books, 1993, p. 269.米斯和瓦倫尼卡·貝厚特-湯姆森(Veronika Bennholdt-Thomsen)在合著《生存觀》(TheSubsistencePerspective)中對這個概念有詳細的解釋,本文在此不贅述。
或許是為了規避“生存”一詞中所涵的返祖或原始的意思,許多其他作家如賽賓·歐哈拉(Sabine O’Hara)使用不同的術語進行表述,如“生態富足”或“供給”。例如,她寫道:“女性主義經濟學家認為經濟應該是關于‘供給’的,包括供給生產和再生產的必需品”[注]Sabine U O'Hara, "Feminist Ecological Economics in theory and Pracitce", in Salleh, 180-196, p.182.。她還提到:
女性主義生態經濟學家推動了環保和社會指標,使它們更好地反映可持續功能和過程。這意味著復雜性而非約減性、多變性而非專一性、多樣性和非單一性、供給而非不足、合作而非競爭,才是彈性和可持續發展的經濟不可或缺的構成。[注]Sabine U O'Hara, "Feminist Ecological Economics in theory and Pracitce", in Salleh, 180-196, p.190.
生態女性主義者瑪麗·梅勒(Mary Mellor)亦偏好“供給”一詞。[注]Mary Mellor, "Ecofeminist 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Politics of Money", in Salleh, 251-267, p. 264.但是,相較之下,這個術語在號召對經濟思想意識的重新定位及將生存觀作為啟發式工具分析文化和文學方面,就顯得沒有那么重要。
當今全球經濟的一個方面,即對原材料和土地爭奪的競爭日趨加劇。這是一個明顯的用來考慮這種定位功效的例子。這類發達經濟體及大型發展中經濟體間的全球資源競賽加劇了眾多生態系統的自然再生產的惡化,也使部落、種族、人類生存和社區的社會再生產的退化愈演愈烈。這種競爭的背后推手不僅在全球范圍內通過政府和技術手段控制女性生殖,還試圖根除女性在食物生產、社會維護及文化延續上的決策和影響,這種現象在南半球表現得尤為明顯。盡管許多資源都面臨著被跨國企業全面接管的危險,用以強化主要經濟體的生態足跡,本文只能關注其中之一,當前凸顯的土地掠奪危機帶給女性的負面影響及其衍生的一系列挑戰。
為什么除了等級與種族,我們還要把性別不平等的特殊議題與農業、土地所有權、農作物挑選和土地再分配聯系起來?巴塞羅那龐培法布拉大學社會運動研究中心(CEMS)的艾斯特·維瓦斯(Esther Vivas)這樣寫道:“在南半球國家,女性是食品的主要生產者,并負責土地開墾、種子儲存、水果收割、水源獲取和保障收獲等。在南半球女性貢獻了約60%至80%的糧食產量。”她還指出:“雇傭農業作業中有明顯的‘女性化’現象……1994年至2000年間……非傳統農業出口產業中83%的雇員由女性構成。”[注]Esther Vivas, "Without Women there is No Food Sovereignty", n.d. 8/1/2012. http://esthervivas.com/english/without-women-there-is-no-food-sovereignty/, pp. 2-3.另一方面,戰爭、種族清洗、長期干旱和氣候變化帶來的天氣異常,以及農村男性向城市的大遷徙、男性較高的艾滋病死亡率都給他們棄之身后的女性們帶來了更大的壓力,非洲地區尤為明顯。[注]Esther Vivas, "Without Women there is No Food Sovereignty", n.d. 8/1/2012. http://esthervivas.com/english/without-women-there-is-no-food-sovereignty/, p. 4.
不需要向社會活動家和女性主義者求助,就能夠明顯地感受到女性在農業中所經歷的性別差異和她們所背負的不對等壓力。聯合國糧食和農業組織在2010至2011年的《糧食與農業現狀》(TheStateofFoodandAgriculture)報告中集中描述了“女性在農業”中的問題。報告前言的第二段寫道:“女性面臨的性別特異限制降低了她們的生產力,限制了她們在農業生產、經濟發展及其在家庭幸福、社區安定和國家福利中的作用”[注]FAO,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 The State of Food and Agriculture2010-11: Women in Agriculture, Rome: FAO, 2011, p.vi.。
占統治地位的經濟軍事強國從原住民手中偷搶土地已有千年歷史。土地掠奪在18、19世紀是歐洲殖民地化的標志,在二戰后的20世紀反殖民地化時期是帝國主義原始積累的主要依靠。[注]See Pranab Kanti Basu, "Political Economy of Land Grab",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7 April 2007: 1281-1287; 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許多后殖民時代國家盡管獲得了政治上的獨立,但經濟上仍然依靠石油、礦物、糧食及勞力的輸出。
但是最近,跨國勢力力圖控制農業用地,并通過購買或租賃這些農業用地來控制水源的例子急劇增多。[注]Fred Pearce, The Land Grabbers: The New Fight Over Who Owns the Earth, Boston: Beacon Press, 2012.同時此行徑的參與者也發生了新的變化,除了傳統的歐美農業企業巨頭,也有新加入的中東石油王國及印度和中國的國有企業。“僅2008年至2009年一年間,就有56.6百萬公頃土地被收購,相當于烏克蘭的國土面積……成交土地中有2/3位于非洲,東南亞地區也是重要的交易地區。”[注]Lorenzo Cotula,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Global Land Rush: A Critical Appraisal of Trends, Scale, Geography and Drivers",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39, 3-4 (2012): 649-680, p. 651.蘇丹交易的土地有一半被沙特阿拉伯購買;中國主要投資在哥倫比亞和老撾,甚至俄羅斯東部;埃塞俄比亞出售的土地的71%被印度公司囊括。[注]Lorenzo Cotula,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Global Land Rush: A Critical Appraisal of Trends, Scale, Geography and Drivers",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39, 3-4 (2012): 649-680, pp. 657-658.
從表面看,這種土地掠奪原計劃是為了增強經濟大國的糧食保證,實際上它導致了農村人口特別是少數民族和部落的糧食不足,并對其經濟和文化生命線都構成威脅;同時它也威脅到將來為不斷增長的全球人口提供糧食生產的生態基礎。雖然短期內一小部分的農村人口獲得更高的勞動力報酬,然而長遠來看土地掠奪對大部分人特別是女性的作用是負面的和毀滅性的。它不僅將威脅到家庭和文化的紐帶,還會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造成傷害。
茱莉亞·貝爾曼(Julia Berhman)和其合著者寫道:
性別視角對真正了解大規模土地交易產生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女性和男性的社會角色不同,享受的權利和機遇不同,此外兩者在土地所有權更替,特別是土地歸外來投資者所有時受到的影響截然不同……現有文學作品中有關于大規模農業商業化對性別影響所涉及的問題……發現這種變化常常會導致改變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動力角色、收入方式和財產權力所有中的地位而對女性不利。[注]Julia Behrman, et al, "The Gender Implications of Large-Scale Land Deals", IFPRI Discussion Paper 01056, January 2011, 7/25/2012. http://www.ifpri.org/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ifpridp01056.pdf, p. 2.
她們還寫道:“農業中重視性別因素的根本原因來自廣泛的經驗性實例,這些實例表明女性在改善日常農業生產、糧食保證和營養供給問題上至關重要。”[注]Julia Behrman, et al, "The Gender Implications of Large-Scale Land Deals", IFPRI Discussion Paper 01056, January 2011, 7/25/2012. http://www.ifpri.org/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ifpridp01056.pdf, p. 2.
引進大規模農業企業交易方式的支持者們,尤其在亞洲、非洲和亞馬遜地區,經常宣傳土地掠奪對就業機會和基礎設施建設的幫助。但即便當地人能獲得這些就業機會,他們也會因長期租賃合同、債權債務關系及昂貴的化肥和農藥而背上沉重的包袱。正如茱莉亞和本·懷特(Ben White)所言:“按傳統方法養護的土地被用來建立棕櫚油種植園將給當地的自然環境,社會、經濟和政治結構帶來突劇變化”[注]Julia White , and Ben White, "Gendered Experiences of Dispossession: Oil Palm Expansion in a Dayak Hibun Community in West Kalimantan",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39.3-4 (2012): 995-1016, p. 996.。
他們進一步提出現在社區的糧食供給已由原來穩定的自給自足方式變為依靠棕櫚油種植園的收入來購買糧食,而這卻不是一種可靠的收入方式。盡管在種植園的勞作和棕櫚油產業的建設上女性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但勞資拖欠的問題卻更多的發生在她們身上,同時她們也在失去贍養家庭的控制權和經濟收入的決策權。[注]Julia White , and Ben White, "Gendered Experiences of Dispossession: Oil Palm Expansion in a Dayak Hibun Community in West Kalimantan",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39.3-4 (2012): 995-1016, pp. 1002-1004, p. 1010.無論土地掠奪是通過直接購買、大面積租賃還是與當地土地擁有者簽約,殺蟲劑的大規模使用、化肥的引入,以及開辟耕地時單一作物對原生植被的取代都會極大降低生物多樣性;另一方面靠出售棕櫚油原料為生的當地種植者也面臨著區域性的買方壟斷市場,因為種植園的產業巨頭們基本控制了棕櫚油的加工和銷售。
那些被國家認為是因無關緊要而用以出售或出租的土地實際上對南半球的女性至關重要,失去土地對她們和她們的家庭來說更是雪上加霜。貝爾曼和合著者呼吁這些土地是女性獲取醫用植物、食物、柴火和凈水的重要來源,而政府卻把其當作荒地,鼓勵外國投資者購買并開采生物燃油。[注]Julia Behrman, et al, "The Gender Implications of Large-Scale Land Deals", IFPRI Discussion Paper 01056, January 2011, 7/25/2012. http://www.ifpri.org/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ifpridp01056.pdf, p.15.為了給汽車提供生物燃料,生命繁衍所需的資源就這樣被銷毀了。邁克爾·達夫(Michael Dove)指出,“發展的規劃者對原生作物和本地文化消極的保護或積極的銷毀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已產生了不可估量的損失。”[注]Michael Dove, "The Agronomy of Memory and the Memory of Agronomy", In Ethnoecology, ed. Virginia D. Nazarea, 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1999: 45-70, p.59.
在講到文學表現之前,我們有必要來看看印度環境歷史學家拉瑪昌德拉·古哈(Ramachandra Guha)的文字:
現代印度環境運動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女性在運動中至關重要的作用。她們上街游行反對砍伐森林、非法采礦、開墾及過度捕撈。她們在環境重建的各種項目中都居領導地位,如荒山綠化、水源保護及推廣節能科技等。[注]Ramachandra Guha, How Much Should a Person Consume?: Environmentalism in India and the United State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6, p. 58.
上文對生存觀的總結,對持續土地掠奪帶給女性影響的描述為了解古哈所描述的女性抵抗和激進主義行動進行了鋪墊。通過上文的總結和描述,我們確定了本文的主要研究方向。本文研究的對象是一系列國際上的當代小說,它們或是提倡生存觀或是在鼓勵經濟價值觀向生存觀轉變的同時也特別關注女性的生存和現狀。
尼日利亞作家布基·埃梅切塔的作品《沙威村大屠殺》(TheRapeofShavi)常常被認為是寓言。確切地說,該作品應被認為是寓言性的,刻意簡化、典型化地表現偏遠非洲小村莊與意外墜機至此的外來英國白人間沖突的文學作品。不同于她的其他作品,它的單線程和明顯匱乏的精細程度都不受批評家歡迎。但是它清晰地展示了一個自給自足的經濟文化體被西方帝國主義逐漸摧毀的軌跡,同時它顯示了沙威村的父權結構助長了殖民者對社區的統治。
小說中有一段對西方化的王子阿索戈巴(Asogba)從英格蘭回到沙威村進行了描述。當時正值旱季,他讓人們采集一種類似工業鉆石的石頭進行交易。他鼓勵當地人用交易獲得的收入去購買糧食而不是為來年的旱季做好可持續發展的準備,還打算進口武器來征服附近的部落。但他不知道這種石頭市場已經飽和,國際交易即將變得比旱季沙漠中干涸的水潭還要糟糕。這時,是部落的女性阻止了這位年輕王子的擴張計劃。她們成功阻止了可能的經濟轉化和戰爭,又將部落引導回自立、謙遜和自足的狀態。
在小說結尾,一個從干旱和戰爭中幸存的年輕人對阿索戈巴說:“我們應該回到我們以前的生活方式,對抗干旱灌溉土地。”[注]Buchi Emecheta, The Rape of Shavi, 1983, New York: George Barziller, 1985, p. 178.埃梅切塔對此進行了總結,非洲發展的道路應是自立及以當地消費為首耕種糧食,而非一再盲目依賴西方失敗的發展計劃。再看當前非洲各地的土地掠奪威脅著最貧困人口的糧食保障,她對“灌溉我們的土地”的強調具有驚人的前瞻性。
令多數讀者出乎意料的是,美洲原住民作家萊絲利·馬蒙·西爾科將她的第三部小說設定在18世紀90年代,并用與描述原住民在西南部經歷相當的篇幅講述了一個原住民女孩周游歐洲的故事。一開始許多批評家認為這部《沙丘花園》(GardenintheDunes)是一部歷史小說,以至于他們認為西爾科明顯搞錯了歷史。因為書中將分隔幾十年的時間混到一起,還提到了晚于小說設定時間30多年建造的科羅拉多河上的一個大壩。盡管書中出現了一些歷史事件,其實它并非歷史小說。如西爾科自己所說,[注]Stephanie Li, "Domestic Resistance: Gardening, Mothering, and Storytelling in Leslie Marmon Silko's Garden in the Dunes", SAIL: Studies in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s 21.1 (2009): 18-37, pp. 20-21.這是一部關于過去也是關于現在的小說。小說描述了一個位于加州邊境科羅拉多河岸,名為沙地蜥蜴的虛構部落。小說的設定圍繞部落的自足經濟與殖民者的殖民經濟間的沖突展開。西爾科集中批判了殖民者的生物剽竊,即歐洲勢力從殖民地偷取種子和植物用以商業及開拓,并將當地人可持續發展的農業生態學和林業實踐轉換為單一作物耕種用以出口。作者舉例的若干生物剽竊的行為和今天跨國公司的行徑十分相似。比如孟山都公司(Monsanto)用原生種子申請專利或用商業化的雜交種子替換原生種子的行為,最好的例子是文中生物開發者愛德華(Edward)試圖偷取香櫞扦插的失敗嘗試。香櫞自古被用于醫藥、宗教及食用目的,卻被輕易地宣傳成是美洲人用來做蠟燭和蛋糕的原料。
和上述殖民者形象構成鮮明對比,《沙丘花園》的主角印地戈(Indigo)是一位年輕的印第安人,她愛好收集各類種子,無論是別人作為共享物贈予或是她自己在野外發現的,并將其耕種用于生計。環境正義的反差亦體現在其他方面,如那些富裕的紐約人的腐朽又華麗的花園。他們覺得種植和灌溉沒有意義,所以在花園的設計中無視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僅把花園作為一個炫耀奢侈消費的手段。后來印地戈同她的姐妹斯奧特(Salt)及其他的原住民沖破各種阻力最終回到了小說開頭提到的沙地蜥蜴部落,在部落耕地上建立自足經濟、重建家園,并抵抗商業化經濟的同化和吸納。[注]Mary Magoulick, "Landscapes of Miracles and Matriarchy in Silko's Gardens in the Dunes. In Reading Leslie Marmon Silko: Critical Perspectives through Gardens in the Dunes, ed. Laura Coltelli. Pisa: Pisa University Press, 2007: 21-36, p. 30.小說的女性主義不僅體現在印第安女性和作為父權資本主義代表的白人男性間的沖突,還表現在哈蒂(Hattie),一個特權階級的白人女性身上。正是她將印地戈帶上了她與丈夫愛德華一起去歐洲的旅程,并研究了歐洲的母系宗教文化。哈蒂漸漸與印地戈和原住民站到了一起,并開始反對她的丈夫及她的家庭。由此可見西爾科的小說首先不是關于種族對抗,而是對性別壓迫、部落經濟開發和生態開發的反抗。
類似的例子在當今環境正義運動中隨處可見:小說中描述的沖突看似是對19世紀末的歷史事件的描述,實際是對環境正義斗爭所反對的大規模土地掠奪、生物剽竊和通過原始積累的部落開發的揭露,及對日益惡化的壓迫女性行為的譴責。西爾科在文中加入建立大壩而導致自足部落被大水所淹的情節,也許是對當前利于城市住房和跨國公司的發展項目破壞原住部落的現象的影射。對此特里·瑞安(Terre Ryan)認為:
西爾科在《沙丘花園》中利用耕地在國際、國家、地區和家庭層次上表現了帝國主義的影響。為此她一針見血地用19世紀美國耕種的審美觀和意識形態和沙地蜥蜴自足農業進行對比……西爾科講述了印第安女性和白人女性如何能逃脫那個天生用來征服或摧毀她們的體系。[注]Terre Ryan, "The Nineteenth-Century Garden: Imperialism, Subsistence, and Subversion in Leslie Marmon Silko's Gardens in the Dunes", SAIL: Studies in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s 19.3 (2007): 115-32, p. 116.
以上的兩部小說都建立在一個虛構的國度并發生在另一個歷史時期,奇卡諾(Chicana)作家阿娜·卡斯蒂洛(Ana Castillo)把《遠離上帝》(SoFarFromGod)置于一個美國西南邊境、因國防工業而重度依賴勞動力的小鎮。通過這樣的設定,卡斯蒂洛給她的小說加上了濃重的環境正義色彩。小說的焦點是對有毒工作環境和少數民族的過度勞工開發進行阻止和反抗。[注]See Kamala Platt, "Ecocritical Chicana Literature: Ana Castillo's 'virtual realism'", in Ec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Theory, Interpretation, Pedagogy, ed. Greta Gaard and Patrick D. Murphy,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8, pp. 139-157.同時她提倡女性的參與和領導作用,不僅在于推動反抗運動,還在于尋求一種經濟體制,使其替代當前有害的經濟,作為加入貨幣經濟所需代價。
據羅納德·沃爾特(Ronald Walter)透露,在卡斯蒂洛的所有作品中,她都用心去表現她所謂的“‘作為女性和原住民的雙重性別歧視’,即奇卡諾身份既是反射男性的他者,又在種族歧視和厭女情結中處于從屬地位”[注]Roland Walter,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dislocation and Relocation in the Novels of Ana Castillo", MELUS 23.1 (1998): 81-97, p. 82.。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在《遠離上帝》中卡斯蒂洛首先描寫了索菲(Sofi)的獨生女菲儀(Fe),她為了追求“美國夢”,完全融入英國文化,然而有毒的工作環境奪去了她的生命。作者通過反對這種工作環境來揭露對奇卡諾的歧視。而后,卡斯蒂洛又“追溯關于集體自我定義中的自我狀態”,索菲成為托姆(Tome)市市長就是實證。[注]Roland Walter,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dislocation and Relocation in the Novels of Ana Castillo", MELUS 23.1 (1998): 81-97, p. 89.
然而,正如批評家觀察到的,參與選舉政治并不能保證對社區的經濟或政治狀態產生影響。瑪爾塔·卡米內羅-桑坦格羅(Marta Caminero-Santangelo)寫道,“雖然卡斯蒂洛認定集體管理機構,特別是女性組成的這種機構,對環境惡化和經濟不公帶來的挑戰進行應對會較為理想,她的小說卻還是擔心有效而活躍的對抗會面臨潛在的危險。”[注]Marta Caminero-Santangelo, "'The Pleas of the Desperate': Collective Agency versus Magical Realism in Ana Castillo's So Far from God", Tulsa Studies in Women's Literature 24.1 (2005): 81-103, p. 82.
沃爾特寫道:“女性是開創生存、思考和關系替代性空間背后的驅動力,這種空間的基礎是正義和平等。”[注]Roland Walter,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dislocation and Relocation in the Novels of Ana Castillo", MELUS 23.1 (1998): 81-97, p. 90.同時沃爾特和卡米內羅-桑坦格羅都強調關于“小說中集體激進主義最直接的表現是托姆市民間的合作”的描寫,和生存為基礎的經濟體系是“用明顯的現實主義術語描述的”[注]Marta Caminero-Santangelo, "'The Pleas of the Desperate': Collective Agency versus Magical Realism in Ana Castillo's So Far from God", Tulsa Studies in Women's Literature 24.1 (2005): 81-103, p. 84.。最后卡米內羅-桑坦格羅認識到書中對高度政治化的耶穌受難像的描述是對環境非正義的譴責,她用類似生態女性主義者生存觀的語言寫道:
這種政治化的環境意識要求它不能以犧牲人類為前提來使“自然”浪漫化,這種意識要求我們理解生態系統的破壞對人類生活產生的現實的、物質的和物理的后果,這種后果首當其沖體現在對女性和貧困群體的影響上。[注]Marta Caminero-Santangelo, "'The Pleas of the Desperate': Collective Agency versus Magical Realism in Ana Castillo's So Far from God", Tulsa Studies in Women's Literature 24.1 (2005): 81-103, p. 92.
因此,卡斯蒂洛提供了一個關于女性主義者生存觀的發展實例,及這個實例所體現出的農業和手工業集體的托姆市在交織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種族壓迫及市民依賴有毒制造業的勞動生存狀況中陷入的困境。
卡米內羅-桑坦格羅對《遠離上帝》的評論同時也能用于《天堂》(Paradise)。《天堂》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非裔美國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98年的小說。小說講述了定居到俄克拉何馬州的非裔美國農民,和他們經歷幾代人的努力試圖建立一個理想的全黑人社區的故事。他們建立了兩個這樣的小鎮:天堂鎮(Haven)和紅寶石鎮(Ruby)。克里斯汀·亨特(Kristen Hunt)認為:在這過程中,他們逐漸走向固執、武斷的父權主義范式,因而失去了與孕育人類健康的基礎間的紐帶。這種紐帶來自對女性、土地及曾經保護他們的原住民的尊重。
隨著小說的發展,莫里森闡明了這種父權心理如何最終破壞了小鎮居民和土地間的聯結。小鎮的開拓者們對美國夢的急切追求將他們與他們的妻子、女兒和土地逐漸疏遠開來。這些開拓者們選擇了傳統美國歐洲移民的模型,放棄了非洲文化和阿拉帕霍(Arapaho)文化的方式……但紅寶石鎮的建立者們決心要防止一切可能危害他們的外來因素,甚至包括來自自然界的影響。最終是這種對大自然及對與環境相聯的抗拒造成了部族的衰敗。[注]Kristin Hunt, "Paradise Lost: The Destructive Forces of Double Consciousness and Boundaries in Toni Morrison's Paradise", in Reading Under the Sign of Nature: New Essays in Ecocriticism, ed. John Tallmadge and Henry Harrington,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2000, pp.121-122.
紅寶石鎮里的耕地表現了這種疏離及小鎮女性的共謀,與之成為鮮明對比的是城外修道院的耕地緊密聯接了再生產和自足。亨特指出鎮里的耕地促使女性相互競爭而非為分享和供給繁衍生命,因此這是一種炫耀消費而非必需生產。[注]Kristin Hunt, "Paradise Lost: The Destructive Forces of Double Consciousness and Boundaries in Toni Morrison's Paradise", in Reading Under the Sign of Nature: New Essays in Ecocriticism, ed. John Tallmadge and Henry Harrington,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2000, p.124.這些耕地和《沙丘花園》中的兩種類型及《遠離上帝》中托姆市農場的農業部分間的比較和差異是清晰的。我們同時還能明顯地在紅寶石鎮、天堂鎮、沙地蜥蜴部落和托姆市農場的女性身上看到權利剝奪和異化。
新西蘭毛利作家帕特里莎·格瑞斯的《波蒂吉,愛之人》(Potiki)講述了一個毛利大家庭在社區的幫助下對抗開發商的故事,對抗的起因是開發商試圖將毛利人的農田和漁場改建成吸引國際游客的海灘。在這本短篇小說中充滿了毛利精神信仰、儀式以及歷史上毛利社區為奪回白人殖民者占領的土地而作出的貢獻,如太奧比(Te Ope)。縱觀全篇,小說主角海米(Hemi)和羅米塔(Roimata)將生存觀作為其家庭經濟存活和毛利社區重新團結、壯大的基石。就像海米不停重復的口頭禪:“我們要的一切都在這里,”他們選擇了一種志愿貧困的生存方式,從而避免了與家庭和文化身份分割將造成的自我毀滅。在他們爭取環境正義和土地回歸的過程中,兩位主角及其子女的性別平等觀念也逐漸增強并鞏固。
我們必須認識到他們的生存方式并非是一種倒退,反而是一種邁向環境融合的進步。克勞迪婭·杜普(Claudia Duppé)評論說:“毛利人的農業作業是符合生態農作原則的……有機食物運動認為生態農作原則是步入可持續發展未來的最合理的一步。”[注]Claudia Duppé, "Ecopolitical Ethics in Patricia Grace's Potiki", in Local Natures, Global Responsibilities: Eco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New English Literatures, ed. Laurenz Volkmann, Nancy Grimm, Ines Detmers, and Katrin Thomson, Amsterdam: Rodopi, 2010, pp. 128-129.格瑞斯的小說集中表現了野生棲息地和所謂“未開發”地區的旅游業發展給公共土地、種族和生態系統帶來的威脅。類似的,在關于莫里其加比(Morichjapi)社區的戲中戲里,印度作家阿米塔夫·戈什(Amitva Ghosh)描述了自足社區受到的威脅。《饑餓的潮汐》(TheHungryTide)發生在印度境內與孟加拉接壤的一個叫孫德爾本斯(Sundarbans)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新西蘭作家凱莉·胡姆(Keri Hulme)的小說《骨人》(BonePeople)[注]See Laura Wright, "Diggers, Strangers, and Broken Men: Environmental Prophecy and the Commodification of Nature in Keri Hulme's The Bone People", in Postcolonial Green: Environmental Politics and World Narratives, ed. Bonnie Roos and Alex Hunt,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10, pp.64-79.也有同樣的角度。篇幅所限,恕不贅述。
在當代作家中,孟加拉活動家、散文家和作家馬哈斯維塔·戴維的作品在生存觀上被認為是最具代表性的。她的作品數量繁多、范圍廣闊,這都使本文難以在此進行足夠的探討。她致力于展示印度各種開發活動導致的最貧困人口和百萬計部落族人的困境和斗爭。她的作品不僅包括與西爾科《沙丘花園》類似的以古諷今的歷史小說,也有與《想象的地圖》(ImaginaryMaps)相仿的著重描寫當代女性壓迫的短篇小說。
戴維的論文集《路上浮塵》(DustontheRoad)中的一篇論文與她的一些小說中所表達的物質觀相似,并同樣聚焦于西孟加拉磚窯的女性民工。梅特雷耶·加塔克(Maitreya Gatak)對此文評論道:
土地被掠奪,她們對森林資源的獲取越來越受限制,即便在曾經部落的土地上林立著大型工業項目,她們仍然很難找到工作。就這樣她們從自己的土地上被邊緣化、被驅逐。她們正值青年卻不得不遷移他鄉。[注]Maitreya Gatak, "Introduction", in Devi, Dust on the Road, p. xxix.
加塔克在這里提出了開發項目對部落女性貧困的惡化作用。這些開發項目通過砍伐森林和土地掠奪把農地用于工業和種植園,不僅使這些印度部落被迫放棄傳統的自足活動,還使他們無法從事現代的勞資工作。戴維指出遍布的桉樹種植園是孟加拉西部土地掠奪帶來負面沖擊的一個典型例子,它們給生物多樣性帶來了滅絕性的打擊,特別是為種植商品作物而銷毀了不可計數的結滿水果的植物。[注]Maitreya Gatak, "Introduction", in Devi, Dust on the Road, p. xxxii.
這些文學作品,及其間接或直接表達的生存觀,具有強烈的反資本主義和反全球化的導向。亞由·赫雷羅主張:“在自然和社會的繁衍過程與資本積累的過程間存在重要矛盾。如果社會再生產和生命維護是經濟的優勢方面,那經濟活動就會偏向生產使用價值而非交換價值,那福利自然就會終結。”[注]Juan Tortosa, "What is Ecofeminism" Interview with Yayo Herrero", International Viewpoint Online MagazineHCAPIT December 2011, p. 2. 7/19/2012. http://www.internationalviewpoint.org/spip.php?article2407.
特里薩·特納(Terisa Turner)和利·布朗丘(Leigh Brownhill)對女性反全球資源統治運動進行了分析總結:“這種抵抗特別肯定了生存‘共性’。它肯定的是能符合生命和人類全面發展要求的社會關系”[注]Terisa E Turner, and Leigh S. Brownhill, "We Want Our Land Back: Gendered Class Analysis, the Second Contradiction of Capitalism and Social Movement Theory", Capitalism Nature Socialism 15.4 (1006): 21-40, pp. 22-23.。我在此借用他們的辯論:“這里的生存根植于當地,但也是全球的、面向未來的、綜合的。因為它選擇地融合了資本主義之前和之后的合作社會關系”[注]Terisa E Turner, and Leigh S. Brownhill, "We Want Our Land Back: Gendered Class Analysis, the Second Contradiction of Capitalism and Social Movement Theory", Capitalism Nature Socialism 15.4 (1006): 21-40, p. 25.。對當前包括土地在內全球資源搶奪的理解是我們重新認識貝厚特-湯姆森、米斯、希瓦等人倡導的生存觀的作用的基礎。這不僅是考察南半球地區經濟斗爭和種族抵抗,也是了解當代文學中國際女性作家的窗口。這種了解能使我們感激這些作家們所作出的努力,并進一步傳達并講授這些作家們所探索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