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論手搏之道

馬國興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

——《莊子，人間世》論手搏之道

【闡釋】

此論代表當時手搏的技術、技巧、功夫藝境之水平以及內涵。通過對此文的分析解釋，可以知道中華傳統(tǒng)拳術攻防之道一脈相傳之內涵，亦能證明，現在所流傳的各門派拳種之宗門拳技，無不根源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可見，當時手搏之道的理、法、術、功已初步“架構”完善了。

筆者在《越女論劍道》一文闡釋中，對“陰衰陽興”、“內實精神”的論述，并非杜撰。陰衰，是指形體要具備柔弱無骨的藝境；陽興，是指內氣（內勁）的修煉，內勁、外形的匹配合一之用，才能造生最佳的開門攻擊對手和閉門防守對手之攻防藝境和效用。此時，古人實際上已然提出了手搏之道內氣、外形對立統(tǒng)一的觀點，并以陰衰陽興為氣形統(tǒng)一的法則。

內氣為“一”，手搏之道以此內氣“一”以貫之，作為規(guī)范統(tǒng)一自身形體的中樞，在較技運用中，才能充分發(fā)揮內氣、外形的作用。外形有二，乃筋勁、骨力，一言外形，便含“勁、力”兩個內容。

手搏之道，崇尚筋勁骨力者，屬尚力派，因其重外形之筋勁骨力以搏擊，為陰法拳技，它是以內氣強化筋勁骨力的拳法，稱為“剛勢拳法”，為“尚力之用的搏技”；崇尚內氣（內勁），屬尚巧派，其重陰衰陽興，以求巧妙變化以制勝，為陽法拳技，它是以內氣柔化筋勁骨力利于順隨為用的拳法，稱為“柔勢拳法”，為“尚巧之用的搏技”。（注：此處所述之剛、柔勢拳法及后文所述的尚力、尚巧派，一與今人所說的剛勢派、柔勢派有本質的不同，一勢、一派，讀者當明辨。）后人對此尚巧尚力、剛勢拳法和柔勢拳法的區(qū)別，有明確的論述。

夫拳術之為用，（內）氣與（形）勢而矣！然氣有強弱，勢分剛柔，氣強者取乎勢之剛，氣弱者取乎勢之柔。剛者以千鈞之力而扼百鈞，柔者以百鈞之力而破千鈞。尚力尚巧，剛柔之所以分也

——《陳語·剛柔第十》

下面就引用后人之論，以明莊子所論手搏之道“以巧斗力者”之藝境。

莊子提出手搏之道以尚巧斗尚力的人，乃“以巧斗力者”的語意。因為在莊子所處的時代，較原始的手搏之道崇尚陰形的筋勁骨力之搏技，是以力勝，后來發(fā)展有崇尚陽剛之內氣而又使陰形柔弱無骨之尚巧的搏技，是以巧勝。尚巧與尚力的搏斗，尚巧所以能戰(zhàn)勝尚力即是莊子此文所闡述的核心。

莊子論手搏之道，是在闡發(fā)尚巧優(yōu)于尚力的道理，是基于上述之前提而論說的。“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是說崇尚陽剛之內氣的拳法，是尚巧的搏擊技術，崇尚陰形的筋勁骨力的拳法，是尚力的搏擊技術。以巧斗力，而尚巧者則以內氣為始終，即陰衰陽興，常常突然擊敗以陰形之筋勁骨力搏技的拳手。這是由陰衰陽興的氣形運用與能攻善守的變化而造成的。這是莊子所處時代對手搏之道藝境的記錄，其已然敏銳地觀察到，手搏之道分為“尚巧、尚力”兩種風格，證明了傳統(tǒng)拳術由簡至易的發(fā)展階段。

此文之“始乎陽”之陽，即陰衰陽興中的“陽興”之陽；此文之“常卒乎陰”之陰，即陰衰陽興中的“陰衰”之陰。陽，指“陽剛之內氣”；陰，指“陰形之筋勁骨力”。但在《越女論劍道》中“陰衰”是指外形體的柔弱無骨而說的，莊子文中之“陰”乃指“陰形之體的筋勁骨力”的“尚力”拳技而言。由此而知，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研究手戰(zhàn)之道的大家們，就將《易經》的陰陽學說引入到手戰(zhàn)之道中，應用陽陽學說的理法，對其進行研究、論述。通過對《越女論劍道》、《莊子論手搏之道》的闡釋，我們知道，當時人們對手戰(zhàn)之道中的人體之陰形、陽氣，及其在手戰(zhàn)之道中的各自作用，有了明確而清晰的認知，已經形成了傳統(tǒng)拳術攻防之道的較完整的拳術理法術功體系。拳術理論體系的確立，反映了當時手搏的技術、技巧已有相當程度的藝境，尚巧能戰(zhàn)勝尚力，表明原始的尚力之拳技，被新興的尚巧之拳技所代之。證明傳統(tǒng)拳術第一次質的飛躍，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書·藝文志》中記有《手搏六篇》，據專家考證，可能就是對先秦時期手搏經驗、理法的全題總結，可惜亡佚了，但它畢竟給我們提供了拳術攻防之道的尚巧之技藝產生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一歷史事實。

筆者為什么能有上述的認識呢？就因為莊子此論的最后一句話：“泰至則多奇巧。”如果沒有此句話做結，上面的話或可以這樣理解：那往往最后就使用起陰謀來了，發(fā)展到極點就詭計百出。這乃是不通拳術功夫之人從字面上去解釋的。全文之結語：“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至命。此其難者。”旨在闡明“保養(yǎng)心性，以達至中、至正、至和之道，才能順隨自然規(guī)律以行事”，當然這是很難做到的。修煉手搏之道何嘗又不是這樣呢？我們由此可知，莊子對手搏之道相當精辟的認識，就是“泰”至。泰至則能多奇巧，明白“泰”的真義，則多奇巧也就容易明白了。此泰，乃泰卦之泰。

泰，就是泰卦。泰卦，坤上，乾下。

坤，象地，在人象形體，坤在上，地重由上向下，上亦為外，故有外形之說。外從內也。

乾，象天，在人象內氣，乾在下，天輕由下向上，下亦為內，故有內氣之說。主于外也。

卦象坤上乾下，表明天地交合，人之形體內氣交合，成為陰陽溝通的安泰之象，所以命名為“泰”，即表里溝通的安泰之象，氣形合一之象。“小往大來”，小指“陰形”，大指“陽氣”。上卦“坤”是純陰形的小。下卦“乾”是純陽氣的大。“往”是往外，“來”是入內，亦即“坤”到了外卦，為小往；“乾”來到內卦，是大來。即指拳術“修外形之攻防乃小技也；修內氣之運用乃大道矣”！大小相合，“主從”定矣！

泰卦又稱作“消息”卦，是一年陰陽盈虛消長的消息，也是拳術攻防招法中攻與守時的內氣、外形盈虛消長的消息，即陰遁陽使用于守、陽遁陰使用于攻的內氣、外形各有所“主從”說，也就是用剛不可以無柔、無柔則環(huán)繞不速，用柔不可以無剛、無剛則摧逼不捷，用于攻防時的氣形盈虛消長的消息說。拳法就是以內氣、外形陰陽消長的變化為法，氣、形對立統(tǒng)一的法則，是千年不變之法則。明此者易明拳道矣！

傳統(tǒng)拳學的發(fā)展，現在人認為鼎盛時期在明、清時期，然而，傳統(tǒng)拳術攻防之道的第一次興盛時期應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也就是說傳統(tǒng)拳術攻防之道之尚巧流派的理、法、術、功在那時已初步完善，即氣、形陰衰陽興之框架的確立。那時正是處在尚力流派統(tǒng)治地位松動，而尚巧流派欲要取而代之的時期。

老子《道德經》云：“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翻譯為修煉手搏之道即是：對于陰形的筋勁、骨力，應采取損之的方法，亦即是說“陽衰”對于手搏之道的開門閉戶之攻防變化是有益的事情，可以更好地發(fā)揮自身之良能；如果強化陰形的筋勁、骨力，表面上看，好像有益于力氣的增加，強化了打擊力度，而實際上減損了外形攻防變化的充分發(fā)揮，反而使形體笨拙，不利于攻防變化。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家學派百家爭鳴，《易經》學說、儒家中庸學說、道家學說、醫(yī)家學說、兵家學說和法家學說等等，同時存在，相互為用，手搏大家也無不取之而為手搏之用。或有文字記載，但因年代久遠而失傳，或因手搏乃小技，很少正文記載，確給后人考證增加了“苦惱”。

《越女論劍道》、《莊子論手搏之道》之文，絕非奇人奇說，而是當時明哲之人、精其技藝之人對手搏之道的認知，具有當時手戰(zhàn)之道真實藝境的代表性，從這點看傳統(tǒng)拳術攻防之道的理、法、術、功之精髓，底蘊之厚，非今人所能思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