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濤+崔亞娟



安德烈 ·巴贊曾說過“攝影與繪畫不同,它的獨特性在于其本質上的客觀性。攝影得天獨厚,可以把客體如實地轉現到它的摹本上。最逼真的繪畫作品可以使我們更了解被描繪物的原貌,但是,不論我們怎樣雄辯,它終究不會像攝影那樣具有異乎尋常的威力,以博得我們的完全信任。 ”
這段闡述攝影與繪畫區別的觀點也同樣適用于電影和動畫。電影使用的媒介材料,其本質上是一種記錄 (復制 )的機器,而且電影對其媒介材料的依存程度要遠高于之前的傳統藝術形式。以音樂為例,鋼琴是半自動化的機器,但是它也沒有影響音樂的創作規律,只是改變了一部完成的音樂作品的演奏方式,沒有鋼琴,音樂依然存在。但是電影的機器直接參與制作過程,沒有這個機器,也就不可能有電影。因而電影作為藝術出現,帶來了一個傳統藝術所沒有美學特征:記錄性,而記錄性,帶來的是逼真性。但是動畫則并不具有這種特性,雖然它和電影都是視聽藝術,但是同繪畫一樣,它經過了創作者具有個性的再加工,無論多么逼真,都不能像攝影一樣成為令人信服的證明,即使動畫的對象是實物或真人,它仍然包含著對動作的再創作,因而動畫從本質上來說是再現藝術而非記錄藝術,動畫具有假定性而非逼真性。
藝術形式的區分來源于其個性特征,而非共性。所以要充分發揮出動畫這種藝術形式的特點,我們應當從其假定性入手,研究其與電影不同的獨特之處,也就是說,我們應當更多地研究動畫獨有的表現方式,而非簡單地把電影的理論套用在動畫上,湮滅了動畫本身的特性。
假定性作為動畫的根本特性,滲透于動畫的各個層面,而動畫作為一門時空藝術,假定性也體現在動畫對時空的處理上。很多優秀的動畫片在時空處理上都結合了動畫的特點,而非僅僅借用電影的手法,下面舉出幾個典型案例加以分析說明。
一、以連續的形式表現一段較長的時間
在動畫短片《老人與海》 [1]中,老人與大魚陷入僵持階段后,回憶起自己年輕時跟別人掰手腕比賽時的往事。當時,老人(年輕時)與別人在比賽時也陷入了僵持階段,整個比賽進行了約十二個小時,這段過程如果以電影方式的處理,為了保持趣味性,必然要省略其中大部分片段,時空以非連續的方式呈現出來。但是在本片中,動畫以一個鏡頭敘述了從深夜到凌晨的過程。(圖 1)
在圖 1中,可以看到,兩個主角始終處于圖中央的位置動作,圍觀的人群和裁判沒有出畫入畫,而是隨著作為標志的鐘聲在畫中出現或者消失。每次鐘聲響起,都會有一部分人在畫面中漸漸隱去,直到最終畫面中只剩下了 4個人。這種處理方式的好處在于:
首先,這樣的處理表現出了時間的流逝——從半夜到凌晨;同時也表現出了圍觀人群的態度——人們都堅持不住陸續散去;從而顯示出主角超于常人的毅力。
其次,這種處理方式比起通過切換鏡頭跳過時空來表現時間流逝——這是電影中常見的手法——更具有連續的感覺,而這種連續的感覺更加突顯了主角的堅毅,因為連續的感覺更容易使人感受到時間的漫長。
再次,這種人物在畫面中直接顯現或者消失的處理方式,用在電影中,會略顯突兀,但是在以油畫作為材料的動畫中,這種方式就非常自然,因為觀眾在觀看的時候,首先已經接受了這是畫的前提,畫面中人可以自由地出現或者消失,周圍觀看比賽的觀眾也可以刻畫得較為粗糙——繪畫中經常把次要部分處理的粗糙以和主體產生對比。
動畫的優點在于畫面處理上可以大量運用繪畫的特點,將時間變化處理得具有連續感,同時又不必像真實的電影那樣花費很長的時間。在時間的表現上,動畫可以不受電影剪輯的限制,跳出電影的范疇,直接使用繪畫的方式來表達時間的變化,讓動畫師在表現故事時顯得更為自由。
二、以夸張的借代方式表現一段時空
在動畫短片《安娜和貝拉》 [2]中有一個段落:貝拉搶了安娜的男朋友,并與他一夜浪漫,而安娜則在車中等候了一夜。
這個段落在片中的處理非常含蓄和簡化(見圖 2):貝拉和安娜的男朋友一起飛向月亮(圖 2-1);
月亮開始發生形變(圖 2-2),同時伴有激情中的低沉的聲音;同時月亮開始下落(圖 2-3);
4.貝拉從月亮上飛下來(圖 2-4)。
這種處理方式,以畫面中月亮的不斷變形和聲音敘述了貝拉和男友的約會事件,同時以月亮的下落體現了時間的進行。這種以月亮的形變來表現約會的方式之所以能很快被觀眾理解和接受,是建立在繪畫藝術的基礎上的,這個世界中,幻想和真實并沒有明顯的界限,月亮也可以不受限制地做出各種變化。這也是動畫假定性的體現。
動畫的時空表現方式遠比電影自由,而觀眾也不會因為動畫夸張的時空轉換而對動畫表現的內容產生不信任和反感,這是動畫的天然優勢,動畫的表現也不受客觀條件的制約,所有符合動畫世界觀的時空轉換都可以用來作為動畫的表現形式,動畫師應該把握動畫的這種優點,讓動畫在時空表現上更加自由,不必恪守電影的創作規律。
三、在同鏡頭內完成時空的轉變
在動畫短片《回憶積木小屋》 [3]中(圖
3),老人潛到水底,環視四周,在接下來的一個搖鏡頭中,場景由現實時空轉到回憶時空,在鏡頭的末尾出現了老人和他妻子的童年形象。
這是利用繪畫的特性,將兩個時空的場景畫在一起,產生在同鏡頭內轉換時空的效果,同時利用色調的變化來明確時空的差別。在這部片子里,因為回憶時空和現實時空不斷穿插,所以運用了大量類似的手法。例如下面一個鏡頭:(圖 4)
鏡頭的開始是老人的女兒帶男朋友回家見父母,然后背景疊化成露臺,而前景的角色則通過形變由普通服裝形變為婚禮禮服。這個鏡頭通過形變的方式將兩個時空連續地放在一起:女兒初次帶男朋友回家以及女兒的婚禮。比起將兩個時空放在不同鏡頭內,這樣的處理更讓人感嘆時光的荏苒。
這部短片通過用類似手法來連接小屋內各層的現實場景和回憶場景,模糊了回憶時空和現實時空的界限,使得老人回憶的種種更增添了猶如夢幻之感。
動畫區別于電影表現形式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在鏡頭的變化上不受真實鏡頭拍攝的限制,在動畫里我們甚至難以分清鏡頭與鏡頭之間嚴格的界限,同一鏡頭中甚至包含了局部鏡頭的切換,這在電影鏡頭的剪輯中是難以想象的,動畫的這個鮮明特點,讓動畫師在處理故事情節時更加自由的處理時間的變化而不受客觀條件的限制,這種自由的程度與動畫師的想象力成正比,而我們能夠創造出怎樣的動畫作品,則取決于我們對動畫獨特性的把握程度。
四、抽象的表達空間
圖5的例子為動畫短片《搖椅》 [4],從圖中可以看出:該片整體美術風格是偏于抽象的,因此在這種風格下,即使對空間刻畫得抽象也仍然可以被觀眾接受。圖5是開場時制作搖椅的一個片段:
第一幅圖是在鋸木頭的工坊內;接著保持主角同姿勢,疊化到第二幅圖,而此時第二幅的背景是抽象的,然后背景漸漸清晰起來,形成第三幅圖。這時時空已經變成了一個制作間。
此時,這種抽象刻畫空間成為了一種轉換時空的方式——利用這個抽象空間與前后兩個空間都具有相似性來進行時空的變化。
當然,抽象刻畫的空間并不只有轉換時空的作用,它可以表達情緒、突出主體、或是為了表達某些意境等等。但是無論如何,這種對空間抽象刻畫的方式,只有在繪畫的前提下才能夠成立并被接受。
從以上的例子我們不難看出,動畫雖然與電影同為視聽藝術,但是由于其藝術本質的不同,動畫可以超越現實中的物理空間和電影在空間上的局限性。它可以運用形變來轉換空間,對空間作抽象化的處理,甚至直接將兩個不同時空畫在一起。在動畫中,時空上的自由度要遠大于電影。
五、多個不同時空的重合
在動畫短片《探戈》 [5]中,作者讓在不同時間段發生的故事重疊在同一空間中,不拘于攝像機拍攝的限制,作者 Zbigniew Rybczynsk如此闡述自己的創作理念:“在一個狹小的房間上演著一幕幕真實的生活,但是“演員”們卻誰也不會干擾別人的生活。我把現實中不可能出現的情形通過特技處理(藍幕扣像技術),使曾經光臨過這個房間的人們同時出場”創作者在這里進行了一個時空上的嘗試,他
把這些不同的時空放在了一起,于是就出現了上圖中這些不同時空的角色在同一時空出場的畫面,同時以真人為材料的方式更加強了不同時空結合在一起的奇異感。
在這部動畫短片中,每一個人實際上是在不同時間進入的這個房間:有小偷,有熱戀中的情人,還有給孩子換尿布的母親等等。雖然采用的是攝像機實拍這樣一種外在的形式,但是本片仍然擁有動畫的內在靈魂,通過現實中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時空疊加,讓觀眾對時間和空間產生了深深的思考。用實拍而非繪制的形式表達本片,把電影的記錄性與動畫的假定性的結合做了最完美的詮釋,可見制作材料的選擇對動畫的時空表現至關重要。
結語
即使同為動畫,從時空處理方式的角度而言,不同的材料對其時空處理有很大的影響。但是無論是什么材料,只要屬于動畫,它就具有假定性的特點。在作品表現上,動畫的假定性賦予動畫師無限的可能。比起電影,動畫的時空有著更高的自由度。研究屬于動畫的表現方式,我們才能更加充分地發揮這門藝術的獨特的表現力,而不是簡單的讓它成為畫出來的電影。
*本文為北京聯合大學2012年新起點計劃項目《CG技術在影視創作中的應用及其對影視美學的影響研究》成果,項目編號:sk20122;北京市屬高校青年拔尖人才培育計劃資助項目,項目編號:CIT&TCD201404096;北京市屬高等學校創新團隊建設與教師職業發展計劃項目《數字動漫藝術與文化傳播創新團隊》,項目編號:IDHT20130514。
注釋:
[1]《老人與海》,導演:[俄羅斯]Alexander Petrov1997年 .
[2] 《安娜和貝拉》,導演:[荷蘭]Borge Ring 1984年.
[3] 《回憶積木小屋》,導演:[日本]加藤久仁生 2008年.
[4] 《搖椅》,導演:[加拿大] Frédéric Back 1988年.[5]《探戈》,導演:[波蘭] Zbigniew Rybczynsk1981年.
徐 濤:北京聯合大學應用科技學院媒體藝術設計系講師崔亞娟:北京聯合大學應用科技學院
媒體藝術設計系副教授、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