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文
談到巴西,人們首先想到的,恐怕不外華麗美妙的巴西足球、熱情奔放的桑巴舞和浪漫迷人的巴西女郎。1965年,巴西詩人維尼修斯·莫拉埃斯創造的詩歌《從伊帕內瑪來的女孩》被譜成歌曲后,當選為格萊美年度最佳,很快紅遍全球,成為流行歌曲史上排名第二的最受歡迎的歌曲。這首歌曲影響之大,乃至里約熱內盧自此有了全球美女之都的美名,而在世界各地的時裝表演臺上,來自巴西的超級名模成了數量最多、最為艷麗的一道風景。
除了足球、桑巴舞和超級名模,你還了解巴西的什么?我敢保證,沒有多少中國人知道巴西是全球最大的支線噴氣客機生產國、百威啤酒已經被巴西企業巨頭所持有、巴西的淡水河谷是世界最大的礦業公司,盡管他們可能在中國機場乘坐過巴西航空工業公司生產的ERJ 145和E-190噴氣客機、興致勃勃地品嘗過百威啤酒、擁有用巴西鐵礦石煉鐵制成的私家車。要是有人說巴西像中國一樣,也是一個冉冉升起的新興大國,中國人大多不會對此有什么概念。巴西,不是就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所說的“未來之國”嗎,巴西人也經常用這幾個字來自我解嘲呢,就像中國人以往總是用“文明古國”來繞開現實的不盡如人意—樣。
作為一個長期關注國際政治的人,提到巴西,我會不由自主想到幾年前與巴西有關的一件舊事:2010年5月中旬,美國和歐洲準備推動聯合國對伊朗實施新一輪制裁,就在美歐指責俄羅斯和中國在伊朗核問題上態度消極的時候,時任巴西總統盧拉出人意料突然出現在爭論前臺,在他的倡議下,巴西、土耳其和伊朗三個“中等強國”,一起簽署了一份核燃料交換協議,這給美歐的制裁措施一下子設置了一根“絆馬索”。在巴西、土耳其一其實還有南非這幾個地區強國,在伊朗核問題上采取共同行動時,美歐國家才發現,它們在制裁伊朗問題上的輿論焦點,無疑錯置了方向,并不是只要中國和俄羅斯點頭,制裁伊朗便水到渠成,巴西等新興國家的態度,同樣在左右世界。
巴西與美國:處境互換
巴西摸了美歐的屁股,它的底氣從何而來?美國《戰略投資》(StrategicInvestrnenf)雜志創辦人詹姆斯·戴爾·戴維森所著的《巴西的經驗》一書,能幫你解開謎底。
戴維森描述了一個景象萬千、生機勃然的巴西,一個如曾經的美國那樣充滿希望和有著美好前程的巴西,換句話說,巴西將要成為一個“新美國”,正如此書英文書名Brazil is fhe America:HowBrazil Offers Upward Mobility in aCollapsing Woftd所提示。
這是一個富有顛覆性的新觀察和新觀念,但似乎又非空谷足音。早在十余年前,精明的美國投資家們就已經瞄上了巴西。高盛投資公司(Goldman Sachs)首席經濟學家吉姆·奧尼爾在2001年發明了一個新詞“BRIGs”(“金磚四國”)——即巴西、俄羅斯、印度和中國的合稱,認為他們是近年來上升最為迅速、對世界經濟增長影響最大的后發新興經濟體。作為“金磚四國”之一,巴西的耀眼程度僅次于中國。2007~2010年,它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到10.03%,超過了美國的8.2%和歐盟的9.2%,與中國合在一起,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到43.4%。
在二三十年前,巴西還是所謂“拉美陷阱”和“失敗國家”的典型代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巴西曾發生過惡性通貨膨脹,從1980~1995年,巴西的物價水平提高了1萬億倍,而1961~2006年間巴西的累積通貨膨脹,一直位列全球之最。這些“失敗”經歷也促使巴西開展了經濟體制改革,重要一步就是削減沒有財政收入來源的開支,在經濟上“去杠桿化”,同時實施高度穩健的銀行監管政策,防止債務蔓延。巴西今天已經成為一個沒有多少債務負擔的國家,相反還變成一個債權國,擁有2000多億美元的美國債務。
與巴西相比,美國當前業已陷入無法自拔的債務危機。美國財政部公布政府負債為14萬億美元,實際上,戴維森指出,加上所謂“非官方”負債,美國財政赤字已達202萬億美元——一個龐大的天文數字。
這么高的債務從何而來?始于1971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總統廢除了黃金儲備體系,推動了美元與石油的掛鉤,將經濟核心內容由資本替換成了債務。放棄金本位制所帶來的最不易察覺的一個后果,就是把美國從一個最具活力的資本主義經濟體轉變成一個掠奪性債務經濟體,這不僅犧牲多數人利益而只使少數人得利,而且伴隨信貸擴張,名義GDP大幅增長,資產價格暴漲,經濟活動的衡量重點從實際創造財富轉為債務驅動的消費。依賴政府支出尤其是依賴赤字支出的GDP是靠不往的,美國財政部的實際負債大于所有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之和,已穩登世界歷史上最大債務國的“寶座”,截至2011年8月,美國政府大概欠每個中國公民865美元,欠每個巴西公民1034美元。在巴西,負債占GDP的比率僅為30%多一點,而美國達到了371%。
指望通過財政盈余來減少政府負債乃是天方夜譚,美國2011年的實際人均稅收收入已經下降到了1 994年的水平,美國政府將永遠無法償還所欠債務。這種債務主義的致命缺陷,就是一旦經濟停滯不前,借貸者在債務壓頂并受到通貨緊縮威脅的背景下,為了償還貸款的利息不得不縮減其他消費。不僅美國、包括歐洲在內的整個西方世界,在金融危機發生以來,都為償還或減少債務,而選擇壓縮社會福利、軍事開支等支出,不少國家的債務償還能力已成問題。不久前美國國會與政府就財政預算問題而出現的政治僵局,就把美國債務違約的可能性,赤裸裸地展現在世界面前。
“上帝之手”:能源
一個由40年前最大的債權國變為當前最大的債務國,一個由以往的債務國而轉變為活躍的債權國,美國與巴西在國家債務問題上的角色置換,表面看起來是經濟問題甚至是國家政策的合理性問題,事實上,遠沒有那么簡單。
一只常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卻又不怎么為人所注意的“手”,在調控著國家的命運,甚至導演著世界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重要轉變。這只“手”是能源。戴維森認為,經濟發展其實沒有那么深的微妙,其歷程就是高密度能源利用過程的代名詞,誰能更有效地低成本地利用更高密度的能源,誰就可能獲得更好的經濟繁榮,而能源密度的降低,可能導致的結果將是經濟崩潰和國家衰敗。endprint
稍翻看下歷史,能源這只“上帝之手”還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國家興衰和世界格局變更。18世紀的英國最先發生工業革命,并在后來成為最大的工業化國家乃至建立世界霸權,就來源于英國率先發掘并利用煤炭。與木材相比,煤炭的能源密度提高了四倍,煤炭取代木材成為新的能源來源,是一次能源革命,也是一次經濟革命,直接推動了英國經濟轉型。有了煤炭,瓦特才發明了蒸汽機,蒸汽動力才取代風力蓄力,使大規模遠洋運輸和鐵路輸送成為可能,而英國在此方面走在前列,英國對其他國家的優勢地位也由此確立。
歷史常常似是而非。今世之人多對18世紀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提出的“自由市場”推崇備至,以為這是英國成功的秘訣所在,然而,處在一線的實際操作者們才知道什么是財富和經濟增長的真正源泉。在戴維森看來,如果沒有之前蘇格蘭的喬治·布魯斯爵士在福思灣地下開掘了英國——也是世界第一座工業化煤礦,那么,亞當·斯密將可能一文不名。在資源稀缺社會,自由市場的確有利于經濟的最優發展,但如果缺少了高密度能源的推動,自由市場或自由貿易的優勢就不會那么明顯了。
英國霸權在20世紀上半葉的崩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生,同樣肇于能源革命。后世多以為弗朗茨·斐迪南大公被刺殺,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其實,戰爭的主要原因是能源,準確地說,是石油。石油是比煤炭效率更高的能源資源,1859年,美國人埃德溫·德雷克上校在賓州西北小鎮泰特斯韋爾開鑿世界第一口油井,世界能源使用進入一個新的時代。到1913年,英國煤炭產量峰值來臨,世界已處于從煤炭到石油的能源置換期。可是,由于遲遲未能在國內發現任何油田,英國想用石油來替換煤炭,就只能通過地理上的操縱來獲取海外石油資源,這與同樣步入快速工業化階段的德國不免迎頭相撞,雙方的沖突也就不可避免。
在石油時代,新貴是美國。從1859年到1971年,美國的優質石油產量不斷增加,與此同時美國的經濟繁榮程度也不斷提高,作為全球第一個開采石油的國家,美國很快成為世界經濟的領頭羊。在很長時間內,石油為美國提供了豐富的易于運輸、價格低廉的高密度能源,能源投資回報率的顯著提高,使美國輕松摘取了“現代史上最易得手的低枝果實”,美國的經濟騰飛直接受益于它在過去曾經擁有的自然資源優勢。
石油峰值導演美國衰退
然而,美國的自然資源優勢不是永久的。到1971年,美國國內石油產量達到峰值,開始日益依賴海外石油進口,美國因此改變貨幣體系,將石油與美元掛鉤,由此建立了美元霸權,但也不知不覺滑向了債務深淵。
能源是魔杖,能讓你笑,也能讓你哭。在上世紀70年代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建立后,產油國與石油消費國間的博弈能力顯著增強,低油價時代逐漸告結。隨著能源價格的提高,美國經濟繁榮就不再那么穩定了。美國收入最高峰大約出現在1950年美國掌控全球石油生產的時期,而在最近40年中,美國公民認為他們的生活水平沒有提高,中產階級的收入相比20年前甚至有所下降,這一群體的數量也在減少。
歷史總是在重復著同樣的故事。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煤炭峰值的到來突然引發了另一種高密度能源——石油的爭奪戰。而在2007年始于美國的西方金融和債務危機發生后,如戴維森這樣的觀察者敏銳意識到,如今世界又面臨著一場與能源峰值(石油峰值)密切相關的危機,債務危機和經濟衰退不過是美國能源利用的降低或者停滯的表征,當前西方國家在各方面的經濟失調,乃是能源價格提升后各種隱性癥狀的外現。今天的世界雖然千真萬確仍有石油,但石油的開采成本越來越高,廉價石油時代業已成為過去,美國人的生活水平未來仍將嚴重跌落,一旦退回到低密度能源的時代,經濟停滯會不期而至,經濟自由度也會隨之下降。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標志著英國霸權的終結,與此相似,現行的經濟衰退將為美國的經濟統治地位鳴響喪鐘。
有趣的是,盡管如戴維森等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對美國深陷債務危機和經濟危機的前景憂心忡忡,中國人卻普遍還在認為美國的社會制度具有極強自我糾錯功能,美國的困難是一時的,遲早會克服。身在其中的美國人感受是如此不同,所引發的潮流之一,就是為躲避負債,美國人移民海外的數量近年來大幅上升,目前每小時有742名美國人離開美國,定居國外的美國公民達508萬,自2008年以來增加了2/3。這些人中有不少還是“非法移民”,離開美國的人數在2007年首次多于來到美國的人數。為阻止納稅者的外逃,美國政府對公民海外移民控制越來越嚴格。把美國人向外移民的場景,與中國人這幾年驚驚咋咋的海外“移民潮”放到一起,不免令人有些錯諤。
有人給美國尋找出路,說可以通過發展新的高密度能源替代石油。戴維森的回答是,這一幻想有如以賽亞“獅子會像吃牛一樣吃草”的千年希望。石油是工業的血液,這在可見的未來都不會改變,而所謂可再生能源或替代能源,不過是一個神話。為滿足世界能源需求,必須安裝380萬組巨型風力渦輪發電機組,每個機組發電量要達到500萬瓦,光是安裝這些機組,就要花上20年;還要鋪設數十億計的光伏電板,足以覆蓋5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所需要的資金則達100萬億美元。顯然,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美國坐困愁城,同在美洲的巴西卻迎來春風。在過去一個世紀中,美國的生產要素價值實現了最大化,但其自然資源優勢已漸次喪失。巴西與此相反,自然資源方面的優勢在增長,其生產要素在未來會快速增值。1974年,巴西將近80%的石油消費要依賴進口,而在近十余年間,巴西已越來越以一個新的能源超級大國的面貌展現于世界,早在2009年就已成為石油次輸出國。據估計,巴西近海的鹽下油儲量達到1230億桶,比沙特阿拉伯的加瓦爾油田還要大,后者在1951年開采之前被認為有1000億桶儲量,經歷60余年時間,該油田至少還有1/3的未開采量。
巴西的能源優勢不僅在石油上,在可再生能源領域美國同樣不能望其項背。巴西有世界最為豐富的水資源,2008年,巴西水電站發電2.82億度,占到巴西總電量的85%,發電量居世界第二;巴西未獲財政補貼的甘蔗乙醇項目的能差(指生產和運輸能源所需的能量與利用能源所獲得的能量之間的差額)達到1:8,要比美國的玉米乙醇高出7倍,具有極高的經濟應用性;巴西的風能價格也已經比天然氣便宜。凡此種種,都使巴西未來的經濟增長不會受到高油價的制約。endprint
除能源之外,巴西在自然資源上還有其他很多優勢。比如,巴西所擁有的可再生水資源總量幾乎可媲美整個亞洲,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能像巴西那樣同時擁有充足的淡水資源和廣袤的土地來大規模開展糧食生產。經過30多年的發展,巴西已從一個糧食進口國轉變成為世界最大的糧食出口國,有五種國際交易谷物位居世界第一,大豆和玉米出口則列世界第二。美國在巴西面前也望塵莫及,它的玉米種植大部分都依靠開采奧加拉拉地下蓄水層的地下水來灌溉,這使其農業繁榮如同它的財政赤字一樣不可持續。
巴西將成為美洲新代表
通過戴維森的分析比較,你會發現,巴西與過去的美國越來越像,美國與過去的巴西越來越像。
作為巴西興起的一個指標,巴西中產階級的數量,在過去十年間增長了約4000萬人,同期美國減少了115000個工作機會,巴西則新增了15023633個工作機會。這個新巴西是如此之不同凡響,然而巴西之外的人們卻還沒有多少意識。戴維森說,他的一位富有的巴西朋友看中了位于弗吉尼亞邁克萊思的一處待售的房子,當房東知道買家是一個巴西人時,竟然傲慢地聲稱不用商量了,因為在他看來“巴西人出不起這個錢”。這位房東不知道,2011年,佛羅里達州邁阿密市多達一半的房地產交易,都是以巴西人為買家,而且他們掏的都是現金。與之類似的是中國人的表現。
隨著時間推移,巴西相對美國的優勢還會繼續彰顯。自然資源之外,巴西的人口結構比美國合理,其人口中位年齡僅為28.9歲,大部分人口處于消費生命周期的開始階段,相比之下,美國人口中位年齡已達36歲。巴西還實現了不同人口的大融合,它有著全世界僅次于尼日利亞的非洲裔人口,僅次于意大利的意大利人口,僅次于日本的日裔人口,同時,巴西也是1000萬阿拉伯裔后代的家園,其數量僅次于中東,還是德國之外德裔人口第二多的聚居地。這些不同來源的人口盡管其祖先膚色、信仰、文化各異,但到巴西后都混為了一體,與穆斯林在美國自成社區、難以融入美國社會相比,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在巴西都已經“巴西化”了,阿拉伯裔與其他族群的通婚極為常見,巴西才是真正的種族大熔爐。在族群、文化融合上,究竟是美國,還是巴西更為成功呢?!
對巴西的“異軍突起”,戴維森的同胞——美國《紐約時報》前駐巴西記者拉瑞·羅偉林,也是感同身受,后者也寫過一本書《赤道之南——巴西的新興與光芒》,講述了與戴維森類似的故事。這兩位美國人都是巴西人的女婿,都在巴西生活過較長時間,對巴西的方方面面有零距離的觀察。他們清楚意識到“巴西夢”正在巴西興起,這無疑正在印證70年前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的預言。當年茨威格受德國納粹壓迫逃到巴西,寫了一本書《巴西:未來之國》(Brazil:Country of fheFuture),他盛贊巴西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文明”,并對這個國家的前途充滿樂觀,認為它“注定會在世界的未來發展中成為重要的角色之一”。果不其然,巴西已經從一個混亂、落后的國家,演變為如今的工業巨人、農業超人。
巴西已從歷史的暗處,逐漸步入全球經濟、政治的臺前。它的華麗轉身,是這個急劇變化世界的一個剪影,而又構成了這個變革時代的一種新推力。1507年,德國地圖繪制專家馬丁·瓦爾德賽米勒在他繪制的世界地圖中,將巴西稱作為“America”(美洲),30多年后的1538年,才有人用“The Indies”指稱“北美洲”。“America”這個單詞,后來因為北美的興起而被賦予了美國,現在,是到了將“America”的稱謂,歸還巴西的時候了,在未來某個時候,巴西有可能取代美國,而為美洲的新代表。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環太研究中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