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交通大學 710000)
當藝術與美劃清界線,當藝術的邊界變得模糊,我們還能依靠什么標準來評判藝術的價值?無論是對于創作者還是對于欣賞者,與其陷入迷亂之中,不如在心中堅持一個主義。如果藝術這一名詞能夠涵蓋古今中外各種形式的偉大作品,那么必然有些什么共通的東西。正如克萊夫·貝爾所說“因為事實要么是所有視覺藝術作品具有某些共性,要么我們在談論藝術的時候是在胡言亂語……所有人在談到藝術的時候都會將其與其他的東西區別開來,這種分類有什么正當理由呢?藝術這一類別中的所有東西有何共同的屬性呢?”貝爾在后文中提到,這種共同屬性即是“能夠喚起人們的審美情感”,如果我們放下審美與藝術之間必然的關系,從而將現代與后現代藝術全部考慮在內,筆者認為用“喚起人們的情感”更具普適性。只要還遵循著這樣一條原則,我們的視覺表達才不至于陷入毫無意義的境地。然而僅僅是喚起人們的情感還不能稱之為好的視覺藝術,在好的視覺藝術作品中,藝術家應該主導這種情感的喚起過程,而不是讓觀者憑借自己的經驗去揣測。簡言之,好的視覺藝術的表達,應喚起一種明確的情感,也許恰恰是因為這種“明確的情感”難以用語言加以描述,藝術的表達才閃耀著如此神秘光環,那么如何達到這種明確,這便需要我們從某種確定無疑的普遍存在的東西出發,依靠我們的理性逼近我們所要表現的情感,這也是我們研習視覺藝術表達必須討論的問題。
什么是邏輯?什么是視覺邏輯?視覺藝術是否存在邏輯性這一說法?視覺藝術的邏輯又是怎樣的一種表現形態?
邏輯一詞源于拉丁文λ?γο?,最初的意思有詞語、思想、概念、論點、推理之意。黑格爾說“邏輯學是研究純粹理念的科學,所謂純粹理念就是思維的最抽象要素所形成的理念1。”這里我們至少可以了解到邏輯學是對人們思維的思維。而思維最為集中的體現便是推理,作為從已知命題到新命題的思考過程,推理是我們解釋現象,分析原因,和預見結果的一種手段,因此推理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為了使推理的結論更具普遍性和說服力,我們便需要一個更為普遍的系統化推理的理論,對推理的理論概括便是邏輯,它具體表現為我們推理時應該遵循的方法、技巧、原則和規律。
邏輯性往往被用來描述一個思維推理的過程是否符合一定的方法、原則、與規律。我們說一個事件的過程有邏輯性,即承認它首先是一個思維的、推理的,或者說是一系列推理活動的結果,其次該過程還必須具有某些普遍性意義的規律、規則和方法,如果切合了這些規律、規則和方法,我們就稱其為有邏輯性。如果它不是一個思維推理的過程或者說不是在思維與推理下產生的,或者該思維活動是毫無章法,純屬巧合與偶然的,我們便不能稱其富有邏輯性。顯然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邏輯性是無處不在也是相當重要的,我們的實踐活動總是在一系列的推理與預測之后才作出的,比如我們的經濟活動是在長期或短期的計劃之下進行的,我們的法案,預算,生產,都是經過縝密的思考和推理之后的結果。其次我們亦有一些普遍意義的方法論,規律與原則為指導。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即是最早的關于思維規律的系統論述,隨著近代實驗科學興起的歸納邏輯成為我們獲取新知的強大的認識工具;這里我們有必要懷疑,為什么我們對這些規律如此地確信不疑?就像我們確信為什么1+1=2一樣。邏輯學的最為根本的問題也就在這里,我沒有找到答案,但“我思”的西方近現代哲學之父的笛卡爾也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示,“除了清楚分明地呈現在我心里、使我根本無法懷疑的東西以外,不要多放任何一點別的東西到我的判斷里2”這里的“清楚分明”“無法懷疑”地呈現在我的心里的東西,也就是我們最為單純鮮明的直覺。

圖1 康斯特布爾作《威文荷公園》

圖2 兒童模仿康斯特布爾的《威文荷公園》
對于視覺藝術來講,如果視覺形式到藝術理念的過程是一個思維的過程,或者說是思維、推理所引發的結果,并且這個過程有著普遍意義的方法、原則和規律,那么我就將這種藝術表達看作是有邏輯性的。無論藝術創作還是藝術欣賞,顯然這個過程是經由視覺的感知開始的,我們說藝術的表達具有邏輯性,即是說我們用眼睛看藝術作品的過程就包含著一些思維著的東西,舉個簡單的例子:如圖1、圖2。這兩幅畫表現出“看”并不是客觀世界機械地映射到視網膜上的過程,在平涂的色塊和鮮艷單純的顏色中我們看到在缺乏經驗的孩子眼中只能看到事物本身的顏色,也就是我們稱之為“固有色”的東西,然而在英格蘭畫家康斯特布爾的畫作中,我們則會看到豐富的多的色彩關系與透視關系,純粹的固有色是不存在的。暫且不去爭論何種表達更接近于藝術本真,從這兩幅畫中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雖然我們眼睛的生理結構是如此的相似,我們實際所“看”到的世界卻是如此的迥異,這種差異若不是來自于物理條件的差異,那么我們就只能從內心中去尋求答案。簡言之視覺藝術的表達所依賴的人們“看”的能力乃是生理刺激與認知思維交織在一起的感受過程。這里討論視覺藝術的表達的特性也就是基于這樣的一種認同。要討論視覺藝術的表達問題,自然離不開視覺形式與藝術內容的關系問題,一般來說藝術創造的過程乃是從內容出發來構造適合的形式的過程,那么這個過程是不是思維與推理的結果、這個過程又有沒有一些基本的原則和規律、再進一步分析,這種規律規則是建立在怎樣的是事實依據之上或者說這些規則歸如何從我們最為單純鮮明不可懷疑的的直覺中衍生而來的,這便是我要在本文藝術語言的表達邏輯中所要討論的主要問題。
什么是視覺藝術的表達呢?當然這不僅要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也要從觀賞者的角度來分析,表達要有對象才能成立和完整,藝術家創作的過程是一個情感物化的過程當然是表達的開始,那么我們在展廳里欣賞雕塑顯然是一種“表達”的最后實現過程,創作者的創作過程是源于內心情感,觀賞的過程卻是從觀賞者面對某種表達形式開始的。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我們都不能拋開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問題。
形式與內容的關系。這是美學議題中一個十分重要系問題。當我們談論藝術作品時,我們都會用到這兩個詞,很多美學家都有過系統的論述。最為流行的要數“形式即內容”了,我們可以看到康定斯基,蒙德里安,杰克遜·波洛克的作品都在踐行著這一信條,暫且不去評論這種觀念正確與否,但是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到藝術道路上的的每一次重大超越都離不開對形式與內容的關系的新的思考。視覺藝術中的形式一詞可以理解為藝術作品在視覺上所呈現出來的客觀物質形態,當我們討論某件作品“形式”的時候我們更多地偏重于畫面元素的構成關系,而不是其他。“內容”可以理解為情感,是藝術家創作的根本動機。從一般性的視覺藝術表達(雕塑繪畫)的范圍來說,形式是物質性的、具體的、凝固的、形而下的,而內容則涉及人的情感、觀念等等,它是主觀的、模糊的、流變的、形而上的。顯然藝術表達上的形式與內容是不同質的東西。但這種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兩種情況的聯系卻是明確的,使我們可以明確地感受到不同的形式會給欣賞者帶來不同的審美感受;或者說特定的情感有它相適應的表達形式,對于前者我們將其稱為審美體驗,對于后者我們將其稱作藝術表達。那些偉大的藝術作品之所以能被我們接受并且博得我們真誠的贊美,正是由于這種表達形式合內容的關系達到了很好的統一,并且這種關系切合了我們腦中那最為簡單清晰而又明了的直覺。當然藝術表達同一般的情緒宣泄是有區別的,比如說有這么兩個人他們都經歷著人生過莫大的苦難,一個在嚎嚎大哭,另外一個則在彈撥催人淚下的旋律,我們都不會懷疑他們的情真意切,但我們都承認后者才能叫做藝術表達,那么區別在哪里呢?區別在于后者是通過主動的構造一種形式來表達情感,而前者則是利用了本能的、原有的形式來發泄情感。從哭聲中我們只能判斷悲傷的程度,然而從藝術的形式過程或結果中,也就是“莫大苦難”的音樂旋律中,我們會得到被升華了的精神過程,感受更為具體的情感細節。也就是說,通過主動構造出來的形式所表達的,是有著更為豐富內容的和很強指向性思維情感和精神狀態。
如果我們肯定藝術表達在于追求這種形式與內容的統一,并且承認藝術表達的形式是構造出來的形式,那么我們有必要進一步分析為什么特定的形式能夠承載特定的內容,或者說內容是在構造形式過程中的哪個環節被融其中了呢?如果我們將全部的成熟的藝術表達形式加以考慮包括雕塑、繪畫、裝飾、符號等等,我們不難發現形式蘊含內容的途徑在于異化3。視覺藝術中的異化主要有這么幾種形式:理想化、抽象、夸張、符號化乃至對常規邏輯4的有意背叛。關于這一點布朗庫西也有類似地表述‘造型的簡化正是意義產生的基本要件’5他所說的簡化,實質上可也以理解為異化。每一位藝術家都不會承認自己在繪制照片或是翻制模具,這一點在攝影技術和翻模技術的成熟后顯得更加鮮明。顯然我們都認為藝術的真正意義并不產生于復制現實的那一部分6,如果說古典主義時期的藝術還在信仰上帝造物所蘊含的神魅的美,局限于宗教的理念和世界觀,藝術并不敢對現實世界做出大的篡改,那么當人類進入我思為主體的現代社會后,人類的創造性和自我意識便得到了空前的解放,藝術的創造性才得到真正的解放,同時我們可以從亨利摩爾、賈科梅蒂、布朗庫西、畢加索的作品中看到異化所帶來的表現力是多么強烈。因此我們說雕塑語言的表達具有邏輯性,即是指形式與內容相統一的關系具有邏輯性,也就是說構造形式的過程是可以為我們最為簡單的直覺所理解,而構造形式的過程中只有運用變異的方式才能產生意義表達的空間,所以雕塑語言表達的邏輯性就體現在形式構造中的變異是從我們最為鮮明而確定的基本的直覺出發的。
前面已經說過變異方式主要有理想化(以古典主義雕塑為主例如希臘化時代的雕塑,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這種手法往往利用完美的理想化人體來詮釋史詩般的瞬間和紀念碑似的永恒的造型,常用于表達英雄主義的題材。“理想化”的作用在于美化有機的形式,使之合乎理想,很容易流于整齊劃一,從而削弱其內在的個性7)、抽象(現代主義雕塑為主例如布朗庫西、亨利摩爾、賈科梅蒂,抽象的方法其實是從現實事物中抽取形式的過程,常用來表達哲學性的觀念)、夸張(常見于表現主義)、符號化(古埃及藝術)、邏輯混亂(比如后現代主義中的解構與重構)。從理想化的敘事性地形式到純形式的抽象再到后現代主義的解構與重構,是伴隨著自我為主體的意識而產生的,當人作為主體被推倒置高無上的位置,藝術的表達就顯得更加肆無忌憚,擺脫了宗教、實用與倫理,情感的表達可以訴諸更為純粹的形式。那么對于形式來說,基于視覺的直接感受就顯得尤為重要,而不是其中的情節性與敘事性因素。美國認知心理學家魯道夫·阿爾內海姆(Rudolf Arnheim)在《藝術與視知覺》中主張我們用眼睛看東西是一種認知活動,我們在處理眼睛在看到的形式的過程即包含著思考。所以我們應該認識到形式并非只能附庸于故事與情節之下才能產生意義。
如上所說,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藝術表達是主觀情感到客觀形式的過程,說這一過程是思考與推理的過程,最為直接的證據便是藝術家的創作稿的演變過程,一般來說我們對于最初的草稿總會感到不滿意,不能懷疑好的素描能力能幫助藝術家更迅速地將頭腦中模糊印象清晰的呈現到眼前,這種圖像體現了藝術創作時的一種起始的狀態,但這只是開始,我們總會對它感到不太滿意(不符合我們腦中的印象),這種不滿可能來自于我們造型的能力的缺乏,也可能來自于我們腦中那種印象本身的模糊性,但是還有這樣一種情況,比如說讓我們為自已的母親塑一尊肖像,我們可以肯定母親的形象在我們的腦中是再清晰不過了的,可是當我們開始塑造時便感到無從下手,這并不是說我們塑造技巧和能力不夠,也不能說我們腦中的形象模糊,這只能說明大腦記憶中形象的具體性不等同于視覺的圖像的具體性。這里,我們將視覺上的具體同我們大腦中的印象的具體做了一個對比。作為創作者,顯然是希望我們創造的視覺形象是符合腦中的印象的,創作稿在這里便承擔了這樣一個從模糊到具體,從偶然到肯定的責任。它也是藝術家進行形象思維最為直接的體現,就如我們做一道復雜的算術題的演算稿一樣,等號后面的只是一串簡單的數字,然而要得出正確的結果卻需要冗長的思維的邏輯推演。雕塑創作又何嘗不是這樣,就連拉菲爾、米開朗琪羅這樣的藝術大師也是這樣的創作過程(如圖3、圖4),從線稿的反復修改,再到泥塑小稿的修改,最后才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符合心意的形式。

圖3 米卡朗琪羅《十字架上的基督》素描稿

圖4 拉菲爾《圣母與子》
其次,同一個藝術家,同一個主題,不同的時期它所表現出來的具體形式呈現出一些細微的差異,我們能看到每一次小的改變都是在向觀念逐漸邁進。如果沒有藝術家的思維和推理我們為何能夠呈現這樣一種形式到觀念的漸進?圖5《空間之鳥》正是這樣一個漸進的過程。

圖5 從《麥雅斯拉》到《空間之鳥》
雕塑語言的表達是有邏輯性的。這是藝術達的本質屬性所決定的,我們在學校里研究學習,根本上來說就是在學習藝術表達的規律原則,藝術固然是從內心情感的需要所發出的創造行為,但是從人做主體這一共同的屬性來看,如何使我們創造的形式更加徹底更加可靠得統一到我們鮮活的情感中則是有著一些普遍性的原則、規律、與秩序。如果我們不是天才,不能夠僅僅憑借直覺就將其融入到我們的藝術創作中,那么我們只有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從藝術實踐經驗中獲得某種頓悟。
注釋:
1.黑格爾著,賀麟譯.小邏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63.
2.笛卡兒,王太慶譯.談談方法.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16.
3.這里指的是有意地構造藝術形象與現實世界的差異.
4.這里的常規邏輯是和藝術表達的邏輯相對而言的,即我們一般推導知識,進行論證所要遵循的一系列的原則規范和規律。
5.何政廣.現代主義雕塑先驅:布朗庫西.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62.
6.當然我們也無法從根本意義上復制現實,現實是無限多樣和無窮可分的,從這個意義來講任何繪畫雕塑都是與現實不一樣的,但我們在這里所討論的是基于可感知的視覺范圍,并且假設成熟的藝術家都具備視覺上寫實的能力.
7.康定斯基.論藝術的精神;康定斯基文論與作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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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何政廣.布朗庫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4]克萊夫.貝爾,藝術[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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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康定斯基著,查立譯.康定斯基文論與作品[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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