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易寒

利益政治時代的來臨
利益,正在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意識形態。
一方面,當代中國正在經歷一個快速的個體化進程。曾經以家庭本位著稱的中國,家族日趨式微,主干家庭也逐步讓位于核心家庭,即便在核心家庭內部,夫妻之間也更像是一對有著親密關系的合伙人,有著越來越明確的利益邊界,新《婚姻法》關于夫妻財產的規定不過是“新民俗”的法律追認。在當下中國,似乎我們每一個人都對利益有著越來越敏銳的觸覺。
另一方面,這些越來越獨立的個體又在重新組織化。人以群分,原子化的個人根據自身的利益進行組合與分化,新的階層和利益群體不斷涌現。這是一個利益組織化的過程,而利益組織化不可避免地涉及政治。政治的本質就是對價值(利益)的權威性分配。在毛澤東時代,每個人都活在集體當中,公開的利益計算在某種程度上是被禁止的,所以國家可以通過意識形態動員成千上萬的人群犧牲自身的利益,譬如支援三線建設、支援邊疆、上山下鄉,等等。而在當下,國家利益或公共利益不再具有天然的崇高性和正當性,個體或群體可以與更大的共同體進行利益博弈,這在動拆遷、征地、國企改革等過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正因為這樣一個個體化與組織化的雙重過程,我們才會看到這樣一個吊詭的中國:一方面“去政治化”,人們似乎不再關心政治,而成為熱哀于賺錢和消費的經濟動物;一方面“再政治化”,利益的分化使得左右分歧難以彌合,“改革共識”無法凝聚,甚至一些非政治性的事件也常常被政治化解讀。
從利益訴求到權利意識
隨著利益政治時代的來臨,人們的權利意識也在悄然滋長。因為當我們提出自己的利益訴求時,必然會涉及群己權界:哪些利益是正當的、不可剝奪的,哪些利益與他人的利益或公共利益存在沖突,哪些利益是大家所共享的?
隨著利益格局的定型與重塑,隨著政治經濟改革的深入,各種利益沖突也在逐步凸顯,與維權相關的“群體性事件”層出不窮:一是經濟增長與環境保護之間的沖突。廈門、大連、寧波等地的PX項目是典型案例,引進PX項目符合地方政府和企業家的利益,而反對PX項目反映了當地民眾對宜居環境、健康安全的訴求。二是不同利益群體之間的沖突。譬如,北京、上海等地的外地戶籍家長主張開放異地高考,取消高考的戶籍限制,而一部分本地居民則堅決反對異地高考;又如,在一些罷工事件中,企業主與工人之間的利益之爭。三是地方政府與民眾之間的沖突。貴州的甕安事件、廣東的烏坎事件、江蘇蘇州的通安事件都是官民沖突的典型個案。
我們看到,上述的利益沖突不再是抽象的意識形態之爭,而主要涉及具體的利益,以經濟利益為主,如物權和財產,也涉及生活方式,如環保、健康。這就決定了當前中國的大多數利益沖突是低烈度、碎片化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公共事件當中,當事人正在從具體的利益訴求轉向抽象的權利訴求,譬如,在要求開放異地高考的過程,有的家長提出了公民權的訴求;在反對地方政府隨意拆遷的過程中,人們提出了財產權的訴求;在業主與物業公司的糾紛中,人們提出了業主自治的訴求。當人們的權利意識逐步清晰、日益成熟,這就要求我們的政府轉變傳統的治理方式,將民間力量納入治理體系,用制度化的方式、而不是個案的方式(特事特辦)來解決人與人、群體與群體、組織與組織之間的利益沖突。同時,這也要求我們的社會,我們不同的個體和群體,在主張自身權利的時候同樣要尊重他人的權利。
走向協商:以上海J鎮志愿者聯合會為例
利益不只會帶來人際矛盾和群體間沖突,也讓人們在沖突當中學會妥協與分享。不要忘記,除了沖突性的利益,還有共同利益。沖突本身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去化解沖突,不是一方壓倒另一方,而是在雙方之間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盡最大可能避免零和博弈的出現。
有的研究者認為,中國社會歷來缺乏妥協和寬容的傳統,但筆者認為,不可將妥協和寬容視為一種民族性,西方社會也曾經經歷過一個不寬容、不妥協的階段。只要相信中國人與其他國家的人民一樣具有理性,會在特定的社會情境中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那么,寬容與妥協并非什么求之不得的天然稟賦,而是社會互動中的一種行動策略,并有可能在長期的實踐中沉淀為一種政治文化。
筆者在研究過程中就發現了一些地方性的、民間性的實驗,人們試圖用協商而非對抗的方式來解決自身面臨的問題。
J鎮處于上海近郊與遠郊的結合地帶,實際上更加接近市區,而不是區政府所在地S新城。市區的公共服務設施是成熟、完善的,而S新城作為上海的衛星城,本身就是一座功能完整的中等城市,基礎設施相對完備。這樣一來,從公共服務設施的配套來看,J鎮就成了市區與郊區之間的一塊“洼地”,一方面遠遠落后于市區,另一方面又超出了S新城公共服務體系的輻射范圍。近年來,J鎮人口的迅猛增長,更加大了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務的難度。
2008年初,為解決“出行難”問題,J鎮鎮北面多個小區的熱心業主(多為40歲以下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以業主論壇為平臺,自發成立了“北J鎮聯席會議”,不斷向各級領導政府部門反映問題。2008年4月,“北J鎮聯席會議”的論壇版主和熱心業主們聯合簽名向市政府發了《J鎮居民致人民政府的求助信》。2008年7月,沈駿副市長在信訪辦會見了聯席會議版主強先生、薛先生。2008年秋,薛先生又參加了由市長韓正主持的網民代表見面會,再次反映了J鎮城鄉結合部的管理問題。
2008年底,副鎮長華女士調到J鎮,分管社區事務,上任之初,她感覺壓力不小,因為2006年A小區的“選舉風波”在市里面“掛了號”,成了區里的“典型”;青年業主的“北J鎮聯席會議”更是讓她頭疼。為了及時了解業主的需求和動態,華鎮長讓居委會將各自小區業主論壇的網址和主要的版主信息上報給她,安排社區辦兩名工作人員每天關注網上動態,并要求居委會成員進入論壇,多與網民接觸,提供信息,引導輿論;與此同時,她也開始邀請網民參與公共事務的討論。2009年,在涉及公建配套等主要事項時,華鎮長開始邀請相關的網民、版主,聽取他們的意見,一周以內給予答復。此時這種見面會是不定期的,也沒有固定的人員。經過一年的磨合,華鎮長和“70后”、“80后”的網民代表逐漸打破隔閡,相互信任。endprint
201 0年,J鎮的網民見面會步入正軌,定期舉行,討論的時間,主題和議事規則逐步成型,版主和網民采用羅伯特議事規則,自發維持會議秩序,規定每人發言時間不超過5分鐘,內容不能重復,簡明扼要。與此同時,見面會不再由社區辦唱獨角戲,華鎮長只負責召集,根據會議主題邀請相關職能部門負責人與網民見面,現場答復。
2011年,鎮政府不再被動地聽網民講,而是主動將政府未來的工作計劃告知網民。每次開會之前,鎮政府都會通過電話、短信和網絡發布“召集令”,征集業主網民報名參加會議,每次人數控制在15~20人。志愿者聯合會的成員是每次會議的主力。溝通會議基本保持每月一次,遇特殊情況就兩個月開一次。主題圍繞J鎮的衛生、治安、交通道路建設等公共服務。開會之前,社區辦先通過居委會的網管員對社區論壇熱點問題進行分析,了解網民關心的話題;而網民也會事先搜集資料,醞釀想法。雙方提前做好“功課”,在溝通會上進行討論。以下是近兩年網民見面會的議題:
2012年5月,“北J鎮聯席會議”的版主們富有智慧地將聯席會議更名為“志愿者聯合會”,“志愿者”顯然是官方更能接受的名稱,并打破“鎮北”與“鎮南”的藩籬,吸收一部分鎮南地區的熱心業主加入,成立代表性更加廣泛的“J鎮志愿者聯合會”。四年間,志愿者聯合會定期召開政府和網民圓桌會議,87條有效建議和意見中有63條得到解決。
不難發現,鎮政府與青年網民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良性互動關系。這種關系的形成,除了得益于開明的領導華鎮長,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產階級的“政治成熟”。
志愿者聯合會的成功之道在于,他們采取了具有妥協性和靈活性的結盟策略。志愿者聯合會的版主們與鎮政府建立了一種非正式的結盟關系:一是針對網上的激進言論,版主們堅決進行抵制。在J鎮的業主論壇上,曾有一些網民為了物業管理的事情,要組織業主“集體散步”,約定了游行時間和路線。版主主動與華鎮長聯系,詢問如何處理。華鎮長讓版主刪帖,版主答應了,但表示要增加一個說明,解釋刪帖的原因,以避免網民的誤解和謾罵。版主的說明在經過華鎮長審核之后發布。武先生說:“我們在網絡上與言論過激者進行斗爭、辯論,有些ID在我們論壇上挑不起事,就只能跑到別的論壇去了。我們特別反感那些一味抱怨,卻從不提建設性意見的人。”華鎮長高度評價版主們的工作:“版主們很有社會責任感,他們提出網上要有規矩,什么話不能說,碰到什么事情怎么處理。正是因為他們的工作,網絡才能做到風清氣正。”
二是共同向上級政府呼吁,爭取政策傾斜或資源投放。譬如通往市區的公交線路超出了鎮政府的能力范圍,需要市級政府職能部門的介入。在這種情況下,志愿者聯合會可以發揮整合民意、代表民意的功能,從外部向上級政府施加適當的壓力。2012年5月,志愿者聯合會發起“一條路,一條線,齊簽名,暢J鎮”的簽名活動,希望可以開辟J鎮連接虹橋交通樞紐和地鐵9號線的三條公交線。之前志愿者曾與鎮政府協商此事,但鎮政府感到為難,因為這是跨區的交通規劃。當志愿者提出在線下組織簽名活動,鎮政府沒有表示反對意見。簽名活動得到15個居委會和物業公司的全力支持,物業公司在顯著位置張貼活動海報,居委會周末在小區門口設攤,組織居民現場簽名,在短短的兩周時間里征集到5698,位居民簽名。一個月后,上海市交通運輸和港口管理局對居民的建議給予了積極回應,公布了改善J鎮交通狀況的具體工作計劃。
雖然網民見面會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但這種對話平臺的非制度化特征也蘊含了一定的不確定性。如果將來主政的領導對這種溝通方式不認可,見面會很可能會流于形式。志愿者聯合會開始尋求進入體制內來直接參與政策的重大決策。
2011年,上海市基層人大換屆選舉,志愿者聯合會積極宣傳并參與了區、鎮兩級人大代表選舉。以下是志愿者聯合會寫給居民的選舉動員信《選個鄰居當代表!登記選民了么?》:
各位J鎮鄰居:
想不想有連通9號線和2號線公交?想不想小又擠的社區巴士優惠換乘?想不想腸梗阻的公路暢通無阻?……改善的機會來了!2011年11月16日,我們—起參加松江區利鎮人大代表換屆選舉吧!我們希望:用我們的一張張選票在J鎮選區選出代表居民利益的11位松江區人大代表和53位J鎮人大代表,為我們說話,為我們爭取權益!……去登記!去投票!選個鄰居當代表!
這份熱情洋溢的動員信大大激發了J鎮居民尤其是中青年業主的參與積極性,“我們希望有自己的代表,不希望總是被代表”。一部分外地戶籍的業主甚至專門回到老家辦理選民資格轉移手續,以獲得J鎮人大代表選舉資格。當時北J鎮地區一共有8位代表候選人,其中2位居委會干部,其余的候選人都是自主參選,版主強先生、容小姐和薛先生名列其中。最后,在網民和居委會的全力支持下,曾經被市長韓正接見的版主薛先生成功當選J鎮人大代表。網民在業主論壇上興奮地表示,這是“居民擔任鎮人大代表零的突破”!
2011年華琳調到鄰鎮任職,網民見面會的機制沒有因此“人走茶涼”,鎮里安排黨委宣傳委員和社區辦主任繼續負責這一平臺的工作。社區辦主任尤愛華這樣評價網民見面會的效果:
雖然很多問題是網民見面會解決不了的,但是,這一機制改變了網民對政府的態度。網民一開始跟政府是對立的,等他們真正參與進來,就認識到,與其指責政府,不如群策群力,出謀劃策。現在通過網民見面會,他們開始理解政府的難處、問題的復雜性(2012年7月26日訪談記錄)。尋找公約數:J鎮志愿者聯合會的啟示
顯然,志愿者聯合會采取了一種不同于“依法抗爭”(即以上級政策或法律來對抗基層政府)的維權模式,筆者稱之為“忠誠呼吁”。與“依法抗爭”相比,“忠誠呼吁”具有以下特點:
首先,依法抗爭以中央政府作為忠誠對象,而忠誠呼吁以基層政府作為忠誠對象。歐博文和李連江等人的研究顯示,依法抗爭者通常把國家分為值得信任的中央與不堪信任的基層政府,或者更籠統地分為值得信任的“上級”和不值得信任的“下級”,“中央政策好是好,一到下面就走樣”這種說法便反映了這種態度。而J鎮中產階級并不接受這種黑白分明的二分法,在他們看來,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有時立場一致,有時存在一定差異,但不存在絕對的好壞之分。與“依法抗爭”相比,“忠誠呼吁”的抗爭性質更弱,不是用中央政策、國家法律或上級政府來“壓”基層政府,而是在承認基層政府合法性和有效性的前提下,對其進行游說和協商。
其次,依法抗爭以基層政府作為抗爭對象,而忠誠呼吁以基層政府作為潛在的結盟對象。一是針對網上的激進言論,版主們堅決進行抵制。二是共同向上級政府呼吁,爭取政策傾斜或資源投放。在網民見面會上,志愿者聯合會成員經常對與會官員說:“你們有什么難處跟我們說,我們去向你們的上級呼吁。”
最后,依法抗爭以中央政策作為武器,忠誠呼吁以地方政府的政績作為談判籌碼。依法抗爭者傾向于否定基層政府的政績,認為基層政府違背了中央政府的政策和意志,他們會利用中央政策來制約、糾正基層政府的某些不當行為。忠誠呼吁的策略則努力在自身利益與基層政府的政績之間尋求最佳結合點。
雖然以往的研究也發現了中國地方政府與民眾的協商行為,但J鎮案例仍然表現出非同一般的特性:一是公開透明。不同于一些地方政府與市民的秘密協商,J鎮的網民見面會是面向全體市民開放的,而且會提前發布會議信息;二是以公共利益為目標。大多數民眾在與地方政府協商時往往只是追求本人的私有或本小區的局部利益,而J鎮志愿者聯合會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狹隘的私人利益;三是一定程度的制度化。在當前中國,大多數的協商都帶有一事一議的特征,甚至高度依賴參與者與基層官員和媒體記者的社會關系網絡,沒有形成制度化的機制,而網民見面會建立的談判機制在一定程度上對雙方都具有約束力,這種約束力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而是具有一定的“社會契約”性質。與浙江溫嶺的協商民主實踐(民主懇談會)相比,網民見面會的制度化程度或許低一些,但顯示了更強的社會自主性,是中產階級自下而上的權利訴求與基層政府自上而下的體制吸納相結合的產物。
不可否認,J鎮志愿者聯合會的成功有其偶然性;但是,這一個案當中包含的政治智慧,即通過尋求公約數來彌合沖突雙方的立場,對于解決利益政治時代的沖突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