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琳
一位法國朋友發來郵件:“貝拉太太走了,帶著她永遠的夢想安息了?!蔽议L久坐在電腦前,任思緒穿越時光隧道,去追趕二十多年前那個熟悉的背影……
里昂大學城外一棟孤零零的老房子里,住著一位老太太和一條黑狗。房子周圍有大片野櫻桃樹和栗子樹,我夏天去摘櫻桃,秋天撿栗子,便認識了貝拉太太。記得老太太問過我中國有沒有“卡西諾(賭場)”,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老太太竟然一聲長嘆:“怎么可以活在沒有卡西諾的地方?”
每天天色剛亮,貝拉太太就起床了,她先到廚房里去用早餐,這大概算得上法國人最簡單的早餐了,一段棍子面包抹上點黃油果醬,再加上一杯熱咖啡而已。然后她給自己和狗準備午飯,因為狗不能去卡西諾,而貝拉太太中午是不回家的。貝拉太太的午飯也是一段棍子面包,只夾了幾片火腿腸和生菜,做成一個三明治,她把早上喝剩的咖啡倒進一只塑料旅行水壺,這就是午飯的全部內容。本來貝拉太太可以讓自己吃得好些,她孤身一人,每月有6000法郎的養老金(那時尚未通用歐元),約合8000元人民幣,住房也是自家的,完全能夠衣食無憂地安度晚年,可是她自退休起,天天去卡西諾打老虎機,將整個白天都消磨在那兒,每月有一大半養老金被老虎機吃掉了。
這家卡西諾的規模在法國算數一數二,建筑外表如同豪華宮殿,四周有大片的草坪和森林,環境非常優美。去那兒玩的人大多開私家車,很少有人像貝拉太太那樣天天坐公共汽車往返。貝拉太太的家離卡西諾有十幾公里路,她每天坐早上八點那班車去卡西諾,再坐晚上八點的車回家。時間長了,線路上的司機都認識她,有時老太太忘了帶月票,查票員和司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她去。大學城的師生們每天早上都會看到一個佝僂的老太太準時出現在那條路上,風雨無阻地走向卡西諾,有人也會開玩笑地祝她今天交好運。
卡西諾底層大廳里排列著一百多臺吃角子老虎機,大廳底層左邊第二排第七個座位是貝拉太太的,多年來她幾乎雷打不動地坐在這臺老虎機前。這臺機器每次只需投進1法郎硬幣,在搖動手柄之前,貝拉太太會默默祈禱幾句:“來三個‘7吧,就是兩個草莓花形也好。”可老虎機總是那般冷酷無情,它根本不理睬貝拉太太的禱告,心安理得地吞噬著一枚枚從養老金里摳出來的硬幣。老虎機能吐出的最大彩注是50000法郎,然而貝拉太太從未交過這樣的好運,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扔光了口袋里的錢空手而歸。但她安慰自己:“沒關系,明天再來,反正這臺老虎機從早到晚差不多就是我一個人用,運氣跑不掉,也許就是明天?!迸紶柲硞€日子老虎機開了恩,讓貝拉太太贏了幾百法郎的小彩注,老太太就會異常興奮地鼓勵自己:“快了,快了,好運氣的兆頭已經來了,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中最大的彩注?!边@樣的日子貝拉太太就在回家的路上給狗多買一些碎肉骨頭,而她自己則永遠吃棍子面包做的三明治,她要盡可能省下每一法郎,讓自己離中大獎的目標更近一點。如果這時貝拉太太能換一個角度想問題,這些年來她在卡西諾里扔掉的錢已經遠遠超過了大獎的數額,那么她一定會就此止步的,遺憾的是貝拉太太從不這樣想。每天早晨坐上開往卡西諾的公共汽車,似乎在奔向生活中的目標,要是失去這個目標,她的生活也就沒有必要繼續了。
幾年前那個夏天我重返法國度假,在一家養老院里見到貝拉太太,她中風后癱瘓在床,已經完全不認識我了。護理員來給老太太喂飯,卻無論如何撬不開她的嘴。于是護理員哄孩子一般:“乖乖吃完飯,就帶你去卡西諾。”貝拉太太果然十分配合地開始張口吃飯,護理員臉上露出苦澀又無奈的笑容。
我向護理員打聽老人因何病倒,護理員告訴我,那天早上貝拉太太依舊像往常一樣去卡西諾,走進大廳時正好看到一輛旅游團的大巴士開走。貝拉太太在老虎機前坐定后,好心的侍應生走到貝拉太太身后:“夫人,您為什么不試試旁邊的老虎機呢?老守著一臺老虎機也不見得會有多大運氣?!必惱Φ溃骸笆郎戏彩露紤撘恍囊灰馊プ?,只有心誠的人才能最終獲得幸運之神的青睞,我許多年前就認定這臺老虎機了,它已經成了我生命中的伙伴,我絕不會背棄它?!笔虘K于忍不住脫口而出:“可它背棄了您,就在半個小時前,它把大獎給了一個偶爾來玩玩的游客,50000法郎啊?!必惱纳碜游⑽⒁徽穑骸罢娴膯??”隨即身子撲倒在老虎機上,右手還緊緊握著搖桿的手柄。
貝拉太太再也不會去卡西諾了,愿她在天堂里依舊有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