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國剛
戰國風云:政治家的悲喜劇(四)和而不同:子思的忠告
◎ 張國剛
衛國從來都不是強國,可是衛國的始封國君姬封家世卻十分“牛”!第一“牛”的是父母:他是周文王與太妃生的兒子。第二“牛”的是兄弟:武王姬發、周公姬旦都是其一奶同胞的兄長。姬封被稱為康叔,周公平定三監之亂后,將其分封于此,到戰國初年,衛國已經傳了三十多代國君。
孔子的嫡孫、大名鼎鼎的儒學傳人子思,名伋(前483—前402),曾經在衛國生活多年。彼時三晉強盛,衛國淪為魏國的附庸,國事日非,子思就治國理政問題,多次對衛侯提出忠告。
用人問題 就《資治通鑒》的記載而言,子思首先談到用人的問題。子思向衛侯推薦說,茍變是一個優秀的將領,其才能足堪帶領戰車500乘。春秋戰國的戰車一乘,最多可以帶兵70余人。能夠指揮500輛戰車、數萬大軍的,必然是大將。可是,衛侯連忙解釋說,茍變誠然有軍事才能,但是品行有瑕疵。他曾經在征收賦稅的時候,白吃了人家兩顆雞蛋,所以廢而不用。子思對此大不以為然,說了一段很有名的話,大意是:
優秀的領導用人,猶如巧匠處理手中的木材一樣。用其所長,棄其所短。粗大的杞梓之樹,幾個人都無法環抱,哪個巧匠會因為樹干上有幾尺爛木,就廢棄不用呢?如今我們處在戰國亂爭之世,要選拔帶兵打仗的得力幫手,怎能因為兩顆雞蛋的事而棄置優秀的將領而不用呢?列國的諸侯會怎么看我們呢?
子思的話道出了兩點道理。第一,選拔人才要取其長,容其短。唐太宗就說過,人之行能(才能、品行),未必兼備。第二,現在是非常時期,大爭之世,對于急需人才,更應該有包容心。茍變雖然曾吃了民家兩個雞蛋,畢竟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應該用其長。季布曾經在項羽麾下,多次使劉邦難堪。劉邦稱帝之后,卻能赦免其罪,委任以官職。唐人趙蕤《反經》里說:“含垢藏疾,君之體也”。“垢”和“疾”都不是好的東西,但是,君主應該能夠包容,特別是在創業時期,急需人才之際,應該用“最大公約數”來團結所有可以團結的力量。沒有“含垢藏疾”,一味求全責備,何來共圖大業的“統一戰線”?
衛侯似乎明白了子思的意思,說“謹受教矣”!客氣地接受了子思的教誨。子思是社會名人,《中庸》一書即出自其手,衛侯不得不顧慮其社會影響,所以,能夠聽取其言論。可是衛國君臣之間的關系卻不是這么回事。“衛侯言計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衛侯決策錯誤,可是其下屬群臣卻異口同聲地附和稱贊。子思對一個叫公丘懿子的人失望地說:“以吾觀衛,所謂‘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公丘懿子曰:“何乃若是?”何以這么嚴重?子思接著談了他對君臣關系的看法。
決策問題 子思認為,領導人在決策時,自以為是,就聽不到、也聽不進大家的意見。即使領導的意見正確,也應該集思廣益,何況決策失誤呢?群臣竟然茍同取媚,任由錯誤發展!領導者不問是非,就喜歡別人順著自己說話,這是多么昏暗!臣下不管對錯,只是阿諛取容,這是多么諂媚!主上昏暗,臣下諂媚,卻高居于百姓之上,民眾能擁護么?長此下去,國家能不覆亡么?
子思的意思很清楚,君臣之間只有相互坦誠,才能眾志成城,治理好國家。領導搞一言堂,文過飾非,弄得大家都噤若寒蟬,不敢說真話,整天揣摩著領導的心思拍馬屁,非亡國不可。于是,子思直截了當地言于衛侯曰:“君之國事將日非矣!”衛侯問:“何故?”對曰:“有由然焉。”子思講出了他的理由:
國君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卿大夫不敢指出來;卿大夫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庶眾不敢指出來。這就失去了糾錯機制。上面感覺良好,自以為賢,下面的人同聲附和,一片贊揚聲。豈非自欺欺人?給領導戴高帽子的,就有好處;給領導提意見的,就遭禍害。這樣下去,正確的決策何從而來?《詩經》曰:“具曰予圣,誰知烏之雌雄?”(君臣都說自己是圣人,就無法辨論是非,猶如誰都分不清烏鴉的雌雄一樣)這話說的不就是你們君臣現在的樣子么?
和而不同 子思對衛侯的上述兩條忠告,道出了領導力修煉的核心內容:出主意(決策)、用干部(用人)。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簡記魯穆公問子思:“何如而可謂忠臣?”(原文多假借字:“可女而可胃忠臣?”)子思回答:“恒稱其君之亞(惡)者,可謂忠臣矣。”魯公“不悅,揖而退之”。能夠講真話,指出國君過失的,就是忠臣。傳承子思學說的孟子(約前372—前289),曾與齊宣王有一段問答:“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孟子·萬章下》)敢于指出國君有重大過錯,是貴戚重臣的本份。假如多次指正,國君仍不改正,就應該換掉他。這是何等大膽的言論!敢于向領導提意見,彌補其決策中的失誤,這不是給領導拆臺,而是補臺,即所謂“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進諫納諫,是中國古代中央集權體制的一個重要內在環節。約略晚于孟子的大儒荀子(前313—前238)從操作層面,談到進諫納諫的現實意義。
《荀子·臣道》曰:“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逆命而利君謂之忠,逆命而不利君謂之篡;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持祿養交而已耳,謂之國賊。”這里首先給“臣”的角色做了一個定性的分析:從君之命而有利于君叫順從,從君之命而不利于君叫諂媚;違君之令而有利于君叫忠誠,抗君之令而不利于君叫篡奪。不顧及君主之榮辱,不顧及國家之得失,只是茍合取容,以保祿位,豢養結交黨羽,這種人就是國賊。這里首先是從國君的根本利益上,而不是從表面的依違態度上,定性國君與臣屬的關系。
荀子進而又說:“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隕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有能進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有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矯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國,謂之輔;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故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明君之所尊厚也,而闇主惑君以為己賊也。”
這段話的大意是,君主決策行事錯誤,將危及國家政權。大臣們能向君主提出不同意見,被采納則罷,不采納則走人,這是勸諫;意見被采納就罷,不采納不惜以身相殉,這是死諍;若能聯合眾人,率領群臣百官強制性糾正君主之錯,君主雖然不情愿,卻不能不聽從,從而消除了國之大患,清除了國之大害,使君主尊貴、國家安定,這叫輔弼;如果有大臣能拒絕執行君主錯誤的命令,借用君之重權,糾正君之錯事,使國家轉危為安,除去君主蒙受的恥辱,成就國家的重大利益,這叫做匡正。因此,能勸諫、死諍、輔弼、匡正之人,是社稷之臣,國君之寶。英明的君主會尊敬優待他們,但愚昧糊涂的君主卻視之為寇仇。
荀子的這番“臣道”,把臣屬在糾正君主錯誤方面的職責講得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