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劉莉娜
“文化移民”這個詞看起來高大上,其實說白了就是一些為了發展、為了理想而背井離鄉棲居他城的年輕人,他們或已經有職業,或正在尋找發展機遇,但都未扎根;這些人幾乎都是青年人,多數往往具有一定學歷或較高的文化素養,期待在他城的文化藝術領域一展抱負……這樣一群人,在北京他們叫“北漂”,在上海他們叫“海漂”。
近年來,“海漂”中的美術群體因為其越來越突出的業內成就而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關注,他們正在成為推動海派文化融合發展的一支重要力量,這其中既有從全國專業院校畢業后來滬工作、生活的“新上海人”,也有在上海就學、就業的打拼者,甚至還有跨越語言障礙而旅居上海的外國人。從“體制內”的專業院校、學術機構,到“體制外”的園區、畫廊、工作室,隨處可見“海漂”美術工作者活躍的身影。他們正頻繁地進入大眾的視野,日益成為社會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為上海的文化藝術帶來創新活力。在兩年一屆的上海美術大展、“海平線”繪畫雕塑聯展、中華文明歷史題材創作、上海歷史文脈主題創作等重要展覽和創作活動中,都有不少“海漂”藝術家嶄露頭角。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上海有了個稱號叫“魔都”,聞者都說傳神,卻不知各自把那個“魔”字做了怎樣的演繹與延伸。但今天當我們在上海最具官方影響力的中華藝術宮看到這些魔都里的異鄉人的杰出作品可以如此被認可、被珍重時,我覺得也許這個“魔”字可以被解讀為“魔力”吧——海納百川,兼容并包,這些用以形容這座城市永恒魅力的詞語雖然已經被用了一百遍,但只要愛她的人們還在來,來了的再也不離開,就足以證明上海的“魔力”一直都在。

當我按照宗錫濤所給的工作室地址被taxi司機一路載到那片位于莘朱路靠近畹町路的倉庫區時,一時間幾乎有點不敢下車——我不就是從路過繁華的南方商城開始埋頭刷了一會兒微信么,怎么一抬眼仿佛已經不在上海了?事實上,這一片區域在地圖上距離蓮花路商圈和都市路商圈都僅一步之遙,但眼前赫然出現的大片低矮平房、空蕩蕩的倉庫、集裝箱卡車和街道兩邊小店鋪里傳來的震耳的流行歌,讓人仿若一秒鐘從大上海穿越到了小城鎮,這種感覺有點不真實,卻忽然讓我生出幾分未知的興奮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藝術倉庫啊。
事實證明我想多了,從進入這個倉庫區的大門開始,一路上都只有拖車、卡車和裝集裝箱的工人——這里分明就是真的倉庫吧。而按照地址上的“3幢”一路找過去,“1幢”“2幢”都只有虛掩的鐵門和成堆的貨物,連人影都不見,走到第三排倉庫已然到頭,看起來還是如此荒涼,我終于崩潰地拿出手機向宗錫濤求助。下一秒就看見仿佛魔術一般,戴著平頂帽的畫家忽然從倉庫的2樓現出身形,而他腳下那一排一直存在的焊鐵樓梯,之前我怎么就視而不見呢?更妙的還在后面,當我在沿著焊鐵樓梯“哐啷哐啷”拾級而上后,走進這間倉庫的二層,赫然又一次穿越了空間——這間被隔出來的畫室挑高、敞亮,四壁掛著巨大的水墨作品和空白畫紙,角落的書架中有沙發和茶具,在這巨大的“房間”的另一端,居然還臨窗放了一架雙人秋千。而當我們在舒服的矮沙發落座的時候,一排形態各異的水墨小丑和一只巨大的舉著“大刀”的螳螂就正對著我們。
水墨小丑,是這位80后海漂畫家的代表系列,曾獲得上海青年美術大展金獎的殊榮,如今被掛在“東方之冠”中華藝術宮的展品也正是這個系列。說到“海漂”和上海這個城市,宗錫濤馬上說,這個給他帶來藝術轉折點和新起點的“小丑”,靈感發源于上海,系列的第一張也畫于上海,從某種意義上正是自己和這個城市的心靈碰撞。“我的《小丑》系列,就是想要借助小丑這一符號,寓意都市環境下人的生存境遇以及內心的思想。這也是我創作這批作品的初衷——小丑本身具有‘化妝’‘面具’‘演戲’‘取悅’等暗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不正是大都市里我們每一個人的日常狀態么?而畫面中出現的繩子、彩球、鮮花都有所指,指向自我、指向當下生活;而我用水墨表達這些元素,感覺更貼近東方人的心靈吧。”“在你看來每個人都這么虛偽么?”“當然不是。‘化妝’‘面具’‘演戲’‘取悅’都不是貶義詞,它們是中性的,是一種生活常態,我沒有任何批判的意思。”“所以這些小丑代表上海大都市里的各種人?”“不,這些小丑都是我自己。”宗錫濤答得又快又肯定,可見這是個他自己早已得到的答案。
來自山東的宗錫濤,總覺得自己和上海有種奇妙的緣分。他出生于泰山上的一個小山村,作為整個村里9年內出生的唯一的男孩,混在一群姐姐妹妹中孤獨長大的時候,繪畫開始漸漸成為他的“玩具”。而也許多少因為他“九年唯一的男丁”身份吧,當他把這一愛好堅持到初中的時候,他的父母居然為了支持兒子的興趣愛好,費盡心思幫他從隔壁縣城請了一位專業的美術老師來指導他——要知道90年代初的小山村里,能專門給孩子請個藝術家教,想想也是夠“先進”的。而正是有了專業老師的系統教育,讓他得以順利考上魯大的美術系,師從著名的學院派水墨畫家姜永安。然而生活不會永遠一帆風順,從魯大剛剛畢業,年輕的宗錫濤就經歷了一段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光——父親突發急病去世,母親也被查出絕癥,被醫生宣判來日不多。“我那時候剛畢業,和朋友創業,開了個小小的美術培訓學校,剛起步,正是一無所有的時候,接二連三遇到這些,整個人都覺得很低谷。”但面對病弱的母親,宗錫濤沒有時間和精力繼續徘徊于低谷,他迅速調整了授課安排,把母親送進當地最好的醫院,然后憑著初生牛犢的勁頭直接去找到了那家醫院里最好的醫生,向她訴說了自己的困境。宗錫濤是幸運的,那位中年女專家恰與他母親同年,而家里也正有一個和宗錫濤同年的兒子,這讓她對面前這位孝順的兒子另眼相待,不僅在醫療上用心照顧,還常常動用私人關系為宗錫濤的母親聯系稀缺藥物和爭取更低折扣,并盡量縮短在醫院的昂貴療程,為宗錫濤省下更多的醫療費用,最后還幫他把母親轉去了相對便宜的療養機構。
之后的兩年,宗錫濤的每一天都有了明確的時間表:一早起床準備母親早飯,之后把她從家里背去療養院,自己趕去密集授課,賺母親的治病錢;下午上完課馬上趕回去,把母親背回家,自己再買菜、做晚飯;因為母親過于體弱,每天晚飯后,宗錫濤還要給她做上一個多小時的按摩。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兩年,直到被醫生宣判“只有兩三個月”的母親安然離去。“其實現在回想起這一段生活來我特別平靜,也特別感激。”說起這個話題,宗錫濤的臉上浮起擋不住的溫柔:“我很感激母親給了我兩年的機會,讓我照顧她,回報她,這樣即使現在我說起這些,也覺得沒有什么遺憾了。”這個瞬間我覺得這間冷硬的水泥倉庫也變得溫情脈脈,墻上那些小丑們的笑容里也生出些暖意來。我忽然有點理解這些小丑們為什么會在上海和宗錫濤“相遇”了,因為他曾被這世界溫柔相待過,所以當他來到這個陌生而凌厲的大都市時,他選擇的不是躲進厚厚的殼或者張開滿身的刺,而是“化妝”和“取悅”,是適應和融合,那些小丑們自己還漂浮在半空中,手里卻掂著彩球,在高低進退間努力取得某種平衡……
有時候我會覺得,當你滿腹怨懟時,世界偏偏會對你更刻薄;而當你溫柔以待時,命運反而會為你鋪展坦途。當宗錫濤安頓好母親的后事、用一年時間連軸代課還清了母親病中的欠款、身上只有兩百塊錢的時候,他曾經的老師姜永安在遙遠的上海向他拋來橄欖枝——那一年姜永安調至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任教,在他的邀約下,宗錫濤考入了上師大的美術學院攻讀碩士,再次師從姜永安。“說起來,上海真的是我藝術上的福地。”宗錫濤自己說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我的英文一直不好,本來考研也是非常勉強的,但就在我決定報考來上海的那一年,考研英語的分數線忽然下降了10多分——這樣我就勉強通過了,簡直像奇跡一樣——并且之后一兩年據說分數線又調上去了。”如此,有“天時”又有“人和”,上海成為宗錫濤的“地利”就順理成章。之后的一切如命運之手在冥冥中撥動:就在宗錫濤考入姜永安門下不久,姜永安教授卻因為自己的原因調去了位于南京的江蘇省國畫院;而“接手”者正是著名的海派畫家領軍人物張培成先生。
作為現代水墨的踐行者和領軍人,張培成一接手宗錫濤,就向他提出了明確的要求——雖然他已經在繪畫技法上達到了一定的水平,但若是想在藝術上有所建樹,必須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創作符號。彼時的宗錫濤一直在兜兜轉轉的畫著荷花、畫著昆蟲,以及因為自己是人物畫專業而別別扭扭地畫著現代仕女,但總覺得不得力,被老師一席話點醒,開始尋找那個屬于自己的符號:“那時候我剛來上海不久,換了老師,感覺很多想法在心中碰撞,卻總是找不到一個明確的形象來提煉這些。”于是,張培成要求他開始看一些西方的藝術理論和哲學書,看著看著,宗錫濤忽然頓悟——在上海這樣的快速又發達的城市,他常常生出一些無力和不真實,這種感覺其實正是這個時代的特點:每天我們接觸到很多新的訊息,我們知道且相信這個世界上任何地方正在發生各種事情,可是事實上,“訊息”本身是虛幻的,我們從未親歷那些“真實”,與童年山村里那些觸手可及的彈弓、水塘相比,現代生活“真實總是缺位的”。于是一個“演員”的符號就跳出了他的腦海,在經過細化和琢磨,“小丑”系列就這么誕生了。“小丑系列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創作的開始,”宗錫濤說,“而它誕生過程中的一切外因都是上海給我的饋贈。”
正因如此,說道“海漂”這個話題時,宗錫濤滿心感恩:“我雖然在上海毫無根基,只身一人,但多么幸運遇到了很多良師益友。從張培成老師開始,他毫無保留的引導我,提攜我,讓我非常順利地融入了這個城市,得到了很多機會——得獎、參展、被認識和認同。我覺得以張培成老師為代表的一批前輩師長和老藝術家們,他們的身上都鮮明體現著上海這座城市的海派風氣——他們即使在全國業內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大師,對于我這個外來的晚輩后生卻從來都是那么謙和真誠,主動提攜,而對待新鮮事物和觀念亦從不排斥,樂于了解,易于接受——這不就是所謂‘海納百川’的海派文化么。”
之前宗錫濤一直覺得上海對自己是個福地——有良師接引,有長輩提攜,還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創作符號,“比起有些單槍匹馬的海漂來,我幸運多了。”而來自西安的青年畫家趙朔,顯然就是那個“單槍匹馬來海漂的”——當2004年還在北漂的文藝青年趙朔決定結束北京的一切轉來上海發展的時候,他租了一個大集裝箱,把自己在北京宋莊畫家村的全部家什和畫作、雕塑一起運來了上海,連同他自己,跟著那輛集裝箱大卡車經歷了一整天的顛簸,從北漂變成了海漂。
與考取碩士不愁食宿來上海的宗錫濤不同,趙朔在來之前就對一切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海漂的契機是有個上海的商人在北京看了他的作品,決定為他提供免費的“工作室”以供住宿和創作,“但這種免費的資源肯定是最底線的,我是不會妄想天上掉下餡餅的人。”結果,當趙朔和他的集裝箱抵達那間“工作室”時——你以為會有熱血勵志反轉劇么?當然沒有。真的就是一間空蕩蕩的毛坯房。家徒四壁,別說家具,連墻壁和地面都是水泥的。但所幸趙朔已經做好了所有心理準備,他拆了集裝箱,就地取材隔出了“房間”拼湊了“家居”,然后就開始了海漂的日子。

趙朔

“為什么會選擇上海?”拿這個問題問這一批海漂藝術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和目的,但它們大多指向同一個答案——機遇。就像十年前那個住在毛坯房里,妻子孩子來探望時常苦于衛生間沒有門的尷尬青年,你能想象么,就在今年3月,他已經正式被聘為周浦美術館的副館長了——而他還是個剛過而立的80后。“周浦美術館是滬上首家鎮級美術館,它的成立本身也表現出地區政府對文化建設的看重和需求,所以當我在周浦美術館策劃了一次形式新穎規模也頗大的國際藝術展之后,他們就找到了我,邀請我加入美術館,和他們一起尋求發展。”當然,即使是再思想解放、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單位,也不可能憑借一次成功的策展就把一位外來的年輕人放在副館長的位置上,雖然趙朔謙虛沒提,但在此之前他已然在油畫藝術上取得了相當的個人成績:除了作品在韓國、日本、北京、上海的主流展館都舉辦過個人藝術展之外,還有多幅作品被瑞士銀行、香港邵勵美術館、上海多倫美術館、北京紅灣美術館及世界各地私人收藏,還在2012年被魯東大學藝術學院聘為客座教授,2013年獲得亞西亞國際新美術大展金獎……
隨著境遇的改變,趙朔筆下的主題也有了新的突破。之前他最出名的“兵馬俑”系列誕生于他短暫離開上海后又回來的那段時間:在老家西安住了一陣子又重新感受到這個摩登城市的新鮮、鬧騰之時,多元文化的碰撞在趙朔心里激蕩,出生于古城西安的趙朔覺得自己就像《古今大戰秦俑緣》里的那個復活了的兵馬俑一樣充滿矛盾與渴望,這么想著,第一幅兵馬俑就誕生了。而那一陣子正值北京申奧、全民健身,上海的各個小區都安裝了琳瑯滿目的居民健身設備,這在當時的西安是沒有的,趙朔覺得十分富有時代感,便創作了以兵馬俑先生為主角的首個“全民健身系列”。在這個系列里,兵馬俑先生雖然身披鎧甲,頭冠發髻,造型不變,但他時而與老伯伯一起旋轉小區健身器上的扭腰圓盤,時而與紅裙少女手挽手在廣場人群中搖曳對舞,甚至還和“麥當勞叔叔”一起在小區的臂力機上PK,全球化的指向不言而喻。而當趙朔越來越融入上海,乃至進入周浦美術館任職副館長之后,他的新系列則明顯走向了溫和圓融:依然是關乎民生,他的眼光逐漸從熱鬧狂歡的表面延伸到了溫情脈脈的更深處。在這里,陸家嘴華麗的群樓只剩輪廓,清晰的是一個個生活在城市里的最普通人,他們有的是穿襯衣的小白領,有的是帶眼鏡的知識分子,有的衣衫粗陋、看起來像送快遞的小伙子,有的過氣夾克里露出白汗衫,分明是個最底層的外來務工者……可是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微笑,帶著疲憊的滿足,甚至帶著莫名喜樂,讓你看得不由自主彎起嘴角。同樣是帶有刻意的對比關系,但比起與現實碰撞的兵馬俑系列帶來的視覺快感,這全新的系列里,與現實和解,求自在于心的表達更讓人覺得幸福呢。
是的,幸福,眼前的趙朔應該是在這個城市里找到了幸福吧。被接納,被承認,被鼓勵,被寄予厚望,經歷了這一切的趙朔,早已把自己看作了這個城市的一分子——很多時候他會非常自然的說,“我們周浦”怎樣怎樣,“我們上海”怎樣怎樣,就像一個真正的主人翁那樣。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做的,現在他們一家三口已經把家安在了周浦,與他同專業的太太在當地開了一間教授兒童繪畫的藝術機構,“運營得不錯,談不上富余,但也可以自給自足的周轉開來。”而正是這家自給自足的私人機構,每個月總會在最后的一個周末,開放一堂針對所有孩子的免費公開課——“連工具材料費也不收的,所有適齡孩子都可以報名參加。”據趙朔說,這樣的公開課每開設一次都要投入頗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但他們一直堅持著,從未中斷過。“當我只身一人初來乍到又舉步維艱的時候,有一個上海人不求回報的幫助過我,可以說是他幫我走過了最艱難的階段,我才可以擁有現在的生活,才得以在藝術之路上走得更遠;那么在我的能力之內,回饋這個城市一點點綿薄之力,為這個城市的孩子們帶來一點藝術的歡樂,我覺得完全是應該做的。”
這個對趙朔有著知遇之恩的上海人,是一位被他稱作“秦先生”的商人,在朋友的介紹下參觀了趙朔的第一個毛坯工作室之后,秦先生深以為藝術家不應該被委屈在那樣的境遇搞創作,于是無償提供了他全新的獨立畫室和住宿居室。“他說因為他姓秦,我正好來自秦地西安,就是緣分,但我知道這只是玩笑,他只是單純的想幫助我。”可以說,秦先生就是上海這個城市伸向趙朔的第一雙手,他讓這個無根的海漂與這個城市產生了聯系,生出了感情,最終這個城市成就了趙朔,而趙朔亦回饋著這個城市——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海漂”從來就不是一種身份吧,它只是一個狀態,當你還沒有遇到那雙伸向自己的雙手時,也許你可以主動伸出你的手。

杜海軍

在所有的采訪者中,杜海軍是個意外,當我們剛剛坐下、我的開場白還沒說完的時候,就因為提到了“海漂”一詞,杜海軍忽然就有點激動:“為什么是‘海漂’?為什么我們不能直接成為海派的一分子?”這讓我第一次開始考慮到這兩者的區別:當我們的城市以接納者的姿態“賜予”外來者“海漂”屬性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們的感受?他們中的一些人也許根本不介意“漂”在哪里,而他們中的另一些人想要的歸屬感也許更多——對于杜海軍這樣的后一類人,也許,“海漂”這個名稱本身就帶了一層疏離?
“何止疏離,你知道么,我在這個城市生活多年,納稅守法,不敢說為城市創造榮譽,但也可以說一直在為上海的文化發展做著自己的貢獻。但當有一天我的孩子要入學,要讀書時,我忽然發現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城市里被‘人分五等’了,而且還是末等。”說到孩子,溫文爾雅的杜海軍更加難掩情緒。大約是因為之前約見的藝術家們大多年輕、單身,或者身為外籍,杜海軍是第一個把話題直面戶籍問題的海漂——哦不,他一點也不想漂。
目前供職于松江文化館的杜海軍近年很糾結,這糾結無關他的藝術,而是為了一個非常現實而且形而下的原因——戶口。與一些年紀輕輕來上海闖蕩的藝術家不同,6、7年前已經在專業領域頗有建樹的他選擇留在上海并入職松江文化館,多多少少有一些是為了子女的未來考慮的。而如今多年過去,當初有關部門承諾的戶口問題卻一直沒得到解決,這甚至影響到他孩子的出身證辦理,“為此我的孩子出生兩年都沒有報上戶口。”在杜海軍看來,上海是個讓他感情復雜的城市;一方面,如其它很多漂在上海的年輕藝術家一樣,他在這里找到了靈感,得到了機遇,從某種意義上取得了藝術的助力;另一方面,上海嚴格甚至苛刻的戶籍制度讓已經擁有家庭的他也深深感到了一層隔閡。“其實我剛才有點激動了,”杜海軍有點不好意思:“上海確實也給我帶來很多,比如我近年來非常重要的一個描繪建筑與窗口的‘都市印象’系列,靈感和原型都來自這個城。說起來也僅僅就是戶籍這一件事情讓人不如意——但,正是這唯一的一點,卻時時在消解我對這個城市的感激和融入,我覺得歸屬感對于一個外來者、異鄉人,是一個城市所能給予的最好的善意,很遺憾我和我的一家都缺失這一份歸屬感。”
好吧,這不是一個我們能夠得到答案的話題。撇開這一切,單看杜海軍畫布上的那一格一格的“上海”,其實我想他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對這個城市有著那么多細微的感情。克羅齊曾說過:“藝術作品的基本個性不在于它本身特別的物理特征,而在于能給敏感的觀察者以直觀體驗。”藝術家如何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表達自己的情感,似乎也成為藝術界共同的話題之一。“每天穿行于城市之中,一棟棟建筑,一排排窗戶占據了我視線的全部,這迫使我很理性的把這一切都轉換成畫面的形式,把情感變成了肌理和筆觸等符號性的東西。這是一種對情感最直接的表達,是心與境的交相融合。通過這一系列色塊的構成賦予了我對城市新的理解。”這一席話雖然說得理性,但藝術來源于生活,作品會透露情緒,縱觀這一批光影交錯的小樓和密密麻麻的格子窗口,甚至連每一條飄出來的窗簾的花色都不一樣呢——只有把自己的感覺與這座城市融為一體了,在超然無為的境界中“感覺”,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潛力和創造性,將這些細節描繪至此吧。對此,杜海軍也是承認的:“在我所創作的都市系列作品中,所描述的對象在上海都屬于非常普通的建筑,我并沒有去尋找那些城市標志性的建筑和特定的歷史建筑。我想表達的是整個社會中建筑的某些共性。正是這種共性的特征讓我腦海中常常不斷涌現出那種歷史與現代,真實與模糊之間的迷茫體驗。”透過那一扇扇窗戶,杜海軍也帶著我們一同窺視了社會生活狀態下普通人的生活——這些正是我們對城市記憶的一些碎片,也是對工業化社會生存環境的體驗。對生命的感受力,認識生存狀態下精神的自我表達,這正是當代藝術中的一種特性,同時也是當代藝術中特有的人與社會最深層次的互動。
事實上,看杜海軍的畫,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現代主義藝術的開端,那些印象派畫家們的慣常題材與表現。我們知道,印象派是從城市印象開始的,沒有城市化的城市,就沒有現代主義藝術,這是因為城市化顛覆與改變了傳統的市井生活——而在這個工程里總有一些不適應者和回應者,杜海軍就是這樣的一位回應者吧。他離開故土,卻也總得不到新城的一紙承認;他漂寄于上海,卻又實實在在生活在這個城市里無法抽離。不過也正因如此,他得以在十分的近距離里去看、去讀、去遭遇何為城市生活;得以尋找到了這個城市里最具特征和象征的符號——那一扇扇像城市的眼睛一樣的窗。他像偵探一樣,想象著、推理著、甚至不乏窺視著這些窗里的人和景,用簡筆勾勒故事,用色彩演繹情感。這就是青年畫家杜海軍這些年在上海這座城得到的。我不知道很多年后他是否已經成為這個城市里真正的一分子——不再是漂浮的,扎了根,也完全融進了這個城市的魂。那時候的他,還會擁有一雙渴望卻疏離的眼睛,與城市里那一扇扇窗,一只只眼,隔空相望,并想起這一年的自己么?

馬里奧
比起其他人,馬里奧的“海漂”資歷很短,只在上海生活了短短一年;但作為一個居于上海的德國人,他自有與其他人都不一樣的體驗和視角——比如,當別人更多樂道于上海的文化土壤與人才政策時,他卻更愿意向我介紹“他的虹口”,并且是坐在徐家匯公園林蔭下的馬路牙子上,而不是我們事先約好的咖啡館里。“這里多好,”他滿意地點起一支煙,看看蹦跳著路過的小朋友,看看目不斜視掠過的老爺叔,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每一秒都有不同的風景,就像我住的虹口。”
在沒來上海之前,馬里奧在德國就是位事業有成的職業畫家,“職業畫家在歐洲是非常穩定的‘職業’,我們有非常成熟的體系,保證我每年有相當的創作和穩定的收入,所以當我在2013年因為一個海外藝術家駐留項目的機會來到上海時,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城市——很幸運,我遇到了虹口。”在馬里奧的眼里,虹口和他的畫在某種意義上有著高度的契合:在他的抽象油畫中,他總是在尋求和表達一種對立、差別又充滿和諧的意境。“在我的繪畫生涯里,我逐漸發現自己對找到自己的風格并不感興趣,我不關心自己的畫里面是否有政治或個人經歷的敘事情節,卻更愿意在作品里出現沒有事先安排和計劃的、自由或即興的出現的對比甚至對立,因為它們呈現的效果和藝術語言每一次都可能不同。”
而虹口之于上海,正是這樣一個“對立、差別而又充滿和諧”的區域。作為一個外國人,他比別人更多了一重“旁觀者”的眼光,這讓他可以敏銳的發覺許多被本地人甚至外來人員都忽略掉的細節之美。“比如,在虹口,我常常會忽然在拐角發現一面破舊的墻壁,那種斑駁,那些花紋,那些發黑的歲月積累下的水痕和灰白的墻體猛然呈現在我的眼里,簡直就是一副現成的抽象畫!”與市中心及陸家嘴的成熟都市化景觀不同,虹口在城市化的進程中尚未完全“進化”,當那些嶄新的與破舊的,發達的與落后的,摩登的與傳統的,迅速發展的與停滯不前的元素密集的出現在同一塊區域時,這簡直讓從小出身長大在歐洲的馬里奧看醉了——“你知道的,在歐洲,一個城市常常是一百年都沒什么太大改變。”馬里奧如是說。
當談到“海漂”這個觀念時,我和他的漂亮助手兼女友花了很多功夫才讓他體會到這個詞的多重內涵,他顯然非常喜歡這個名詞,“漂浮么?”他比劃了一個沉沉浮浮的手勢,“這也是一個對立又和諧的狀態呢,就像我的畫。”談到畫作,馬里奧表示自己并沒有像其它很多海漂畫家那樣,在這個城市里找到某種符號,但如果從大的意義上來說,上海或者說中國的文化還是給他帶來了新的靈感和微妙的影響。“比如說中國水墨畫里的黑白對比特別是留白,”馬里奧說,留白這種藝術形式非常具有禪意,他的畫因為是抽象的色塊和線條為多,當他接觸到中國的水墨畫后,就覺得它與自己的創作有種奇妙的契合。如今在中國待了一年,雖然沒有刻意的借鑒或者加入中國元素,但他還是發現在自己的作品中不知不覺受到了影響。“我并沒有追求這些,”年輕的老外在馬路牙子上舒展長腿坐得悠然自得,他聳聳肩:“可是我也不拒絕它。”一旁的中國女朋友捂嘴輕笑:“他真的很融入上海,比如現在他最愛的食物就是麻辣小龍蝦。”
我們是用中文在說笑的,一旁的馬里奧顯然聽到了“小龍蝦”這個關鍵詞,馬上冒出了一句中文:“好吃好吃。”在這一點上,據說身為福建人的女朋友都是被他帶動,愛上麻辣小龍蝦的。事實上,馬里奧的女朋友可以說也是個海漂,然而在遇到馬里奧之前,她從來沒有發現上海這座城市有那么多“隱匿的美景”。“有一天馬里奧說要帶我去看一個神秘的美景,”迎上語言不通的男友的詢問目光,長頭發的女友輕輕用英文向他解釋“我們在說那個廢墟的故事”:“那時候我還住在浦東,他拉著我來到虹口一片很老的住宅區,我當時覺得這里那么舊哪里有美景,可是當他帶我兜兜轉轉來到一個拆遷的廢墟時,透過殘破的玻璃窗,我看見原來的住戶留下了一束塑料花,插在花瓶里——周圍都是露出磚的斷墻和被丟棄的破舊家居,可是那個花瓶卻沒有碎,也沒有壞,還插著花,那一幕真的美極了。”從這里開始,她試著透過馬里奧的眼睛重新看上海,“我覺得這完全不是我之前居住的那個城市了,那么生動那么美,怎么會這樣神奇。”如今,她也從浦東搬到了虹口,住在小巷子里的舊民居樓上,閑暇時和男友牽手走過一條街,“我們會一起看那些一家連著一家的門戶里,這家有個寶寶在啼哭,下一家忽然從養在門外的水盆里跳出一條魚,就在馬路上撲騰撲騰,然后再走兩步,一個老人坐在家門口的竹椅上看著那條魚,真是每一平方米都有故事呢。”而這些鮮活的動與靜、這些咫尺天涯的新生與衰老,如果能夠給眼前這個來自歐洲的“海漂”畫家以靈驗、以激情,這又何嘗不是他與上海這座城市的緣分呢。
“另外我覺得上海的藝術家圈子非常友好。”與歐洲更偏于個人化的藝術家生存模式相比,馬里奧常常覺得在上海,藝術家們彼此之間形成了一種共榮的默契,這讓他新鮮,也讓他溫暖。“特別是一些非常有名的藝術家,他們往往沒有很高的姿態,僅僅是因為藝術上的默契就可以走得很近,年輕人之間也沒有不健康的競爭狀態。”事實上,我注意到大多數“海漂”畫家都談到了上海的海派文化中所表現的這種兼容并包——親切的老藝術家,友善的年輕同行,也許他們自己都不曾自知吧,但就因為他們曾經表現出的那些善與暖,讓一個個浮萍般路過這個城市的人,找到了留下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