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20世紀60年代前3年,是中國的災荒之年,也是中國人的饑餓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絕大多數中國女性每憶心悸的艱苦歲月。從母親懷中的女嬰到老嫗,幾乎概難幸免。
那三年內,局以上干部每月發“優待券”,可憑券買到白糖、茶、煙、奶粉之類。老百姓在那三年里見不到奶粉。憑出生證明供應給嬰兒的是代乳粉,一種接近奶粉的嬰兒乳品。那證明不僅要證明嬰兒的出生,還要證明母親奶水的不足。倘不證明后一點,也是不賣給你的。春節前,每戶人家供應幾兩茶葉。白糖每月每人二兩。吸煙的男人每月供應一條劣質煙。
糧店里供應的糧食,經常是發霉的、生蟲的,分明是糧庫里清掃出來的庫底糧。
城市人口中,對男勞動力的最高定量是三十六斤半(搬運工、伐木工、煤礦工享此優待)。
一般工人三十二斤。腦力勞動者三十斤。家庭婦女們和中學生、高中生們是一樣的定量——二十八斤半。
那些年,城市里的許多中年母親們迅速地白了頭,明顯地蒼老了。
作為妻子,她們必得保障丈夫們不至于被餓倒。丈夫們一餓倒,家庭也就沒了基本收入。作為母親,她們必得保障兒女們維持在半饑半飽的狀態,因這是她們的起碼責任。如果還有公婆,如果她是個孝順媳婦,豈忍看著老人挨餓?
但每一個家庭成員的口糧都是定量的。巧婦難做無米炊,她們往往也只有自己吃得比定量更少。
倘有豐富的副食,以上定量并不至于使人挨餓。但那些年里幾乎沒有任何意義上的副食,連蔬菜也是按票證供應的。
20世紀60年代的前幾年,中國城市里的絕大多數母親們亦即中年母親們,總體值得評說的乃是母性的毅忍和毫不顧惜自身的家庭責任感。如果她們自己不吃飯也能將就著活,她們中許多人肯定會根本一口飯都不吃;如果她們身上的肉割下一塊來半個月就會長合,她們中許多人肯定會每隔半月就從身上割下一塊肉來給全家人燉湯。除以上兩點,實難再由她們評說出什么折射時代精神的風貌特征了。
那么在咄咄逼人的饑餓時代里,她們身上還能顯示出別種的女性異彩么?
那些年參加工作了的大姑娘,大多數比較自覺地推遲婚齡。一是由于結婚成了很不現實之事,大多數小伙子那些年沒心思結婚。整天餓得心慌眼花的,哪兒有結婚的心思呢?念頭一閃,便自行地打消了。而小伙子們的消極,正中大姑娘們下懷。其實她們都不愿在艱苦歲月里嫁出門去。一嫁出門,工資也就帶走了。她們低薄的工資,對于她們的家越發顯得重要了。畢竟,在黑市上,花高價還是有可能買到糧食或糧票的。她們的工資也等于十幾斤糧食啊!一個家庭每月多十幾斤糧食、少十幾斤糧食,區別是很大的。何況,因為她們參加了工作,每月口糧比母親高三斤半,比小弟弟小妹妹高六七斤甚至十來斤,自己每頓少吃,家人不是可以多吃幾口么?
那些年,是中國城市結婚率最低的幾年。二十四五歲了仍不考慮婚事的大姑娘多了,不足為奇了。與20世紀50年代初期至中期相比,她們接近是老姑娘了。饑餓比宣傳號召起了更大的晚婚作用。
(摘自《真歷史在民間》民主與建設出版社 圖/黃文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