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之簡（組詩）

馬兆玉

玉門關前

陽光蒼茫。戈壁蒼茫。風蒼茫、蒼茫

（慢慢地、把駝鈴從風中分離出來。然后

心，伸出舌頭，一圈圈舔弄銅鈴發出的清脆顫音

……或者，以風洗盡古詩上沾帶的沙塵

讓我們干渴的雙唇，親吻平仄間殘存的墨香

這樣，我們獵動的衣襟，就不會硬草一樣沉默）

不明身份的游客，塞障后面飛起的一只鷹

無須渡牒

它的傲慢羞辱了天空

它的風騷羞辱了大地

（絲巾系于美人脖頸：長風古關，賦詩與誰？

馬，慢慢側轉面容，馬的面容為何如此斜峭？

我們，慢慢打開心扉

我們心中還有多少溫潤之玉……）

陽光蒼茫。戈壁蒼茫。風蒼茫。相比小方盤城

蒼茫中，大方盤城更像

時間穿破的一件舊衣裳

漢長城下

男性的詩歌先收起來吧

這里是古老的邊疆，很容易喚醒羅布麻紫色花季的

只有似水如柳的女兒情

不要再說起刀劍了——刀劍傷心

不要再說起血了——血易驚魂

何況，烽燧前，報警的柴薪垛早已變成化石了

一粒沙，靠后一些

再靠后一些，所有的沙都會回到性感的庫姆塔格

都會回到琴、瑟、箏、臥箜篌彈奏的塔克拉瑪干

在我看來：十萬駱駝的生辰可在長城內外游牧

十萬馬蓮的綻放可以面朝泊有云峰的天空

我這樣想的時候

破敗的雄沉之下……另一闕景致戳疼了我

一匹馬站在沙梁上，披垂的鬃毛，看上去

比沉靜的馬臉，還要……憂傷……

陽關正午

可以把友誼放在貼心的位置

可以把刀劍插進空著的骨孔

可以像詩人一樣對著長天掏出肺腑、感嘆

吟詠西出陽關的人，渭水是他永生的故地

雙手接過柳絲的人，陽關是他脫胎的渡口

正午如烈酒，火燒火燎

毛柳、胡楊、灰綠色沙棗樹的小園子，半坡上

為高處的半壁古燧，做一塊縫補舊長袍的新補丁

古董灘上

幾只麻雀用黃沙粒、黑石子，相互啁啾

它們，是不是古人自額頭、兩鬢遺落的汗珠子？

如果是

那么，絲綢、粗布或皮質褡褳

驢駝著，馬駝著，駱駝駝著，我都不再去想

通往波斯的長路，龜茲的石榴

貴霜帝國的寶石、胡椒、精美的棉織品

以及伊朗高原上，與山川大漠步步誦經的

先鋒植物

渥洼池

智慧與謊言攜起手來

就能從帝王的心里騙取一個太乙神的神位

水睡著了——浪花是夢

草睡著了——露珠是夢

天空睡著了——白云是夢

雪山如玉——只是魚兒隔水望見的遠景

鳴沙山金碧輝煌——那是晨昏鍍物的霞光

渥洼池，漢帝國睡去之后，天馬，再也沒有入夢

那些后世飛來的水鳥，說：在唐朝

一個姓李名白的詩人，賦頌天馬的時候渾身溢血

說：牧馬的暴利長進入京城之后

他的親愛的猴子，回到河南，為子孫

做了賺錢的藝人

一條河

一條河

氏置易名甘泉，漢朝無奈地背過了恢弘的臉

一條河

甘泉改稱都鄉，唐代用絲絹合上了純若玉露的一頁

一條河

都鄉喚做黨金果勒，西夏亡魂必須凈身

融入大氣、委婉的蒙古長調

一條河

沙州路叫成敦煌

植物的乳名里依舊生長著纏來繞去的苦奶蔓……

一條河

水光浪花的曲折，過路的群獸可以沒有記性

世代生息的草，根與水脈連著割不斷的命臍

一條河

母體之韻

與雪、與白銀、與上蒼的美玉是同一首高貴的詩

一條河

當我們牛羊一樣，學會誦讀，學會敬仰

佛的經卷里，沙棗花、李廣桃、無核白葡萄

在伎樂天悠然盤桓的流體下，說開就開了

說熟，就呼啦啦，熟到了我們面前

雅丹風城

風靜下來，心，真的就靜下來了？

蜃氣之上，一座飄浮之城，是誰前生遺忘的中世紀？

粗沙粒，青灰色。如果抓一把撒出去

必然是一群過路的飛禽；至于它們是鳥，還是鷹？

野鴿子絕對不是我的舊親戚

這是骨頭流油的正午

陽光，大野上放牧天國的雕像群

孔雀，麥垛，美人，宮殿，教堂，甚至男人的陰莖

而金字塔、獅身人面，讓靈魂的錯覺

重讀胡夫的圣旨

風靜下來，心，真的就靜下來了？

一列列壁立黃土，一個奇異的群落

把另一個我留給虎皮下的黃昏

那一刻，倘若風真的吹起來了

那么，親愛的魔鬼

只要你們開心

我的快樂就是一輪奔跑的藍月亮

庫姆塔格

天空：一盆倒置的水

在它之下，庫姆塔格的寧靜不需要思想、脈動、呼吸

眾多親近肌膚的小茸毛

云去哪里了

沒有鷹

沒有叮當的駝隊。定格的沙紋，一如入睡的漣漪

往東：莫高窟——群佛在蓮花上默讀佛卷

往西：塔克拉瑪——眾沙在黃金里唱誦圣經

這中間，廣袤的漫游是心的事情

這中間，廣袤的漫游就是心的事情

這世界，讓心坐下來是多么難的一件事

誰的心是粗布的前生

誰的心又是絲綢的來世

賽里斯就不說了……收起心翼，往前走一程：

蠶桑省略于江南，珍寶先放在古老的阿克蘇姆帝國

如果半道上，石榴突然笑了

午夜，我只想頂著一件粉紅色的皮大氅，與都塔爾

忘情地彈奏

野美人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