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簡單”的破產案

山東省東營市人蓋利國原本是勝利油田一名有著21年工齡的老職工，但他并不安于現狀，2000年1月1日，他與東營市渤海農場簽訂了一份為期50年的土地租賃合同，開啟了自己的創業之路。然而好景不長，到2003年，這份租賃合同卻突然被終止了，理由是渤海農場經營不善，早已破產。

這3年多時間里，蓋利國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用于農場的基礎設施建設，眼看就要前功盡棄了，蓋利國很不甘心。他多次找上級部門反映情況，想要討個說法，挽回經濟損失。不少政府官員了解到他的情況后，表示“這個問題很簡單，很好處理”。奇怪的是，11年過去了，這個“簡單”的問題卻仍然沒有得到解決。

2014年7月，本刊記者就此事進行了實地調查采訪，而隨著采訪的逐漸深入，記者發現，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并不簡單。

租賃合同被終止

2000年1月1日，蓋利國與東營市渤海農場簽訂了一份土地租賃合同書，該合同稱：為加快黃河三角洲的開發步伐，乙方（蓋利國）根據東營市招商引資的優惠政策，愿意投資開發東營市土地資源，為東營市的經濟發展和綠化建設做出貢獻，甲方（東營市渤海農場）同意將所有的墾西農場的全部資產（6340畝土地及相關不動產）租賃給乙方。

雙方經協商約定：租賃時間為2000年1月1日 至2049年12月31日；用途為農、林業開發及多種經營；租金從每年11萬元到每年15萬元不等；每年3月31日前一次性交清當年租金。

合同書上還明文規定：租賃期滿前，除因國家規定之外，不經乙方同意，甲方不得收回任何土地和資產。

與渤海農場簽訂完合同，蓋利國還不放心，他拿著合同書又找到東營市農場管理局，農場管理局也同意該合同的內容，并在合同書上加蓋了公章。如此一來，蓋利國心里踏實了，他辭去了在勝利油田的工作，與妻子一起全身心投入農場經營管理之中，并于2001年2月22日注資50萬元成立了綠美林業開發有限責任公司。

3年時間里，蓋利國光為購置拖拉機等機械設備就花費了200余萬元，他還投入300余萬元用于興修水利設施、畜水塘壩、防滲渠及田間公路。同時，他還種植數十萬棵樹木，改良了很大面積的鹽堿地，并對林、田、路進行了綜合治理。實現了土地肥沃化、農田水利化，形成了“田成方、樹成行、路相通、渠相連”的生態格局，一塊原本有些荒涼的土地逐漸變得有了生氣。

蓋利國告訴本刊記者，當時正是他投資的關鍵時期，農場已經粗具規模，雖然還沒有開始盈利，但自己對未來充滿信心。然而，當他2003年去向渤海農場繳納租金時，對方卻說，接到了東營市法院的民事裁定書，渤海農場早在2000年就已經進入了破產程序，因此，雙方簽訂的租賃合同失效了。

這份東營市中級人民法院早在2000年3月28日頒布的[（1999）東中經破字第6-1號]裁定書顯示：山東省新綠洲現代農業有限公司（原東營市渤海農場）自1997年起，由于經營管理不善，虧損嚴重，資不抵債，負債總額3110萬元，資產負債率達128%，已無力清償到期債務，因此向東營市中院申請破產還債。東營市中院經審查認為，申請人所述事實存在，申請理由正當，應予準許。依照民訴法相關條例裁定新綠洲現代農業有限公司（原東營市渤海農場）進入破產還債程序。

突如其來的“破產”

張成堯是原渤海農場的一名職工，他至今仍記得農場被宣布破產時的情景，那是2002年3月的一天，農場職工被通知去開會。到會場后大概過了十來分鐘，從小會議室里面出來一個人，對大家說：“山東省新綠洲現代農業有限公司，也就是你們東營市渤海農場，因為經營管理不善，虧損嚴重，資不抵債，已經破產了，進入清算階段。至于職工同志們要提什么條件，我一概不理。”說這話的人是東營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名工作人員，這番話說完，他就掉頭走了，前后花了不到五分鐘。現場的農場職工被弄得一頭霧水，因為在大家看來，農場當時的經營狀況很好，此前也沒有任何要破產的跡象。

張成堯向記者介紹說，渤海農場位于東營市利津縣境內，南抵黃河尾閭北岸，西接利津縣汀羅鎮，東接濟南軍區黃河三角洲生產基地，北至河口區六合鄉。農場的前身是渤海區公安局勞動教育所，1953年5月，農場首次對外稱山東省地方國營渤海農場，其后又多次更改名稱，直到1987年4月改稱東營市渤海農場，始為事業單位企業管理。

農場最初開建是在1949年，幾十年來，農場廣大干部職工艱苦創業，共挖渠986條，總長度1193公里，興修水庫24座；先后建成發電廠、面粉廠、紡織廠、肉聯廠等29個工廠，以及招等所、加油站、科研站、學校、醫院等相關單位，昔日的鹽堿灘變為了農工商貿一體化的萬頃糧倉。

至2000年，渤海農場已有人口2189人，其中職工704人，可耕種土地總面積47340畝，總場轄四個分場和工貿、農業、資源開發、畜禽養殖四個公司，總凈資產2429.68萬元。農場對內沒有向職工集資，對外也沒有向銀行貸款，也就是說，農場沒有內外債務，那么，又怎么會存在“資不抵債”之說？

農場破產之前，農場的干部職工生活無憂，過著相對富足的生活。而農場破產后，干部職工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得不自謀出路，有外出打工的，有給人開車的，也有做小買賣的，不一而足。還有一些上了歲數的人，一輩子只會種地，也不會干別的，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

張成堯說：“破產的時候，合同制職工可以領到一筆安置費，但是每人只有16500元，很多人都不想要，但是不要不行，是強制性的一錘子買賣。”當時，職工們的情緒頗為激動，利津縣派出所派了大約50名干警到現場，現場秩序才得以維持。

但最讓農場職工困惑的是，大家根本沒聽過新綠洲公司，大家只知道渤海農場是一個國有農場，是一個獨立的事業法人單位，大家怎么也想不通，這個新綠洲公司破產怎么會和渤海農場扯上關系？

為此，職工們多次上訪，要求上級部門查清農場破產背后的貓膩。東營市政府又出示了一份市政府與新綠洲公司簽訂的“關于兼并渤海農場有關人事問題的協議書”，協議書簽訂時間為1997年12月3日，這就從側面印證了渤海農場早就被新綠洲公司兼并的事實。因此，新綠洲公司破產，渤海農場自然也跟著破產。

疑點重重的兼并

那么，山東省新綠洲現代農業有限公司是什么來頭呢？東營市工商局提供的材料顯示，新綠洲公司于1998年6月1日成立；由黃河經濟協作區聯合發展集團公司、山東運乾房地產有限公司、山東省摯友實業總公司三家公司共同出資組建；注冊資金為1000萬元，以上股東分別出資440萬元、60萬元、500萬元；該公司1999年未參加企業年檢，2000年11月28日被吊銷營業執照而被注銷登記。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1997年12月渤海農場被兼并時，新綠洲公司還沒有成立，那么，一家還未成立的公司，如何有資質去兼并一個凈資產2000多萬元的國有大型農場？實在令人費解。

另一個疑點是，新綠洲公司的登記材料中，沒有黃河集團的營業執照復印件、法定代表人證明書以及授權委托書。黃河集團的工作人員也表示，新綠洲公司登記材料中所蓋的“黃河集團”的公章比黃河集團的真實公章要小很多，“這個公章不是我們的，我們從來沒干過這個事，我們也不知道這個事。”上述工作人員如是說。

還有值得懷疑的地方是，新綠洲公司于2000年1月16日申請破產，卻又于當年1月21日向工商登記部門提出減少注冊資本申請，稱“在實際操作中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只注入50萬元，造成了注冊資金與實際到位資金嚴重不符。為有利于今后新綠洲公司的生產經營，避免產生麻煩和遺留問題，特申請將原注冊資金1000萬元更減為50萬元。”

既然該公司已經申請破產，又何來“為有利于今后新綠洲公司的生產經營”之說？另外，山東濟南高信會計事務所的驗資報告顯示：截至1998年5月27日，新綠洲公司已收到法人股東投入的資本1000萬元，其中實收資本1000萬元，均為貨幣資金。且有中國工商銀行進賬單、中國工商銀行濟南歷下支行函證信為證，證明三股東已全部出資到位。這就不得不使人產生懷疑：三股東申請減少注資的舉動是否已經構成抽逃出資罪？

新綠洲公司還要求：“減少注冊資金950萬元的相關責任由東營市渤海農場承擔。”這項要求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東營市農場管理局和渤海農場竟然還同意了，并且簽字蓋章。馬傳禎是原渤海農場辦公室主任，他告訴記者，渤海農場的公章的確是辦公室蓋的，但這是出自市領導的授意，至于這么做的原因，他并不知曉。

國家《關于企業兼并的暫行辦法》第五條規定：企業兼并應當進行現有資產評估，確定資產或產權的底價，以底價為基礎進行招標，兼并人支付相應對價并辦理產權轉讓的清算及法律手續。而渤海農場既沒有進行資產評估，也沒有進行招標，這場兼并的合法性很值得懷疑。

新綠洲公司登記注冊的行業門類屬于農、林、牧、漁業，其經營范圍包括農牧產品種植、養殖；農、畜、漁業產品加工、冷藏、銷售；農業觀光、旅游、度假；餐飲、娛樂服務。但是，在它成立的這兩年半時間里，它并沒有從事上述經營業務，它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兼并了渤海農場，然后和渤海農場一起破產。

農場被另租他人

蓋利國在承包農場之前，對“破產”一事并非毫不知情，不過他說：“新綠洲公司1999年沒有參加企業年檢，在那時，農場其實就已經歸還給東營市了，農場管理局也接收了，這個時候我才提出包農場。”讓蓋利國想不明白的是，依據破產法，破產是不破租賃的，合同書里規定的權利與義務仍應受到法律保護才對，為何農場一破產，合同也跟著失效呢？

于是，他找到當時的東營市分管農業的副市長楊志良，要求討個說法，得到的答復卻是：根據國家土地管理法，個人租賃國有土地最長期限不得超過30年，而這份合同卻規定租賃期限為50年，因此，該合同本身已經違法，是無效的。

這番話把蓋利國說懵了，因為當初他決定投資農場時，東營市政府出臺了一份關于招商引資優惠政策的通知：為進一步加大招商引資力度，吸引外來投資者到本市投資興業，根據國家和省有關規定，結合本市實際，制定本優惠政策。通知第六條是關于“開發土地從事種植業、林果業、畜牧業、水產養殖業用地優惠政策”，其中明確規定：“土地使用年限一般為30年，最長可達到50年。”

2003年10月，東營市政府將渤海農場整個租賃給了橫店集團草業有限公司。蓋利國這才恍然大悟，他說，當初東營市正在大力搞招商，政府規定，招商資金到位之后，第一引薦人可以獲得總投資3%的獎勵。橫店集團當時號稱要投資40億元在東營建高新農業科技園，自然大受歡迎。最終，東營市政府將渤海農場47340畝土地租給了橫店集團，而詭異的是，租賃期限竟然也是50年。

而這47340畝土地中，就包括了蓋利國承租的6340畝，如此一來，蓋利國要想繼續經營農場，就必須給橫店集團繳納租金，每畝地每年三百元，且可使用的土地面積也縮水至2000來畝。同樣要向橫店集團交租的還有那些想繼續種地的原農場職工們，一名職工代表說：“我去年租橫店六七十畝地，一畝地投了六七百種棉花，價格又不行，賠了兩萬多。”他表示，他們的養老、住房、飲水如今都成了難題。

蓋利國和主管破產的多名法官交涉過很多次，至今無果。如今的蓋利國已是進退兩難，繼續經營就要多交數十萬元租金，而撤走的話，前期投入便打了水漂，他只能繼續咬牙堅持。他說，自己還會繼續向上級部門反映情況，直到討回公道為止。

并不“簡單”的破產案

文、圖__本刊記者 陳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