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后現代主義思潮下,約翰遜的《Radi Os》完全是由大幅刪減彌爾頓《失樂園》的內容而成,兩者都記述了撒旦反叛及亞當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在解構主義視角下,此過程削減文本內部宗教的權威與文本外部作者的權威,使讀者參與到文本意義的創作中,從而使文本的解讀變得多元化,同時,許多傳統觀念上的二元對立也被消解。與中國刪減作品從而維護原作權威相比,《Radi Os》的刪除體現了后現代主義反傳統、反權威的精神內涵。
關鍵詞:解構主義 《失樂園》 《Radi Os》 權威
一、概述
(一)關于《失樂園》與《Radi Os》
十七世紀,彌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取材于《圣經·創世紀》,講述了亞當夏娃受魔鬼撒旦誘惑,偷食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同荷馬的《伊利亞特》、但丁的《神曲》等同為世界文學史上不可缺少的史詩范例。
約翰遜(Ronald Johnson)的《Radi Os》以《失樂園》為基礎,精心刪除前四卷大部分內容,用剩余的詞語展現了一個具有獨特性的故事。《Radi Os》的創作理念在名字中早有暗示。表面上,“Radi Os”是刪節“Paradise Lost”中的字母所得,這與作品的寫作手法一致。然而,塞林格(Selinger,2002)認為其中另含深意:英文中“Radi”一詞意為射線,而“Os”在拉丁文之中有“骨骼”之意。因此,《Radi Os》也可以理解為《失樂園》“骨骼”框架的“映射”。約翰遜對《失樂園》所做的創造性刪節反映了當時文學流向變化的脈絡。
(二)解構主義
1967年,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論文字學》(Grammatology)在法國出版,在文學理論學界掀起了一股“解構”(Deconstruction)熱潮,他的理論(姑且稱之為解構主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達到巔峰,目前熱度已過,但其思想精神為后來的文學理論研究留下了巨大的財富。
學者帕克(Robert Dale Parker)將解構主義概括為“多樣性”(multiplicity):解構主義者相信文本有多重解讀的可能。他們反對中心主義,反對權威化、神圣化,如果傳統的文學批評理論熱衷于找出文本的中心,如關鍵人物、場景、情節,解構主義就是“去中心化”的閱讀方式。“對于解構主義者來說,任何事物都是多元的、不穩定的、不具有統一性質的。”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之間并不是固定不變的,能指的修辭與比喻意義會擴張,壓倒其字面意義,所以語言并不局限于字面意義,而是存在無數超越體系與組織的可能。在此過程中,讀者參與了文本的創作,得到的也是不完全的意義。
從字面上看,“解構”是破壞與摧毀,似乎是要將意義從文本中抽離。實際上,解構主義是要改革閱讀方式,使文本呈現更開放的狀態,對文本意義的效果是增加,而非減少。
學界多將解構主義視為后現代主義的核心之一,而《Radi Os》被認為是后現代主義思潮的產物。本文對比《失樂園》與《Radi Os》,探討后者在刪節過程中,如何在文本內外對權威進行消解,打破讀者與作者的二元對立,最終實現對整個故事的開放性閱讀,為“意義”提供無限的衍生空間。
二、宗教權威的隕落
《失樂園》取材于《圣經·創世紀》,并非彌爾頓原創。在彌爾頓的改寫之中,已經顯露出對傳統宗教與神圣形象地位的挑戰。許多學者認為撒旦引誘夏娃賦于人類以思想,是普羅米修斯般悲劇英雄的形象。此說法忽視了角色的行為目的。第九卷中,撒旦被上帝懲罰后說:“那么,以怨抱怨才是最好的償還”。 他打著“理性”與“知覺”的旗號,行陰險復仇之事,與悲劇英雄的自我犧牲精神背道而馳。
撒旦的形象十分復雜,在《失樂園》的一、二卷中,他是無所畏懼、挑戰權威的革命者。第三卷后,他化身蟒蛇潛入塵埃,陰險狡詐,令人憎惡,從反面襯托了上帝的公正與偉大。劉巖(2012)認為,彌爾頓對撒旦形象的塑造并非挑戰上帝的權威,而是通過撒旦境遇的大起大落,激發讀者的同情心,隨后在撒旦偽裝被揭穿后,深化作品的警醒作用。
第十三卷中上帝與圣子的塑造中,上帝依然仁愛、具有預知能力,圣子無私、愿為拯救人類自我犧牲。然而,彌爾頓對教會的腐敗感到憤怒,投身于宗教改革之中。他提倡將《圣經》作為唯一的信仰,人們可以自行解釋《圣經》,擺脫教堂活動的剝削。普遍認為彌爾頓的撒旦諷喻了當時的英國革命。前兩卷中,撒旦如革命開始時“不可戰勝、冷峻、有自控力并且鼓舞人心”(Hanford,1949),然而最終因其本質的不道德而失敗。彌爾頓在創作時將政治期望與政治立場寄托其中是顯而易見的。而這一行為本身已削弱了宗教文本的神圣性,向神圣文本內引入世俗化的功能,宗教的權威已經遭到挑戰。
如果說《失樂園》中上帝仍是上帝,魔鬼仍是魔鬼, 那么《Radi Os》中,神圣痕跡的刪除則是對宗教權威的顛覆,對傳統二元對立的消解。以第三卷為例,除去卷尾出現一次“亞當”,整卷所有宗教的專有名詞,包括人名,全部被刪除。例如:
帶有宗教色彩的詞匯,如“獨生子”“榮光”“歡娛和愛戀的不朽果子”被刪去,造成神圣缺失的真空狀態。隨著宗教背景的抽離,上帝創造人類的證據消失,人類對上帝的依賴不復存在。《失樂園》中,亞當夏娃偷食禁果后獲得的自主是相對的、有限制的、不道德的,但在《Radi Os》,人類的獨立自主是不言自明的。同樣,《Radi Os》消除了所有撒旦的痕跡,取消了彌爾頓原文中關于善與惡、神圣與惡魔的價值取向,人類擺脫外力的引導與束縛,有了自主選擇與承擔責任的權利。
對《失樂園》中宗教概念的刪除,在文本內部讓故事跳出宗教框架,取消了原文的宗教內涵,同時,刪減混淆了原文中“天堂”“地獄”等概念,瓦解了讀者對宗教背景的心理預期。endprint
第三卷寫:“容光煥發的形象/唯一的/花園/在世界外的荒野/沒有地獄的禁制,也不是/遠離”。“世界外的荒野”原指撒旦的領土“地獄”。然而,此卷所有撒旦的痕跡業已清除,整個句子連同之后“沒有地獄的禁制,也不是遠離天堂”讀起來更像是在承接上文,描寫“花園”,即伊甸園的景象。如此,通過刪除后文字表述的模糊性,作者打破讀者的心理預期,與當下閱讀審美體驗形成落差,對讀者既有的宗教理念進行挑戰。
從《圣經》到《失樂園》再至《Radi Os》,宗教的權威在文本中不斷受到挑戰,逐漸淡化甚至趨于消失,而善與惡、神與魔等等傳統的二元對立也逐漸被消解。
三、作者權威的隕落
約翰遜作為《失樂園》的讀者,創造了“不忠實”的《Radi Os》,通過精心編排,在文中樹立了全然不同的“人”的形象。
“那里的人/唯一的要求/去創造/或愛”,這句詩行刪除中間的部分,將“人”“唯一的要求”簡化為“創造”與“愛”,這種刪改雖未改動原意,但強調的重點明顯不同。“我們去哪里尋這愛呢?生老病死/靜默的死亡/在那里/合而為一,是為人類”。承接上句,如果人類選擇愛,他們會經歷生老病死,但這也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理由。接下來又說:“愛勝過/死亡/呈現/人的本性/結出果實/從徹底的失去中”。這幾行肯定了人類選擇“愛”是出于本性,即使失去了永恒的生命也是值得的。并且,約翰遜重新樹立起來的人的形象擺脫了上帝與撒旦的控制,自主做出選擇并且為選擇承擔責任,與《失樂園》中受擺布大相徑庭。約翰遜也通過對《失樂園》不忠實地刪除,完成了自己從讀者到作者的轉變。
消解原作者的權威是每一個改寫者的必經之路,但約翰遜在文本中完成了作者權威的自我消解。
《Radi Os》由詞語與短句組成,專門保留了刪除《失樂園》后的空白,與水墨畫意境相似,給讀者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間。如:如何解釋“創造之物/問/回答”,“創造之物”發問還是被問?誰在回答?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解釋。《Radi Os》中大量畫面閃現般的語言描述,沒有文本環境,使讀者不得不自己補足缺失的部分,被迫參與創作過程,解釋的權利隨即轉移到讀者手中。這個過程不僅破除了對作者與原作權威的迷信,也消解了傳統文學理論中作者與讀者的二元對立。
從哲學上更廣大的視角來看,被消解的二元對立不只是作者與讀者。有人問為什么約翰遜自行填補刪除后的留白。這個問題回答之一是,如果作者將作品的解釋做到極致,相當于給讀者一個選擇題——贊同或反對。如《失樂園》,讀者的道德選擇是“上帝是否正義”或“撒旦值不值得同情”。保留空白是給讀者一道開放式的簡答題,讀者根據個人背景、經驗及感受自行填補,得到無窮的可能。文字數量有限,人類創作空間并不如想象中寬廣,如彌爾頓、約翰遜仍須以《圣經》作為藍本創作,如塞林格(1992)所說:“一切原創皆非原創”。但是,即使遵循同樣的故事,當權威隕落,人類作為語言的生物,也可以在既有的言語中創造無限的解釋。約翰遜的“刪除”最終成為“收獲”,以失而始,以得而終。
從《失樂園》到《Radi Os》,這消解了“得”與“失”、“有限”與“無限”的二元對立。
四、總結
約翰遜對《失樂園》進行大篇幅的刪節之法十分奇特,縱觀中國文學史,對于經典的刪改并不罕見。一種是為政治目的服務的刪節,如明朝朱元璋刪除《孟子》中與其統治思想相矛盾的內容;另一種則是覺得前人的作品文學水平不夠,刪除其冗長的部分,使原文更加精煉。莫礪鋒在《后人對唐詩名篇的刪改》中總結了此類現象,連李白、柳宗元等大家也不能免于作品被刪節的命運。然而,雖然取法相同,就刪節的目的與效果來看,兩者截然相反。基于政治因素的刪節,表面上看起來對原作不夠尊重,目的卻是為原作的流傳掃除障礙,雖然內容上有所刪減,原作的權威性未受影響。并且,以提高著作的文學性為目的,刪減后更是把作品供上了經典的神壇。相對于西方后現代主義影響下的《Radi Os》,中國古代的刪節文學受“崇古非今”傳統的影響,對經典始終保持敬意。如今東西方文學文化交流暢通,希望如《Radi Os》這樣形式新穎、內涵豐富的作品能傳入中國,促進中國文學與文學理論發展,使其呈現解構主義者期望的“多元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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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京菁 香港城市大學 999077)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