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視角下的愛情幻想

摘 要：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兩位女性圍繞一位男性而展開的愛情故事，我們姑且稱之為“雙美”故事。這些故事大概可分作共嫁一夫、兼有情人、又覓佳偶和引為知音四種類型。結(jié)合作者自身經(jīng)歷，“雙美”故事實質(zhì)上是男性在現(xiàn)實中失意落魄、無人理解，自身價值無法滿足而形成的幻想。此外，“雙美”故事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清初肯定個人情欲的思想，但其對女性情欲的肯定依然禁錮在家庭倫理和宗嗣觀念中，是男性視角下的表述。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 “雙美”故事 寂寞幻想 情欲 家庭 男性視角

在《聊齋志異》眾多的愛情故事中，有不少故事表現(xiàn)兩個美女戀上一個男子，建立家庭并相處和美，我們姑且稱之為《聊齋志異》中的“雙美”故事。一般的文學(xué)史教材都認(rèn)為，聊齋的情愛故事反映了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反封建禮教的觀念，并對婦女抱有同情和尊重態(tài)度：“作品中的青年男女，他們自由地相愛，自由地結(jié)合，和封建婚姻形成鮮明的對比。”[1]然而，聊齋故事，特別是“雙美”故事，卻是在男性視角之下的愛情幻想，傳統(tǒng)的詮釋無法深刻觸及“雙美”故事的真正內(nèi)涵。

一、“雙美”故事概述

《聊齋志異》中，二女共事一夫的“雙美”故事不在少數(shù)，《蓮香》《巧娘》《白于玉》《連城》《竹青》《青梅》《小謝》《嫦娥》《寄生》《蕭七》《阿繡》……這些故事雖情節(jié)各異，但均有一共通之處，即所有男子均能享盡齊人之福，家庭美滿幸福。對于故事模式，可略分作以下幾種類型：

首先，寫兩女共嫁一夫。這類故事在《聊齋志異》中非常普遍，所占篇目最多。典型的代表有《蓮香》《小謝》《嫦娥》《連城》等等。故事中，書生結(jié)識兩位美女，兩女均對書生情真意切，或為人，或為鬼，或為狐，或為仙，但最終都能以姊妹相稱，妻妾和睦，全心全意為書生創(chuàng)造美好的家庭生活。

《嫦娥》中嫦娥、顛當(dāng)一狐一仙，俱歸宗子美。《阿繡》中兩個阿繡，一狐一凡，俱有情于劉子固。《蓮香》中，桑生與狐女蓮香相好，后又結(jié)識鬼女李氏，后來李氏附于張家燕兒而生，蓮香投生韋姓少女，二人都嫁與桑曉。《小謝》寫了不信鬼神的陶生結(jié)識兩個愛捉弄人的女鬼，后二女均借尸還魂，與陶生喜結(jié)良緣。

其次，寫男子兼有外室。《青鳳》《白于玉》《巧娘》《竹青》《狐妾》等都是這類故事。在這些故事中，男主人公本有妻室，在外結(jié)識佳人之后而發(fā)生一段愛情或建立夫妻關(guān)系。有些是春風(fēng)一度的姻緣，有的被納為妾，妻妾各守其分，妻賢妾順。其中，情人或后納的妾室為主要人物，是主人公的愛情寄托，家中妻室是倫常宗法的一部分，很少涉及情欲，甚至家中妻室只是順帶提及，作為隱形的背景。作者著重描畫的是婚外戀情。

《青鳳》以耿生和青鳳之間曲折的愛情為主，對其婚外戀情進(jìn)行濃墨重彩的勾畫，家庭隱藏于故事之后。故事對耿生之妻并無正面描寫，其妻只是傳宗接代的一個工具，而青鳳的存在，才是耿生的情欲寄托。

再次，寫相繼覓得佳偶。這類故事先寫一位女性與男主人公相識，后來由此女引發(fā)出另外一名女性，不論結(jié)局如何，這位女性都為男主人公奉獻(xiàn)了自己的愛。這類故事以《青梅》《紅玉》《荷花三娘子》《辛十四娘》等為典型代表。

《青梅》中，狐女青梅引見王女阿喜嫁于張生，阿喜過門之后，青梅“執(zhí)婢妾禮，罔敢懈”[2]，不僅“雙美”俱歸，而且張家子孫繁盛。故事《紅玉》與《荷花三娘子》也是如此，狐女紅玉不僅指引馮生娶妻馮氏，又在馮生遭難時幫馮生再造其家，更敦促馮生求取功名。有了紅玉，馮相如才得以在三十六歲時，“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荷花三娘子也是經(jīng)狐女引見才嫁于宗湘若為妻，為其生子持家，雖然最后離宗生而去，但也給宗生帶來了幸福和財富。

另外，寫引為解語知音。“雙美”關(guān)系中，“一妻一友型是較為中規(guī)中矩的關(guān)系模式：一為書生的原配妻室，一為書生的紅顏知己。”[3]《嬌娜》《宦娘》《香玉》等都是這樣的篇章。

蒲松齡在《嬌娜》中曾坦然道：“余于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孔生在嬌娜遭遇雷霆之劫時以死相救，嬌娜又“以舌度紅丸入（孔生口），又接吻而呵之”，使孔生起死回生。孔生可以為嬌娜而死，嬌娜也視孔生為知己，兩人的感情模式早已超出平凡的男女之愛。《香玉》也如出一轍，在香玉不在黃生身邊時，絳雪自來“少慰君寂寞”，但又不同于普通的男女之愛，黃生也坦言：“今對良友，益思艷妻。”“良友”之稱，即為知己，自和“艷妻”不同。

綜觀整部《聊齋志異》的“雙美故事”，大致脫不了以上幾種類型。不論是男子一妻一妾，還是兼有情人，或是得一知己，兩個女子總是圍繞著男性，男子坐擁“雙美”，“‘二美和諧、友好，全心全意讓男人享受到嫡庶和美、多子多福的幸福生活。”[4]

二、男性的寂寞幻想

蒲松齡少時才華橫溢，19歲就考中了秀才，但之后卻屢試不第，終生仕途失意，落魄沉淪，最后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只能到私塾做教書先生。在蒲松齡的大半生中，他始終寄人籬下，生活貧困。況且，蒲松齡畢生立志求取功名，屢屢挫敗，心情郁郁，頗不得志，加之離家在外，生活困頓，他內(nèi)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在《聊齋自志》中，他曾道出自己作《聊齋》的目的，他說：“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齋志異》中相當(dāng)多的愛情故事是以“艷遇”為開端的，數(shù)量眾多的“雙美”故事也可以視作蒲松齡的情感訴求和宣泄。蒲松齡長期客居在外，“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聊齋自志》），聊齋故事中，每每描寫寂寂長夜，大多忽有不知名的艷女出現(xiàn)，給書生帶去歡樂與安慰。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無法在深夜走入書齋，給書生帶去歡樂，使書生飛黃騰達(dá)。所以，這種美好的幻想只能存在于小說中，只能作為作家浪漫情懷的寄托。

在《聊齋志異》的“雙美”故事中，蓮香“夜來叩齋”，繼而“息燭登床”；紅玉初見馮生自稱是鄰家女，緊接著“與訂永好”；《荷花三娘子》里，狐女也是在與人野合之時被宗湘若撞見，然后跟宗生“殢雨尤云”“積有日月”……基本在每段故事里，男主人公都有一段艷遇，且缺乏一定的感情鋪墊，女子就對男子不離不棄，或嫁之為妻，或為其另覓佳偶，為男子奉獻(xiàn)出一切。故事中的書生在美麗女子的關(guān)懷和愛情的滋潤下，得到了慰藉與滿足。結(jié)合蒲松齡自身的身世經(jīng)歷，這些情節(jié)恰恰可以視作蒲松齡的寂寞慰藉和排遣。蒲松齡之妻劉氏長期不在蒲松齡身邊，蒲松齡又需要養(yǎng)家糊口，夫妻的生活重心定然離不了柴米油鹽。然而，蒲松齡本人“雅愛搜神”，“喜人談鬼”，當(dāng)面對困窘的生活和平淡的夫妻關(guān)系，他只能進(jìn)行一場浩大的精神漫游聊以自慰，來充實自身的精神世界，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所以他構(gòu)造了一個個神奇香艷的“雙美”世界，書寫了多種多樣瑰美奇幻的艷遇，造出了虛美幻境來彌補(bǔ)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枯燥，讓“雙美”圍繞著書生，為其帶去詩情畫意的愛情，也給自己的困窘平淡找到慰藉。

當(dāng)然，在“雙美”模式中，蒲松齡也透露出另外一層的心理。落魄的書生在現(xiàn)實中、仕途上、男性世界里尋求不到自身的價值和理解，這樣的失落與痛苦無處發(fā)泄，所以只能寄托于虛幻境界的女性身上。作家希望出現(xiàn)一位美麗的解語花，與自己心心相印、惺惺相惜。《青梅》中，蒲松齡在篇后的“異史氏曰”中一語道破道了心聲：“獨(dú)是青夫人能識英雄于塵埃，誓嫁之志，期必以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青梅本是妾室，而蒲松齡卻稱其為“夫人”，在俱得“雙美”的同時，又將二人比較高下，字里行間毫不掩飾對青梅的贊賞與喜愛，并極力提高其地位和評價，這說明作者在兼得“雙美”的同時，更看重女性對男性的理解和二者心靈的契合，在男性心中，知己之情和落魄相助更多了一層純潔神圣的光輝。就如蒲松齡自己所說：“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剩于‘顛倒衣裳矣。”

三、男性視角下的女性情欲與家庭觀念

蒲松齡生于明末，卒于清初。晚明時期，社會思想及文學(xué)思潮都受到“主情浪漫”的影響，然而，清代以來，“經(jīng)世致用”和“傷感質(zhì)實”的思潮也逐漸取代了明代躁動狂熱的浪漫思潮。但是，即便這樣的思想在清初受到了“圍剿”，但是卻沒有完全消失。王夫之是清初的大思想家，他說：“王道本乎人情，人情者，君子與小人同有之情也。”[5]在他的思想中，仍然要求從自然生理角度來討論共有的“人情”。在清初“顏李學(xué)派”的思想中，顏元也“從自然人性論出發(fā)，對人的欲望加以肯定……李塨則繼承了顏元在人性論與倫理觀方面的觀點(diǎn)……主張情欲的正當(dāng)合理性。”[6]所以，“肯定個人情欲的愿望和追求美好的愛情仍然是清初部分文人和市民的潛在心態(tài)……《聊齋志異》中許多美麗動人愛情故事，正是這種心態(tài)的形象反映。”[7]

《聊齋志異》的“雙美”故事刻畫了眾多主動追求愛情的女性。蒲松齡在故事中塑造的女子幾乎都是將愛情作為自己生活的重心，她們似乎是為了愛情而生的，對于婚姻，她們主動出擊，積極追求，可為情死，可為情生。就如作者在《香玉》后所作的評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聊齋女子有一個相同的特點(diǎn)，即情深意重，追求婚姻自主。“雙美”故事，乃至整個《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都是如此，對女性形象和女子愛情的刻畫，深刻體現(xiàn)了清代主情浪漫的思想，肯定了女性個人情欲的合理性。

但是不可否認(rèn)的是，“雙美”的關(guān)系模式是一種光怪陸離的畸形關(guān)系，這些美好奇幻的愛情故事雖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女性對封建禮教與包辦婚姻的抗?fàn)帲⑶覍ε缘那橛约捌鋵矍榈拇竽懽非筮M(jìn)行了肯定，然而，在男性為主導(dǎo)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下，蒲松齡的思想?yún)s依然沒有沖破性別的限制和時代的局限，他始終是站在男性立場上，以男性的視角來構(gòu)思故事。而且，他是一個封建觀念根深蒂固的人，熱衷于科舉，積極入世，將宗嗣關(guān)系看得極其重要。

因此，蒲松齡刻畫的男性角色的人生歸宿不僅僅限于娶妻納妾、艷遇美女或得一知己，“雙美”故事設(shè)置了賢妻、佳妾和睦相處的家庭，幾乎每個故事中的“雙美”都會盡力維護(hù)平衡的家庭關(guān)系。《阿霞》中，景生為阿霞休妻，阿霞卻說：“負(fù)夫人甚于負(fù)我！”景生也因休妻而被冥中削祿秩。作者這樣寫的意圖很明確，認(rèn)為只要破壞了宗法關(guān)系，就會受到懲罰。另一方面，當(dāng)情欲和倫理發(fā)生沖突時，最具有思想價值的愛情和情欲仍舊要讓位于子嗣綿延和家庭倫理。《阿英》中，阿英雖與甘鈺情深意篤，但苦于無嗣而替丈夫另納姜氏。

由此可知，雖然《聊齋志異》肯定了女子的情欲，肯定了其對愛情的追求，但是，其對女性情欲的肯定仍舊是在男子視角之下的，是在維護(hù)宗法和家庭基礎(chǔ)之上的，對于愛情和情欲的追求不能破壞家庭的完整，不能影響家族的綿延，不能違背宗法倫常。在《聊齋志異》的“雙美”故事中，作者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欲望愛情、子嗣家庭二者兼得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恰恰是在男性視角和男性主導(dǎo)的文學(xué)話語下誕生的。

注釋：

[1]游國恩：《中國文學(xué)史（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

[2][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關(guān)于《聊齋志異》引文皆引自該書，不一一注明出處）

[3]曾麗容：《同枝異花，各擅其妙——論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雙美情結(jié)》，《聊齋志異》研究，2013年，第2期。

[4]馬瑞芳：《馬瑞芳講聊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

[5][清]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版。

[6]張豈之：《中國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

[7]羅宗強(qiáng)，陳洪：《中國古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下冊）》，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

參考文獻(xiàn)：

[1][漢]司馬遷著，韓兆琦評注.史記[M]，長沙：岳麓書社，2012.

[2]許嘉璐等.二十四史全譯·漢書（第三冊）[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

（楊麟舒 陜西安安 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7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