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馬的衣服

第廣龍

在醫院的走廊上

一個細腰美女

從走廊那頭

走過來了

他頭上纏滿繃帶

用露出來的一只單眼

斜視了一下

又斜視了一下

我蹲在病房門口

心事重重

正在牽掛親人的傷病

也不由走神了一會兒

才恍然收回

黃昏

樹枝上

安裝了許多鳥

個別還動的

正在被固定

斑馬的衣服

車來車往，斑馬過馬路時

車子都讓他，斑馬的斑馬線

是自帶的。斑馬不光圖自己安全

為了幫助其他人，他脫下衣服蓋在路上

大伙都過去了，再把衣服穿上

斑馬的身上，留下了

那么多的臟腳印，下一場雨

也不能全部洗掉

疤痕

一個年輕的女瘋子

在地上爬，吃土

朝天上吐口水

她開始脫衣服了

她脫下了外衣

又脫下了內衣

她的身子那么白

我看到了一對豐滿的乳房

看到了她胳膊上種牛痘留下的

榆錢大小的疤痕

和我的很像

墳堆

開春了，地里有墳堆

也有糞堆，從形狀上看

有時看不出區別，糞堆才堆上

——返青的麥苗，就要拔節了

墳堆里頭，住著老先人

也貢獻出了一份肥力

我這么說，沒有不敬啊

只要來到地里，最后

都被泥土吸收，被莊稼吸收

這何嘗不是，最好的歸宿

糞堆將要播撒開，剩下孤零零的墳堆

會被堆上新土，有的墳堆上

長出了夾雜了麥苗的青草，像是死去的人

長出了新頭發，像是死去的人

送來了一口吃的

身份狗

東游西逛的流浪狗，看到

被人牽著的小狗，追上去

圍著轉圈，跳躍，似乎久別重逢

主人和他的狗，都有些緊張

也表現出嫌棄，流浪狗

依然在討好地搖著尾巴，也保持了

適度的自卑，過一會兒

突然朝空中猛吠了一聲，我都被驚了一下

流浪狗像是犯了錯，勾著頭

知趣地跑開了

那一個秋夜

地上，盛大的蟲鳴

頭頂，盛大的星空

秋天可以顛倒

秋夜可以交換

蟲鳴發散，萬道光

星空沸騰，萬種聲響

那一晚，我走在路上

我是一件響器，我是一個反光板

不對勁

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檢查了身上，看了看手邊

還觀察了周圍，沒有發現

有什么不對勁的，可是

我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除了看

還用鼻子嗅了嗅，也沒有發現

有什么不對勁的，即使這樣

我又用力咳了一聲

也沒有安定下來，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呢

我有些不甘心，狠狠出腳

要把一塊石頭踢得遠遠的

找到了，找到了

——我的腳趾頭流血了

秋暮

歲月老去，擋不住

大地的產房里

傳出的聲聲蛙鳴

我又添白發，對于人世

熱度還在散失

而秋天如此盛大

足以安放，所有生死

郊外，稀疏的道路盡頭

夕陽，像一個排水口

銜住了火紅的池塘

雨下得柱子一樣

雨下得柱子一樣

密集下來，迎面下來

可是，也沒見誰

被砸進土里

沒見誰，被壓在柱子下面

雨水的柱子，密集的柱子

有人在柱子中奔跑

消失，又出現

有人折斷了柱子

有人躲在柱子后面

有人把柱子抱住，就像

久別的替身

雨下得柱子一樣

柱子砸下來，重重砸下來

似乎要，清理人間

卻只是把自身，在泥土里深埋

還沒有人被砸進土里

還沒有人，和雨水的柱子

一起深埋

一個住在井底的人

低于活著，低于死去，也低于

來生。這是城市的底部，再踏實

也得用身子確認一下。似乎還可以再降

可以再降。再降，就睡著了

沒有用尺子量過，有多深，多冷，不用量

比外頭強多了，還可以用夜晚

把四周涂抹得更黑，并修煉出獨特的本領

青蛙那樣彈跳，長出魚眼，雙腿蚯蚓一般曲張

人的形狀，卻在丟失，發現了這一點也不在意

頭頂三尺有神靈，在這里無效了，這里魔高一丈

抱住什么都是抱住腳跟，抱住什么都是跌落

只會被這個底部托住，雖然這個底部可以再降

低于明天，也不停，低于這個時代，也不停

在這里安身的人，沒有哭過，吃饅頭咸菜時

還高興。這一天過來了，這一天下來了

來到井底了，溫暖是閻王爺給的，也是水泥鋼筋 的仁慈

拐彎的熱力管線也有好心腸，尤其是在冬天

這個底部，不是水井，不是老家的，也不是墳墓

埋葬一個人，容易，在這里沒有被埋

還能吸一口氣，還能再聞一會兒身上散發不完的 垃圾味兒

如果抬頭看見月亮，就當是另一口井的井底吧

在夢里就可以上升了，孔明燈一樣，帶著亮光

醒來之后，還在這個底部，可以再降，再降

即使把底部穿透，也是底部的一部分，你是底部 的人

你來到這里，就為了成為另一種人種，另 一種人類

你害怕白天，不害怕黑夜，你害怕身子爛 掉

不害怕眼睛還能睜開，似乎沒有踩踏

沒有往下摁你，還可以再降，再降

也會從冬天的霧霾里，探出頭，把腦門上 的皺紋

印在匆匆的車輪上，印在城市，那逆光的 背面

肉燈

菜市場賣肉的攤檔，大白天

也亮著紅殼子燈罩的電燈

讓整塊的肉，切碎的肉，看上去

很新鮮。一個皮膚松弛的女人

湊到跟前選肉，也立刻

煥發了神采，尤其是面部

變得十分性感——這并不奇怪

也不要，隨意贊美

降臨

諸多難堪，尷尬，羞辱

沒有預兆，就降臨了

覺得已沒有退路，造成的影響

足以改變人生，卻只是

發生在夢里，虛驚一場后

第二天，我們都沒事人一樣

繼續梳理，日子的皮毛

有些事情，夢里能夠安全

卻在現實的泥地里，一次次跌倒

腦門磕出了口子，夢的大門

關上了，風雨進不來

你也進不來，承受著

無法承受的，心性

被反復折磨，能夠默認

也沒有崩潰，原來

真正的不堪，驗證了一個人的

抗擊打力，也能超出想象

鞋印

雪地上，一群人過去了

身后的鞋印子，鞋樣

都不一樣，流水線上下來的鞋子

分開了，也難得遇見同伴

一起走著的人，看著一樣

可是，不管下不下雪

心里的鞋樣，也不一樣

走著走著，就不在一起了

一雙磨平了的鞋底，走遠了

留在雪地上的，留在

心里的圖案，更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