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暢 胡玉
摘 要:宋代牢城制度與宋代獨有的配隸法、折杖法相輔相成、緊密配合,形成了一個王朝獄政制度的特色。本文細致探究了宋代牢城制度的等級劃分、牢城軍的編制和牢城的功能,并對宋牢城制度對于中國現今監獄制度影響進行了深入分析。
關鍵詞:宋牢城;刺配;配隸法;折杖法;揀選之法;廂軍
此項目為2012年西南政法大學本科生科研訓練創新活動資助項目,項目指導老師呂志興教授,作者排名不分先后,為兩位作者共同創作完成。
宋朝牢城制度橫貫中華,上承唐、五代,下啟元、明,影響中國歷史近千年。其制度之完善、體制之規整、建制之健全實為歷代之罕見,甚至其中玄妙之處相比于現今監獄制度,不可不謂尚有借鑒之處。
1 牢城名諱的探究
牢城之諱,古已有之,非宋所作。《魏書·皮豹子傳》中有載:“今外寇兵強,臣力寡弱,拒賊備敵,非兵不擬。乞選壯兵,增戍武都,牢城自守,可以無患。”[1]同書又于《邢巒傳》中載:“今若往也,彼牢城自守,不與人戰,城塹水深,非可填塞,空座至春,則士自敝苦。”[2]此二處是牢城之詞最早的史書出處,不過此處“牢城”實為兩詞,非為一詞,牢者固守也,城者城垣也,旨在固守城池之意。由于兩宋牢城其實質上屬于一種軍事編制,故魏書之意與宋牢城貌似而神離。
“牢城”作為一個整體的建制名詞應當最早出于唐末。《資治通鑒.唐紀》中有“署杰都牢城使,泣而勉之,以親信五百人給之。”[3]之句,此文中牢城使作為一個官職出現,即為掌管牢城或者指揮牢城軍的軍事長官。筆者認為此處牢城可以解釋為牢城軍之意,牢城作為一個軍隊的編制番號出現,歸屬牢城使節度。
及至五代,牢城作為藩鎮軍隊的編制番號已然成為定制,五代諸方州藩鎮多有牢城軍編制,其軍事長官為牢城使或者牢城指揮使或者牢城都指揮使。此時牢城雖然與宋朝羈押罪犯的牢城制度并無太大關聯,但已經作為一種軍隊編制長期存在于五代歷史當中。例如在《舊五代史·牛存節傳》中有:“大順元年,改滑州左右廂牢城使,與諸將討時溥,累破賊軍”[4]的記載,同時在后梁還存在牢城軍使因避諱而改稱牢墻軍使的情況出現。所以筆者認為至少最晚在后梁牢城軍就已經作為一種常設兵制,普遍存在于各個藩鎮軍閥的常備軍中,以至于出現了改名避諱的需要。
2 宋牢城的等級
目前國內對于宋代牢城等級劃分學界有不同見解,按照上海社科院在《宋史刑法志注釋》所提出的理論,牢城體系最終發展為14等:即:一,永不放還;二、海島;三、遠惡州軍;四、廣南;五、三千里外;六、二千五百里外;七、二千里外;八、一千五百里外;九、一千里外;十、五百里外;十一、鄰州;十二、本州牢城;十三、本州州城;十四、不剌面。此等級劃分是按照輕重程度來進行的,由重及輕,但是筆者認為此劃分過于細致,有吹毛求疵之嫌,不敢茍同。以對本州牢城與本州州城牢城劃分不合理為例,本州牢城與本州州城牢城的牢城位置可能有所不同,但其牢城管轄都歸于一州。宋代刺配牢城者多為充軍,且牢城收容罪犯由牢城軍編制為廂軍者不為少數,例如:哲宗元符元年詔:“罪人應配五百里以上,皆配陜西、河東充廂軍,諸路經略司各兩千人止。”[5]一旦本州州城牢城軍選編為地方廂軍巡回駐扎至本州其他地區實為常見之事,如果按照上海社科院的劃分則會導致等級劃分混亂、龐雜,有畫蛇添足之感。
宋朝牢城營大體可以分為五等:配本州牢城、配鄰州牢城、配五百里牢城、配千里外牢城、配邊遠險惡地牢城(包括廣南牢城、登州沙門島、遠惡州軍牢城)。
本州牢城:本州牢城是宋朝牢城營體系中的最低等級,也是刺配牢城中的最低懲罰,一般是在罪犯家鄉地區的牢城執行。據宋神宗在熙寧三年的詔書所言:“今后應諸色公人,因給納常平倉等錢斛取受杖罪送鄰州編管,徒罪以上刺配本州牢城。”[6]我們可以看出宋朝徒刑是刺配牢城營的最低限度,徒刑以下不受牢城營配隸之苦,也就是說只有判刑在徒刑以上的罪犯才會被刺配牢城營。至于本州牢城處于宋牢城體系最低級的原因,筆者認為應該與中國古代的安土重遷的農本思想有關。
鄰州牢城:鄰州牢城刑罰重于本州牢城輕于五百里外牢城。鄰州牢城主要用于收押罪行較輕的犯人,大體多為雞鳴狗盜之徒,例如在《仁宗本紀第九》中有這樣的記載:“二月,詔陜西災傷州軍,盜廩谷非傷主者,刺配鄰州牢城,徒減一等。”此文大體意思是:對于陜西因災害而受到損失的駐軍軍人,如果有盜竊谷倉中的粟米,但沒有在盜竊的時候傷人的行為,則判處刺配鄰州牢城。但據《宋紀七十三》所載:丙辰,詔:“青州民王赟貸死,刺配鄰州牢城。”初,赟父九思,為楊五兒毆迫,自縊死。赟才七歲…法當斬,帝以赟殺仇祭父,又自歸罪,可矜故也。通過此處可以看出在宋代有重大犯罪過錯,但因犯罪動機純良,符合中國古代儒家宣揚的道德入法政治主張的法定寬赦事由,則可由死刑大罪減等為刺配鄰州牢城。可見鄰州牢城并非僅僅拘押雞鳴狗盜的輕罪之人,同樣也收押因犯罪緣由符合情理的所犯罪行較大的貸死之徒。
五百里外牢城:五百里外牢城是宋代刺配體系中重要的一環,大多數除殺人、傷人、謀大逆等嚴重罪行以外的中等犯罪行為,都會被判處刺配五百里到三千里不等的懲罰。例如:在南宋《慶元條法事類》中有載:“諸強奸者,女十歲以下雖和也同,流三千里,配遠惡州。未成,配五百里。折傷者,絞。”由此觀之在宋代,對于十歲以下的幼女無論女方是否自愿私通都構成強奸,對于既遂的強奸犯(未傷人者)判處刺配遠惡州牢城營,強奸未遂則判處刺配五百里牢城,強奸傷人者判處絞刑。值得一提的是,宋代對于被判處配五百里外牢城與配千里外牢城的罪囚的刺配地,經常會根據國家不同地區徭役需要,進行刺配地肆意變化,例如在《宋會要》有載:二十五日,詔:“應諸處捉到強劫賊人,依法施行,不得解赴開封府乞降朝旨,卻納中書。其合配五百里、千里外牢城者,刺配永興軍牢城。”此處朝廷將本應依法判處刺配五百里或者千里外牢城的罪囚,改配到永興軍牢城。由此觀之刺配五百里外牢城的罪囚的刺配地經常處于變換狀態,具有刺配地不穩定的特點。
千里外牢城:千里外牢城本身是宋刺配牢城體系中除遠惡州牢城外,最為繁復的牢城子體系等級,千里外牢城內部按照宋律大體分為五等即:配一千里外牢城、配一千五百里外牢城、配兩千里外牢城、配兩千五百里外牢城、配三千里外牢城。雖然千里外牢城量刑跨度本身很大,但其全部皆為對犯罪情節比較嚴重的罪犯所適用的懲罰。
千里外牢城雖內雖分五等,但不同等之間定刑界限往往不清,經常出現很籠統的刑律規定,這也是我將此五等千里外牢城劃歸為一個等級的根本原因。例如《續資治通鑒長編》有載:“秦鳳、梓州路災傷州軍,賊盜罪至死者減死決配發募;贓及二千以上刺配廣南牢城,不滿二千刺配千里外牢城。”此處記載就是地方官員被授予了一個有依據的量刑尺度,即從最低懲罰是刺配一千里外牢城到最高懲罰為刺配三千里外牢城之間。而不應當狹義的理解為,犯賊盜罪贓款不滿兩千的罪囚一律刺配一千里外牢城營,否則會導致刺配一千里直接上升到刺配廣南牢城(屬于遠惡邊州軍牢城),中間沒有過度刑罰,明顯不合常理。具體如何度量,理應官員根據個案中罪犯的贓款數額,以及有否合理情節來進行分情況判處。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刺配千里外牢城的懲罰都是籠統而界限不清的,例如高宗建炎三年詔曰:“盜罪至死依所降決訖,情理重者刺配廣南遠惡處,情理輕者刺配兩千里外,并牢城。”此處就直接規定了適用刺配兩千里的犯罪情形。因此對于刺配千里外牢城,宋朝是以作為統一籠統刑罰等級為常態,以具體細分等級作為特定罪行懲罰規定為特例。
邊遠險惡地牢城:此牢城為宋代牢城營體系中最為嚴厲的懲罰,往往是犯了不可赦之大罪或者有貸死之責的罪犯的刺配場所。這一類牢城多處于流沙海島或者極北苦寒之地,再或者是極南瘴氣淋漓之地,可謂極為不適宜宋代中原漢民生存。
如同千里外牢城一般,邊遠險惡牢城也是一個隸屬于宋代牢城等級體系內部的一個子體系,具體而言該子體系包括(由弱等到強等):廣南牢城營、遠惡州軍牢城以及沙門島牢城營。刺配邊遠險惡地牢城,在宋初本無此定制,僅僅作為案件特例處理,但不排除成為司法慣例的可能。例如在太宗太平興國二年有詔曰:“罪人率配西北邊者…勿復隸秦州、靈武、通遠軍及沿邊諸郡。自江南、湖廣平后,罪人皆配南方。”刺配邊遠險惡地牢城被作為定制出現,則是宋真宗天禧四年,在呂夷簡所提出的上書中有如下記載:“…兇惡難恕者,刺配千里外遠惡州軍牢城。”此時刺配邊遠險惡地牢城是作為刺配千里外牢城的附加條件或者同等替換懲罰存在。
至于具體刺配邊遠險惡州軍牢城的地理位置則是在神宗年間確定的,熙寧六年有樞密言:“登州沙門寨罪人,請以兩百為額,額外有兩百一人,…自今配沙門島罪,并配瓊、崖、詹、萬州牢城。”故當時險惡地牢城使瓊、崖、萬以及詹四州,大體位于現在的重慶、海南之地。此時“刺配險惡州軍牢城”可與“刺配登州沙門島”懲罰相互折抵,故刺配邊遠險惡州軍牢城體系內部處于一種籠統狀態,不同懲罰等級之間劃分不明顯,給予司法官員極大自由裁量權。
3 配隸編制
宋代雖然大多數刺配之徒皆發往牢城,但是仍然還有部分刺配罪囚因朝廷調度而被發往個別工監,此外刺配牢城者中也并非悉數被編為廂軍而是進行嚴格揀選,強健者為廂軍,未被揀選者其依舊受制于當地牢城軍或為囚隸或為牢城役軍。
宋朝軍隊主要分為:上軍、禁軍、廂軍、牢城軍、團練、番軍。其中上軍、禁軍、廂軍從有宋之年就可遴選晉級,牢城軍則是在宋代中后期以后才取得相同的遴選資格。例如宋太祖為提高軍隊戰力所頒布的揀選之制,廂軍勇者升禁軍,禁軍兇猛之士升上軍,上軍精選而進班直者。至于牢城軍則是直到宋仁宗康定元年西夏戰事起,為緩解兵源問題,牢城之囚才被招選入軍中,才出現了后來的“宋刺配充牢城營者多配發廂軍”罪犯入軍的奇怪現象。
此外根據《慶元條法事類》中的記載:“諸稱配者,刺面。不指定軍名者,配牢城。”可以看出宋代存在直接發配罪犯進入廂軍的制度,即要被發配之罪犯,都要刺面,對于發配充軍而不指定軍名的罪犯,則一律發配牢城營,指定軍名則發配充入該廂軍。
對于朝廷指定軍名強制部分刺配之徒編入廂軍,有宋一朝此類記載實在為數不少,例如:元豐五年,安疆寨招廂軍百人,朝廷“令陜西應合刺配五百里以上,除強惡賊外,押送經略司刺充,以“保寧”為名。”此處記載是朝廷將陜西本應刺配五百里牢城的罪犯,都押送到保寧軍充軍,并編入廂軍。總體來說朝廂軍中以囚徒配軍為一定比例的廂軍編制主要有:忠靖、六軍、武肅、武和、清邊弩手、宣節、保寧等軍。
至于牢城營所直接收押的未指定軍名的罪犯,則應當是被統一編制為牢城軍,而各路設立的牢城軍也應當在編制上是相互獨立的。按照宋代兵制,牢城軍并無各自的軍制番號,而且各牢城監押也受各路廂軍都校管轄,故牢城軍名義上是受轄于諸路廂軍的。
至于刺配之徒中被劃撥為苦役者,大體被劃歸兩類,一類依舊屬于廂軍,屬于無軍事職能的役兵,此類役兵主要由錢監兵、采造務、車營務、東西窯務等廂軍編制組成;另一類則劃歸為官營工坊、礦井所用之役夫或者官奴。
4 宋牢城的功能
1、懲罰功能:談及宋代牢城,今人首先就會想到牢城具有刺配罪犯,代天行罰,懲治不法之徒的作用。牢城在有宋一朝,懲罰功能是其主要作用,甚至在當時具有類似于今天國家監獄的暴力機關地位。具體而言,宋牢城對犯人的懲罰應當根據執行懲罰時間不同,而具體分為押送牢城前懲罰和押送牢城后懲罰。
2.徭役功能:具體而言宋代牢城內所拘押的囚犯要服的徭役名目繁多,大體為事木工、筑造、水路運輸、修路、清理山險、修橋、郵遞、牧馬、修堤、建城等一系列勞役項目。牢城營的徭役項目除了常規的營內勞役、州內勞役和臨時徭役外,宋廷還大量使用牢城罪徒在邊遠地區進行軍事屯田。
3.補充兵源:為提高軍隊戰斗實力,和緩解戰時兵源緊張問題,宋代采取了揀選之法和編排牢城軍入軍兩種方法,這導致最終牢城軍都取得了與其他軍隊相同的選拔入禁軍的資格。
4.教化有罪之人:宋代統治者,為了貫徹儒家德主刑輔的治國理念,推行了一整套教化之策。其中不乏擇重對于牢城拘押之徒的教化,使其認清所犯罪行,改過自新,進而希望其被赦還后能重新做人。
5 牢城制度的近代啟示
宋代牢城制度是中國古代獄政學集大成之作,是一次變革性與超越性的偉大創新。它吸收儒家德主刑輔的刑法思想,緊妙的配合宋代特有的配隸法和折杖法,將原來的笞、杖、徒、流、死五刑變為實質上的杖、徒、配、死四刑,簡化刑律,刑以寬仁。同時又最大程度的集中了危害社會的閑散力量,既強化中央朝廷的王朝統治又提高了國家直接掌控的廉價徭役力量,無形中提高了國家經濟實力。
此外,宋代牢城制度可謂是開近現代獄政制度之先河,我們可以在宋代牢城制度的身上看到近現代獄政制度中勞動改造的影子。同時其教化罪犯的努力嘗試,也同樣與近現代獄政制度的以改造罪犯使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懲罰目標不謀而合。甚至宋代牢城制度在某些方面還優越于當今獄政制度,例如宋代建立了完善的遴選之法,從罪犯之中挑選正規廂軍甚至禁軍,進而給予犯人一個真正能獲得新生的機會。宋代在牢城制度上對于有罪之人的寬容,值得全世界監獄制度的學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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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五,《邢巒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145頁。
[3]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唐紀七三》,卷二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8352頁。
[4] (宋)薛居正:《舊五代史》,卷二二,《梁書·牛存節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 年版,第299頁
[5] (清)徐 松:《宋會要輯稿》,刑法卷,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影印本,第6622頁。
[6] (清)徐 松:《宋會要輯稿》,食貨五之八,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57年版,第4864頁。
作者簡介
董子暢(1992-),西南政法大學法學專業,本科,行政法學院 美國凱斯西儲大學在讀LLM碩士生。
胡玉(1992-),西南政法大學法學專業,本科,行政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