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中
【關鍵詞】清末；兩江總督；張人駿；行述；新發現
【摘要】河北先哲張人駿為清末名宦，一生為官清正，愛國愛民，因卒于民國，其生平事跡未入《清史稿》，史籍或有記載，亦有缺漏。2013年夏，在北京張人駿后裔舊宅新發現的《先府君行述》，無疑是研究晚清史及兩江總督張人駿的極為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研究晚清歷史，研究兩江總督張人駿，學界同人總愿見到真實的第一手資料。2013年夏在北京張人駿后裔舊宅新發現的《先府君行述》（下簡稱《行述》），即是一份翔實記錄張人駿一生事跡的重要資料，現對《行述》作一簡要介紹。
一、《行述》的發現經過
2013年7月初，我應勇弟之邀，回京在老宅閑居數日。盛夏炎熱，勇弟、真妹、焰侄、侄等夜晚在庭院中乘涼，大家圍坐一起，聽我講述家史故事。清道光以來，豐潤大齊坨張氏印塘、印坦兄弟赴江南為官，至今已越兩個世紀，子孫繁衍已七八世，故事該從何說起呢？只能以張佩綸、張人駿為中心漫話了。我鼓勵弟妹和侄兒們提問，由我作答，這樣能使夜話更加活躍。一連兩夜都是在這種氣氛中交流。我講得高興，他們聽得入神。5日，勇弟相邀在他家午飯，11時守智弟也自大興趕來，正當我和守智對話時，勇弟走來，背著手面對我說：“有大事了。”說話間他出示一本線裝手冊，流暢的毛筆行楷小字寫滿全冊，首頁第一行“先府君行述”的標題（圖一），赫然躍入我的眼簾，再翻至末頁落款為“不孝孤張··謹述”（圖三）。我當下意識到這是一份與家史有關的重要資料，忙向勇弟詢問它的來源，勇弟回曰：“是前不久在翻檢舊書箱時所得。”因我預定6日離京返石，故和勇弟商妥，將《行述》帶回石家莊研讀。
二、《行述》的內容與撰稿人
《行述》記述了清兩江總督張人駿自幼成長及一生任職經歷與暮年隱居天津的情況，前后還分別記述人駿祖輩及子孫情況。關于《行述》的撰寫人，在落款中只記明“不孝孤張··謹述”。查《豐潤張氏家譜》，張人駿育有6子，其中元配夫人韓氏生育4子，繼配夫人陳氏生育2子。《行述》在述及人駿子輩時有如下記載：“府君元配韓夫人，繼配吾母陳夫人……。”由此可知《行述》的撰寫者非第5子張允亮與第6子張允靖莫屬。根據筆者多年調查家史的綜合分析，加之對允亮、允靖筆跡與《行述》墨跡的比對，我以為《行述》的撰寫者應為張允亮。
三、《行述》發現的意義
兩江總督張人駿為清末名宦，一生為官清正，愛國愛民，歷官同治、光緒、宣統三朝，享年82歲。因卒于民國，故《清史稿》無傳。張人駿一生宦游南北，身后歸葬豐潤故里，其墓地于2008年被河北省人民政府公布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張人駿墓志銘至今未曾發現。張人駿1927年辭世，至今已越80余年，其子孫輩亦盡皆亡故，期間歷經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及“文革”動亂等，張氏老宅中舊藏的文獻資料屢遭劫難，所毀掉的資料已無從統計。直到改革開放的20世紀80年代，國家昌盛，民生穩定，張人駿的家書、日記等珍貴資料才被發現和整理問世。但就人駿一生而言，空缺環節仍然不少，而新發現的《行述》可彌補這一空白。《行述》的作者張允亮（1889—1952）系圖書收藏家、版本學家，由他在1927年撰寫的這份《行述》系文言，全文約12000字。現在此全文刊出，我加了標點，并對其中的空字作了適當的填補，對誤字、衍字作了糾正（空字在原文后用（ ），誤字、別字用［ ］、衍字用〈 〉標明），相信它的公布對晚清史及張人駿研究將起到積極推動作用。
四、《行述》全文
先府君行述
曾祖諱灼，皇贈光祿大夫。
曾祖妣董，皇贈一品夫人。
祖諱印坦，江蘇丹徒縣知縣，皇贈光祿大夫。
祖妣董董，皇贈一品夫人。
考諱澤仁，知府用江蘇、補用直隸州知州、華亭縣知縣，皇贈光祿大夫。
妣佟，皇贈一品夫人。
府君諱··（人駿），原諱··（壽康），字千里，一字健庵，號安圃，自號湛存，姓張氏。先世明嘉靖間由山東海豐遷北直豐潤之齊家坨，遂為坨人。再傳至沖宇公，仕明萬歷間，官內府參軍，家計豐，有陰德。又再傳至堯夫公，繼承先緒，行善不懈，子孫益蕃衍，然多服畎畝，習商賈，鮮以仕宦顯者。自我族曾王父雨樵公、曾祖王父信齋公始游宦于外。雨樵公仕終安徽按察使。信齋公及王父古虞公兩世官江蘇，為縣令，歷宰大邑，世守清德，遺愛在民。古虞公治華亭，久多惠政，既歿，邑人崇報功之典，入祀松江府名宦祠。古虞公生子二人，長世父容舫公，次即府君也，自幼器宇凝重，至性過人，為信齋公及曾祖王母董太夫人所鐘愛，嘗曰：“他日大吾門者必是兒也。”稍長，從從祖祖父式如公受《孝經大義》，事重闈盡孝，與容舫公友愛尤篤。咸豐八年，信齋公棄養。未幾，發逆犯蘇州，古虞公舉家避地海門。先是四年，雨樵公歿于王事，眷屬僑寓杭州，諸族祖祖父皆尚幼，及十年杭城陷，群盜縱橫，道途艱阻，古虞公間關赴難，迎歸同居。府君與容舫公仰承親志，事諸族祖祖父有加禮，而所以愛護之者極周摯，同堂講誦，相與有成。同治三年甲子， 府君舉于鄉，越四年戊辰成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十〔九〕年庚午，容舫公與族祖祖父幼樵公同舉順天鄉試。幼樵公聯捷成進士，入詞館，叔侄同官翰林。容舫公以中書值內閣，門祚稍昌矣。而古虞公遽于十二年棄養，家益窶艱。董太夫人及王母佟太夫人皆在堂，府君與容舫公菽水承歡，色養無間。服闋，容舫公改官江蘇知縣，府君供職京師，于是與幼樵公及蘭州吳公可讀、仁和吳公觀禮、錢塘汪公鳴鑾、吳縣吳公大、南皮張公曾揚、閩縣陳公寶琛、姑夫侯官邵公積誠，以道義氣節相砥礪，朋游極盛，后皆為一代聞人。光緒七年，容舫公捐館舍；府君獨支家計，生事屢空，宴如也。八年，改官御史，數年歷江南道、湖廣道、山東道，掌廣西道、掌四川道監察御史，吏科、戶科、兵科給事中，因事進言，多關至計。壬午充四川鄉試副考官，丙戌充會試同考官，所得多知名之士。十二年，佟太夫人棄養；十五年，董太夫人棄養；府君于是以截取記名外擢廣西桂平梧鹽法道。十六年夏，言官巡撫馬公丕瑤一見欣然曰：“吾夙知君為好官，今日幸得共事。”蓋府君壬午典四川鄉試，南皮張文襄公之洞時正巡撫山西，官京朝日與府君雅故，先期約府君試事畢，歸途迂道至太原敘契闊，晉省官吏聞中丞有重客，多來通謁，兼有饋遺，府君悉謝弗受。馬公方官首府，故知之獨深。于是，大為馬公所賓敬，省中每有大政輒咨而后行。布政使張公聯桂亦與府君交歡無間。其后馬公以憂去，張公繼為巡撫，倚任府君一如馬公，府君以竭誠贊畫。在桂六年，歷署按察使、布政使，賞戴花翎。二十年十一月，擢廣東按察使，明年四月入覲，七月履任。馬公適官巡撫，嘗有密疏薦之曰：“才明守潔，躁釋矜平，鎮靜安詳，事無不理，不求異于人，而風規自遠。”其推許如此。明年十二月，擢廣東布政使。粵省闈姓包商納捐助餉，三歲一易，更代之際，自總督以下例有饋獻，其數巨萬，而布政使所得尤多。府君屆期，集司道于善后局，召行商，公議之，商人遵約束，不敢私，舊例遂廢，而公款所入驟增數十萬。在任二年，整紛剔蠹，庫帑大盈。二十四年七月，調山東布政使，十月入覲，十一月履任。逾年而有朱洪登之事。洪登，平原人，以大刀會創于鄉里，即世所謂義和拳也，標扶清滅洋為幟，自詡有術，能避槍炮，村氓從之者眾。有司以聞，巡撫毓賢曰：“此義民也，中國雖弱，民氣可恃，不宜摧殘。”府君謁巡撫，請立禁，毓賢不聽。府君數以言，毓賢曰：“若此，不將殺人乎？”府君曰：“愚民無知，易被煽惑。及其初起，解散甚易，若待燎原而后圖，是則殺人之道也。”毓賢猶不聽。其后，黨徒益盛，勢蠢蠢，毓賢始懼，造兵彈壓，洪登不服，聚眾抗拒，果殺數十人而后定。洪登既獲，得其妖書，語皆悖逆，毓賢乃悔，獄久不決。及朝廷命項城袁公世凱為巡撫代毓賢，毓賢聞新撫將至，則盡毀朱案各卷，冬至日戮洪登以滅口。比入覲，反以“義和拳義民可用”告，且揚之于諸王公前，庚子之亂此其厲階矣。袁公業師謝先生，府君同年友也，館袁氏日，府君時過從，故袁公早歲即識府君，相見道故，傾心接納；府君亦欽袁公明敏，遇事盡言。迨義和拳興于畿輔，勢日盛，中朝大官多附之，蠱惑圣聰，廟算靡定，朝旨累命解散，已忽命撫用，袁公繞室終夜，莫決從違，就府君定計。府君曰：“后命，矯詔也，必不可從。吾輩寧任不奉詔之咎，不可委蛇誤國事。”袁公意遂決。而奸人之附拳者肆興謠謗，揭貼通衢，譏撫軍抗旨附夷，更以危言聳〈觀〉聽，群情懼。府君謂袁公曰：“事急矣，我兩人身家且置度外，即不幸遇難，有國在，不患不昭雪，不然者大局一壞，受害者奚止萬家，又何論我兩人。”袁公感府君言，志益堅，于是調兵備非常，且謀以勁卒衛府君，府君笑，謝之。··等則見府君出入陽陽如平常，維政事旁午，未嘗見一毫匆遽之色也。于是東省各郡邑頗有藉義和拳相號召者，袁公謀示禁而難于措辭，府君曰：“是〔事〕何難，今近畿方用兵，而東省幸無事。果為義民，應往近畿赴難，若假詞擾鄉里，是亂民也，在法宜懲，殺無赦。”遂以此意曉示全省，分兵禁遏，四境服，卒以無事。袁公嘗稱之曰：“讀書人，真不可及也。”外兵陷京師，兩宮西狩，府君謀勤王。袁公曰：“公行，東事敗矣，幸留助我。”府君乃止。其后，先之以譜誼，申之以婚姻，蓋由于此。當是時，近畿糜爛無論矣，即河南、山西亦遭蹂躪，使無山東為之砥柱，則橫流所屆大江南北，殆不免從風而靡，天下事尚可為乎？亂既定，袁公聲譽大起，而府君亦于是年十月擢漕運總督。漕督于初為重任，自分海運、廢軍船，漕務日簡，以治盜防河為職，總督優游而已。府君則權事之輕重，以漸厘革。于時漕標營務尤廢弛，府君乃為之汰冗，散禁侵蝕，勤訓練，嚴賞罰，不數月部伍整齊，緝捕盡力，以故大難初定。淮北當南北要沖，而奸宄絕跡，閭閻安堵，行旅無驚。府君既去，淮人思念不衰。二十七年七月，朝旨以漕糧日久弊生，命各省海河運一律改征折色，下漕運總督、倉場侍郎妥議。府君盡心籌策，擬上管見九條，頗蒙采納。九月，直隸總督李文忠公鴻章薨于位，朝廷以袁公繼之，命府君巡撫山東。山東五府濱海，黃河出其間，中外通商以后素稱重鎮。自膠澳劃為租界，德人經營路礦之使四出，與鄉民小事齟齬，或釀巨案，庚子后交涉尤繁難。 府君則開誠相接，外人之謹順者優禮之，其倔強者理折之，民教互控，立命有司，持平訊結，于是外人悅服，民教大和。在任八月，內安外輯，河流順軌，年谷豐熟。二十八年四月，調河南巡撫。七月入覲，九月蒞任。豫境毗連七省，四通八達，譏察匪徒、保護路礦非有重兵不足濟事，而兵力單弱，不敷調遣。府君疏請練常備軍十營，乃定營制，慎選募，期以漸成勁旅，后以調去，僅成三營而止。二十九年癸卯，補行辛丑、壬寅會試，借闈河南，府君與侍郎松壽同知貢舉，疆臣知貢舉前此無有，蓋曠典也。三月，調廣東巡撫，候代稍久，九月乃蒞任。粵撫與總督同駐省城，素稱無事。當是時，粵西方有匪亂，翌年六月，總督岑春煊督師征桂匪，政務遂多決于巡撫，其任驟繁。方春煊之西征也，府君論形勢謂：宜駐梧州調度，弗至桂林。已與廣州將軍合詞電請得旨矣，而春煊弗從，自請赴桂、柳。既至桂林，匪久不滅，進退維谷，春煊大悔。春煊募潁、亳、壽健兒數千成武匡軍，營伍皆新制，將以剿匪。府君謂：桂境多山，風土與北異，北人既不習水土，又不如匪之熟地形，新式軍裝尤不便用，不如用防營。春煊弗聽。其后匪蹤飄忽，武匡軍屢戰失利，疾病死亡相枕藉，春煊又悔之。三十年十月，朝旨裁粵海關監督，命總督兼理關務。以春煊方西征，更命府君攝其事。粵海遼闊，關弊最深，府君鉤稽訪察，不吳不揚，盡得其癥結所在。視事三月，嚴剔中飽，化私為公，積弊盡祛，商悅民服，稅餉每歲增收四十余萬。春煊東歸，大喜贊嘆，詳陳諸朝，奉旨從優議敘。府君以粵屬欽州，邊接越南，僅一直隸州知州，有事不可恃，雖歷有大員統兵督防，而撥分勢隔，仍不足資控制；又以粵省夙無漕運，屯衛六裁，督糧道儼同虛設，乃定疏。與總督合請裁督糧道缺，改設廉欽兵備道一員，駐欽州；改雷瓊道為瓊崖道、高廉欽道為高雷陽道，改肇羅道為廣肇羅道，移駐省城；各道所屬州縣量移改隸，得旨俞允。是舉也，費不加益，而責明權專，其后欽廉用兵深得其力，蓋府君所至，于地理形勢因革損益、考究精詳，故能洞明利害，因時制宜如此。三十一年六月，朝命裁廣東巡撫缺，調府君署山西巡撫，中途有旨為真，九月蒞任。于是英人所設福公司謀攘晉省礦權已在滬草約矣，晉人大嘩，府君為之請于政府，力主廢約，歸晉人自辦。事未定，府君調去，后巡撫繼爭之。晉礦卒賴保全者，府君始爭之力也，晉人則制“為國為民”巨匾懸之撫署大堂，以志感戴。三十二年正月，調河南巡撫，四月蒞任。豫省信陽州東南有雞公山與湖北接壤，居民數家耕牧而已。外國教士樂其勝，為避暑之計，買地建屋者踵至。府君以條約外人無置產內地權，教士可為教堂置公產，而不能自置私產建屋雞公山，違約侵權，宜杜其漸，乃遣員至漢口，會同鄂吏據約與各國領事爭之，更禁兩省工匠毋得為外人營筑，以絕其源。外人知強爭無益，允以折券毀屋定議。三十三年七月，案未結，而府君拜兩廣總督之命。府君至是凡三蒞嶺南矣。粵東為南疆重鎮，東南際大海，西隅鄰越南，地土饒沃，物產蓄阜，諸洋互市，輪舶交海中，自英割香港九門〔龍〕，法據廣州灣，而門戶鎖鑰操之外人，交涉之事至繁極賾，且關內政。粵民強悍易動，風氣殊于中土，積憾于外人者深，大吏處置一失當，則不幸往往僨事。而國家自甲午、庚子兩役，藩籬盡破，積弱之勢既成，外人蹈瑕抵隙，肆侮不已。朝野瞢于外交途術，則一變向日夸大之習，而出之以濡忍，每有交涉，惴惴懼失外人意，外人之氣益橫肆而不可制矣。府君則時其剛柔，不不竦，因事設變，控馭而調習之，雖有梟桀鷙悍不通曉道理者，亦終能貼耳拱手，壞其機牙。方府君之蒞粵督任也，適有西江緝捕之爭。西江上下千里，為粵之通商地，船舶往來無虛日，而盜賊不戢，英人久思侵我捕權。三十二年五月，英商“西南”輪船遇劫于三水縣屬之河南，盜殺醫士、傷船主，前總督嚴飭獲兇，先后懲辦。英人藉端索償失贓，更要以洋員司緝捕，或設巡輪隸稅務司，前總督節次駁拒，經年不決。及府君蒞任，英領事來謁，復申前說，更由其使臣移文外部，詞氣尤激。外部懼損邦交，意存遷就。府君則以緝捕責在地方，斷難授權外人，劫案只應緝匪追贓，給死傷恤款，無賠償理。累電外部及我駐英使臣，內外同力爭，乃定緝捕新章，以南粵鎮總兵李總其事。李兩世宦粵，明習粵事，府君任粵撫日，識其才，言之總督岑春煊，春煊上諸朝，遂以道員膺異數，署提督，授總兵，故極盡力。英人見空言無濟，則以提督率兵艦弋西江，示威武。粵民大恐，謀抵御。府君不為動，諭眾弗擾，惟檄李鎮整頓經盡，增戍厲兵。于是江行無警，英人無詞，領恤結案，撤艦以去。英提督初來謁，詞色強橫，府君折之曰：“大國夙以文明著五洲，若果不顧公理，用強權，則粵無兵無械，詎能與大國抗？然所有者民耳，炮火所加，甘受不悔！”英提督惶悚謝過。比案結，復謁，頗盡賓禮。香港總督亦專誠來見，且命其妻謁吾母，極聯睦誼，自來未有之事也。方事之殷，粵人奔走駭汗，開會圖自治助官，不及察所得，則英商實僅“南寧”“西南”兩船，余船雖懸洋旗，實皆華商，所以避稅務司查驗之擾也。府君乃命善后局集商，諭其非，眾始悟，克期易船幟，至日帆檣如林，龍旗耀日，夾岸觀眾歡呼動天，粵民悅喜，航業日盛。粵省盜風之熾，以洋商私販槍械為之接濟也。自西江案起，與英人約嚴香港私運軍火之禁法，于越南亦如之，匪患乃漸安。三十四年正月，忽有日船二辰丸私運軍械之事。二辰丸者，日本郵船會社商船，而懋遷于神戶、香港者也。英商太古行與約運煤之香港，非遇危險、萬不得已之事，不得駛之他所，載客與貨又皆以香港為歸。乃抵港不入，轉繞出澳門外九洲洋泊焉。已而有葡艦拖駁船駛近，將卸載，粵巡艦見有異，管帶游擊吳敬榮乃與拱北關洋員同登何問。船主誤以所泊為葡領海，中國莫可如何也，則徑認到此卸運軍械，不少諱。吳弁指經緯線度證其誤，且索中國運械護照，船主惶懼，納賄請釋，吳弁力拒，乘客亦群起嘩責之，船主詞竭，允聽處分。葡艦先去，已忽載兵嚴裝來，勢將用武。吳弁懼以決裂，犯公法在他國旗下用兵之條，損日主權，乃據公法商允船主暫升龍旗。葡艦既退，則還易日幟，而使之移泊虎門候斷，別以官輪送旅客至香港。李鎮來白，府君即移文日領事與澳海關稅務司，照章會訊；更急電外務部，請以告日使臣。外部則以事由外辦未允。于是日領事自揣理屈，且貪澳賄，不肯會訊，捏詞白其使臣，陳其政府。日使日至外部，要放船，索償款，百端恫喝。府君累電外部，痛陳利害，兼進因應之策。而外部以強弱異勢，終主懷柔，巽詞謝之， 以購械、釋船、鳴炮致歉定議。案雖速結，非府君意也。粵人深知委曲，忠憤勃發，氣不可遏，而斷絕貿易之說起矣。府君謂民志宜伸，然慮其激烈釀變也，乃迎機利導，諭之以政府維持和平不得已之苦衷，告以貿易之事本聽自〈由〉國家，故不相強，惟當振興工藝，開拓航業，人自逐便，陰為抵制，不得立盟誓相阻禁，貽外人以口實。粵民頗遵教令，日人雖多方挑釁，終不墮其陰謀。于是責言不得而至，期年之間日人商務虧損愈〔逾〕千萬，則亦悔而謀親善矣。先是日民感于一偏之詞，國中頗興暴論，迨真象漸著，各國群議其非，則亦不直其政府所為，反多稱道府君之忠者。及斷絕貿易之說行，在野黨至欲藉以傾其內閣，案結未幾，其政府即更易使臣與駐粵領事職，是故也。假設外部于事之初起，立據粵電告日使，則領事之詭詞不得逞，即始終諉歸外辦，案亦易結。若能用府君策，示以鎮定，堅持不屈，亦未始不能操勝算也。詎意一誤在〔再〕誤，事以愈棘，部電言外若反，隱然怨府君為多事者，誠不知其何心也。而歐美大國乃各遣其領事來述政府意，致推重。美《紐約報》且專員駐粵紀其事，其國民見粵民不動聲色而能制日如此也，則贊嘆華人性質高，人不可及，一變其平昔輕視之心，而轉愿聯絡，其政府于是有中美聯盟之議。自西江、二辰丸兩案連折二強國，日本新領事來謁，執禮如屬吏，各國領事亦就范圍，交涉之事漸不如前之棘手。明年二月，復有大東沙之事。東沙者，居惠州東南海外，距汕頭百五十海里，一小島也。沙積數十里半環之，產玳瑁，無居人，每歲閩粵漁舟百數十漁獵其間。日人西澤覬其地多磷礦，潛往取焉，繼乃建屋宇，設軌道，毀我古廟，逐我漁人。事旋露，府君據國藉與爭。日人初執無主荒島之說，已而見府君持之堅，鑒于二辰丸之事，恐互市之永不可復也，乃一且聽命，認其地為中國領土，補納已取之礦稅，償漁人及廟宇損失之資。東沙之事既定，于是勘及西沙。西沙在瓊崖東南海外，距榆林、三亞兩港百五十余海里，東西列島十五，當南洋要沖，磷礦尤富。府君念欲保海權、重領土，非因地利不為功，不第東西沙島急宜開辟。即榆、亞二港鹽產之豐沃，崖州各屬林木之森繁，亦宜及時經營，以收林牧漁鹽之利。又念粵民傭工海外，每受欺陵，欲歸則苦無生計，興辦兩島需工孔多，招徠而安集之，亦為殖民之善策。乃上言于朝，先辟東西沙島，開采礦沙，其余各地以漸設施，凡所以浚利源而厚民生也。又以招商局輪船僅往來國內，不能外駛瀛海，不足以利商務而聯僑情，乃置巨艦于廣州，航行南洋、日本，浸及歐美各洲，以振國體，以廣航政。規畫宏遠，僅發其端， 府君去粵，其事遂廢。于時澳門劃界之議久不成，則又有籌開香洲埠之事。澳門自明嘉靖間租于葡萄牙，界有定址，其邊則防兵駐焉。葡人歲納租銀五百兩，道光二十九年后欠不交。光緒十三年，中葡商約訂有“未劃新界以前，悉仍舊貫，不增改”之條，而自后兵備浸疏，葡人背約，蠶食不已。二辰丸案起，又有領海之爭。府君據約分兵駐防地，電告外部，以劃界之不可緩，請促葡政府遣員與我會勘界址。葡雖允遣，而故遲遲其行，侵占之謀益急。府君燭其奸，力與爭，葡人則調兵艦游弋海上，欲以威劫。府君堅不撓，葡人乃設辭撤艦去，而勘界委員終不至。府君于是念香山縣屬之香洲埠，北據澳門上游，東對香港，水陸皆通。香山城內河外海，地平土堅，近岸輪艘可泊，形勝天然。前經請與粵紳立約，租辟商埠，招僑商集資營創，若定為無稅口岸，商利其便，百貨云集，可以分澳勢而挽權利，乃以此議請于政府。未幾，英領事來謁問：“中國自辟商埠，夙無無稅口岸，今胡獨異？”府君笑，未答。英領事曰：“嘻！若是，則香埠興，澳門弊矣，得毋為此。”蓋府君此舉之用心，中朝士夫或多未識，外人乃獨能窺測及之，其畏忌之深可見矣。開埠之日，府君蒞之。先是或有以黨人謀于是日行刺來告者，眾危之，府君弗動，禮成無事。其后黨人有于他所就獲者，或詢此事，供言：“黨中初有是令，已而追還，謂所以革命為救國也，若大吏皆如張公之盡心，國家可望強盛焉。用革命狙擊張公，胡為者，乃止不行。”英香港總督盧嘉，學者也；慨英治香港久，反不如德之于青島能立大學，為中國育人材，乃建議于其政府，設大學于香港，以倫敦大學為程，聘名師，授實學。而以助經費來請，府君并為之言于朝，助款二十萬。紳商聞風興起，捐集巨款。盧嘉感豫，盡化畛域之見，自是代緝盜賊，協禁外國私招華工，粵省轉陰得香港之助矣。廉、欽各屬，民情獷悍，伏莽滋多。三十三年春，匿越亂黨勾結內匪，藉抗捐稅倡亂，兇焰鴟張，所至攻城，人心大震。府君蒞任之始，警報絡繹，于是激勵將士，指授機宜，定殲渠解脅之計，決東西合剿之策，用兵經歲，累戰克捷，首要盡獲，全境肅清。三十四年，粵省連被風水之災，災區遍數十州縣。府君旦夕憂勞，請朝廷發帑賑撫，既商各省籌濟助，復自率屬捐廉為倡，以廣勸募，于是紳商士庶、海外僑民莫不踴躍捐輸，而香港總督以及各國官商亦復情殷救恤，百萬巨資一時立集。府君乃率同官紳拊循噢咻，工賑并施，予修費，借谷種，妥籌后善，盡絕克減冒漏諸弊，是以災區雖廣，災情雖重，而災黎得慶更生，不至流離轉徙，地方亦賴以安謐，所全極大。粵中自來官商相水火，民情亦因以不通。府君推誠相見，粵人愛戴亦深，故能上下一心，收指臂之效，政績炳蔚，粵士至今猶樂稱道。論者謂：粵人之敬服總督自李文忠公外，無及府君者。文忠以威，府君以德，蓋尤難之。宣統元年五月，調兩江總督。去粵之日，商民供張祖道，自督署以達河干，肩摩填咽，觀者嘆息，共頌功德，送別之盛前此所無也。先是朝廷允前南洋大臣忠敏公端方之請，酌取日本國內博覽會之意，定期宣統二年四月開南洋勸業會于江寧，名冠南洋，實推全國。府君七月蒞任，奉命為會長，距會期僅及十月。勸業會事務所甫設，經費雖約定而實無所出，至于會址則荒煙蔓草，蓬菁沒人，何言營構。府君念茲事體大，又屬創舉，明詔既頒，中外屬目，既不肯少涉鋪張，亦不愿過為茍簡，于是裕集經費，慎選司員，嚴定限程，極力經畫，物產會、協品會以及磁鐵絲茶各專會，與夫會場、別館次第成立，明年正月規模大備。至于儲糧米、設病院、增警衛、謹消防、利交通，凡所以裨助會務者，無弗具備。于是遠至南洋華僑，外而東西友邦，莫不輸物品來與會。開會之前，謠諑蜂起，或謂亂黨乘機舉事，或謂土匪焚掠會場，一時人心惶惑，京朝官紛紛馳函戒戚友毋往觀光，免罹于難，一若大禍即在目前者。 府君乃分防軍衛會場，調兵艦弋江上，用資鎮懾。陸軍第九鎮當世所稱新軍也，所屬三十三標傳有異。府君乃定期檢閱全標，輕車簡從而往，檢閱既畢，加以慰勞。標兵見總督之不疑也，歡聲雷動，卒以無事。開會之日，士商僑眾奔走恐后，外賓亦來觀禮，惟群情終不能無惴恐，各國領使爭傍門坐，備倉猝之際奪門而出。忽有曳革履來者，蹙而踣，聲砰然，眾驚起愕顧。其堅坐弗動者，惟府君與試用道汪孔殷耳。眾見總督之鎮靜也，知無事，秩序乃定。開會六月，始終靜謐，即盜警大災為各國賽會所恒有者，亦復無之。始事之初，外人評議咸謂費絀期促，人材又少，會慮難成，即成，亦不能無事。及開會晏然，群相驚嘆，以為意外。日、美、德諸邦各聯實業團體來參觀，盡歡而去。蓋東西各國凡有是舉，籌備之期，遠或十年，近已數載，費數百巨萬。初不意以我國之地大物博，而期以十月，費不過七十萬，居然集事也。總督重任素稱南北洋，自中央集權之說興而督撫之權日削，咨議局設而紳權日張，時政監理官四出而束縛益甚，督撫每思有所興革一二，新進之士即能持其短長，以故府君蒞江南轉不如在粵得有展布，然府君銳身以當大任，終未嘗有所諉謝退避。如滬市、蕪市外人陰圖擴界，則檄屬力拒，絕其狡謀；浚浦工程糜費無實，則據約收束，以保國權；江北偏災，則奏請緩漕免稅，聯合紳商，賬糶兼施，以蘇民困；滬市虧累，則奏請息貸外資，維持市面，以恤商艱，凡所以弭患無形而隱培國脈也。府君智燭幾先，見微知著，自變法之事起，則嘆群黨之說終禍國家；言利之說興，則嘆民力既殫，不堪搜括；新軍之制定，則嘆更番挑練，以期通國皆兵將成通國皆匪，一旦揭竿而起，其禍不可收拾；新政亟行，則嘆不察民情，不體國勢，財竭用增，人心漸去，不免日趨于亂。蓋舉世欣然，方謂富強可以立致。府君獨私憂深，逆知大禍之將來，嘗有疏言：“變法圖強，貴師其意而勿襲其跡，不可徇人忘己，徒事紛更也。”迨籌備立憲之舉行，疆吏附和者眾，開國會建責任內閣之說風靡中國，宣統二年八月，府君致電各督撫，力辟其說，大意謂：“本朝仁政主于不擾，民間久無政治之思。紳衿自好，亦不肯與公事。將驅而與謀君國，謹愿者中無主宰，不能違議；狡黠者多方運動，自便私圖。聚無數順則良民，供有數囂張之鼓煽，政府應之不能，拒之不可，上下交爭，民心益去，此國會之說也。內閣全權，必恃國會為監督，政黨從違，道謀取舍。善者因孰殺之，歌而即去，措理無從；不善者出其權位、資財，勾結黨援，勢傾人主，蕭墻之禍，何以御之？此責任內閣之說也。為今之計，自應就憲政預有事項，刪其可緩，致力所急，通籌各省統治之綱，分厘各省進行秩序，專其責成，清其權限，重要之端，不外飭吏治、興實業二者。蓋吏治修，則民志安；實業興，則民生厚。內訌不起，外患可弭。及時修明政刑，整飭戎務，未嘗不可為善國。操切急進，仆蹶堪虞。”[1]其言可謂深且著明，而府君為政大綱亦略見于此矣。二年之中，國家庶政日新月異，不惜舉三百年祖宗創垂之典，一切棄去，舍其舊而新是謀。 府君隱憂尤切，數進讜言，舉凡財用匱乏之可虞，開源節流之不易，國情之不可不顧，祖制之仍宜率循，中央集權之必不可行，內外相維之有裨政事，莫不探源瀝陳，冀回天聽。府君非不知大廈將傾，非一木所能支；亦未嘗不思潔身引疾，偃息林下；終以身為重臣，受三朝知遇，主少國危，義不忍去，猶冀周旋其際，謁智盡忠，有所匡救也。乃未幾而武昌之亂作矣。武昌事變萌于陸軍總督瑞，始則操切從事，繼復張惶遁逃，奸黨乘之，全城擾，時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也。府君聞變，即電中樞，急調兵艦巡護江防，以圖策應；復電豫、皖、蘇、贛各大吏，分兵防堵。而中朝于軍事因應失宜，致稽天討，武漢三鎮一時并失。府君以江南為下游根本重地，皖贛又逼近鄂疆，大局所關至巨，乃練軍實籌餉，精備器械，以固封守。于時各省兵力莫強陸軍，而陸軍受鄂事牽累，其情叵測，有如養虎不能用而反應防，防內之艱甚于防外。江南巡防營自經部章裁減，存數無多，且分駐至千余里之遙。江防營部議亦久擬裁汰，往歲賴府君力請得留。雖士卒精悍可用，而府君急時安危，不專私一境，不能不分勁兵應鄰省之請。于是駐寧者遂不逾四千人，府君乃疏請增募防軍，一時又苦教練不及，至于餉源亦有不繼之勢，各部于疆臣所請仍不能無所牽制，兵艦尤不聽調遣。于是朝廷起項城袁公總督湖廣，旋授欽差大臣。大兵所至，漢口立克，而各省紛紛告警，旬月之間，勢成瓦解，沿江各城次第淪陷。蘇撫程德全亦揭叛旗，自稱都督。海軍既漸萌異志，外邦復陰右〔佑〕黨人，金陵竟成孤立，文臣自布政使以下逃徙略盡。乃有豪紳猾吏朋謁府君，策獨立。府君叱之，眾懼而退。府君乃與江寧將軍鐵公良、江南提督張忠武公勛計防守。忠武當庚子拳亂日，方以武弁投效山東；巡撫袁公謀分兵剿匪而難，其時府君議遣忠武，袁公曰：“張勛用財無節，似不可。”府君曰：“事急！用人但當論其才否，不宜顧及小節。”袁公乃決遣忠武，事倚以辦。忠武由是顯名起家，累遷江南提督，令辦江防，以故事府君極盡禮，而忠勇尤奮發。陸軍第九鎮始駐城內，已而出駐秣陵關，江防軍則分布城內外及城南雨花臺。九月十七夜，九鎮統制偽都督徐紹楨分兵犯城，以守備嚴，不能入。城內死黨數百人揭白旗，驟攻督署，為官軍殄戮殆盡。雨花臺防軍復力戰卻敵。紹楨督兵，日來速攻。十九夜，官軍大膊〔搏〕之于雨花臺、秣陵關，紹楨跳〔逃〕而免，自是匪軍不敢窺金陵者十余日。當是時，朝廷授袁公內閣總理大臣，武漢官軍連戰克捷，漢陽指日可下，武昌岌岌動搖。紹楨既覆全軍于金陵，蘇、常震恐，使政府能遣偏師，出浦口，援江南，助其防守，俾江防軍得乘勝追剿，何難一鼓蕩平。乃府君累電乞援，而政府始則謂鐵道尚梗，繼則以抽調未齊，遷延不救。紹楨遂得乘隙，與程德全調集匪黨數萬，十月四日大舉來寇，連日分犯雨花臺、紫金山各要隘，海軍助之。幕府山、老虎山臺兵復相繼降賊，舉炮反擊。官軍與賊鏖戰五晝夜，殲斃無算，終以眾寡不敵，不得已嬰城固守，兵少而莫之援，餉盡而莫之繼，奸宄內訌，卒以不守。自武昌既陷，各省響應，守土之官或倉惶逃避，或遽揭降旗。其舉兵抗賊者，亦遇戰輒潰。金陵一隅，獨能以數千就盡之卒，戰十倍日滋之師，屢挫兇鋒，相持匝月，使非政府棄置不顧，禍不至若是烈也。府君念徒死無益，則命忠武率所部轉戰退徐州，而自與鐵公間道北行，候朝命，圖恢復。既抵天津，則南北已停戰議和。朝局漸變，枋臣旋有異圖。府君見事不可為，乃手書諷執政、投劾，去之青島居焉。未幾而共和詔下，國步改矣，府君所慮至是盡驗。青島僻在海隅，美風景，德人治理嚴肅，地方安樂，辛壬之際避秦者多來居，頗有山水文酒之會。而府君自以嘗為大臣，國破主憂而不能救，居恒悒怏，往往中夜悲憤起坐，達旦不瞑，遂成肝郁之疾。甲寅夏，歐洲大戰，日本攻青島，乃流寓天津，張公曾揚及二三故老亦卜居于此，相見則奮髯抵幾，嘆恨世變，苦語或窮日夜。陳公寶琛時以太保授讀毓慶宮，每于歲首、休沐日來會。乙丙之際，籌安會起，枋國者謀稱帝。府君憂念闕廷，愈切怫郁，幸其事不成，枋國者發憤死。丁巳五月復辟事起，今上授府君協辦大學士，以道梗未拜。命無幾何，事敗，府君憂憾益深，疾亦愈劇。嗣是數年之中，耆舊零落。辛酉之春，張公亦卒，府君嘆逝哀時，愈益牢落。惟陳公猶問歲一晤。甲子，府君鄉舉重逢，天子眷念老臣，賞太子少保銜，并頒御書匾額。乙丑，府君八十生日，又蒙賜壽。府君謂··（允方）等曰：“國事至此，吾以負罪之身，疊蒙殊寵，而無涓埃之報，實不敢自以為榮，轉深以自愧也。”于是親友有請稱觴志慶者，力卻之。府君晚年肝郁既深，目力銳減，自言視物如隔煙霧。甲子秋稍稍瘥矣，而十月奸人犯順，危及宮禁，乘輿播越 ，九廟震驚。府君聞變，摧郁疾驟劇，幾失明。明年，天子出屈天津，府君入覲行在，備承溫語。陳公亦以扈從來津，往還較密。丙寅歲暮，微感疾，翌年元日少間，陳公來視，猶與縱談如平昔，然自知不起，口授遺疏，敬規圣德，語極且直。已乃諭··等曰：“吾本中材，謹慎一生，幸而至此；人壽八十，豈復為短；君子曰終，或庶幾乎。汝輩宜體我意，食貧守道，勿隳志氣、墮家聲。喪葬寧儉，盡禮而已，毋事浮屠。”病中時起端坐，口喃喃皆王事，追憾庸臣誤國，禍變若此，何以對列祖列宗！復自恨不及見剝極而復也。五日辛未，疾大漸。天子遣員臨問，府君猶肅衣冠，對使者自陳病且死，終不能報主恩。七日癸酉，薨于津寓，春秋八十有二。遺疏入，天子手之垂涕，優詔矜恤，即日命鎮國將軍奠，并頒御書“忠貞清亮”區〔匾〕額，賜祭一壇，予謚文貞，禮也。府君廣顙方頤，隆準大耳；聲若洪鐘，容止溫偉；度量恢豁，識鑒淵宏；忠信篤敬，純粹中和；心無適美，待人用恕而自守極嚴，事君忠愛出于天性；公誠悃，然不欺；絕在矯飾，夷險不二；清操亮節， 天子嘉之。為政務持大體，不事刻溪；所至勤求民瘼、整飭吏治，汲汲以宣朝廷德意、尊主庇民為務，于正綱紀、端風俗、敦學校、宏教化，以及務材訓農、通商惠公諸大政，行之不遺余力，唯不肯附和新法以病民。事關創革，必熟籌其利弊得失，期使庶事受成百姓蒙惠而后已。當更代，則以聞于朝，責成受事者，惜去而無與繼，輒往往功敗垂成，不能竟其志事。尤關心閭閻疾苦，雨或不時，則寢食為之不甘，故禱雨祈晴往往立應。理財有正經，尤不肯輕糜國帑，所歷各省受代之同，庫款恒溢于前時。明于律令，而治獄用矜恕，多所平反，全活甚眾。深惡酷吏，有犯則劾治，不少假借。光緒三十三年遵議刑民訴訟法疏、三十四年遵議刑律疏，抉核精詳，一時莫比，而于尊卑上下之別，綱常倫紀所關，言之尤兢兢焉。在官不求赫赫之譽，不矯激以近名，清心寡欲，正己率屬，非道義一介不取，即各省有于例可得之款，前官取之不疑者亦不肯受，必儲之備地方之用，前后無慮數十萬，雖處脂膏，不以自潤也。治事有程案，無留牘，于前官未竟之業，彌縫補救，不怠。事非有大不便，不肯輕為更張也。用人先操守，后才藝，尤能盡其所長。以事來謁者，必使盡其說，虛己以聽，擇善而從，故多得集思廣益之助。待僚屬以禮，而時存愛惜造就之意，即有才識未充者，隨時教勖，不啻若師弟子然，故人亦樂為盡力所至。扶植士類，獎掖后進；周恤故舊，終身不倦；濟人之急，雖在空乏，亦必為之所。庚子之變，京朝官避難南行，道出魯境，中途資斧恒不繼，府君則舉債巨萬，相其緩急而助之。平生施惠于人，未嘗為家人道，晚近··（允方）等或聞受恩者自言其端，歸而陳述， 府君則曰：“唯然或有之，予已忘之矣。”終不道其事也。府君孝悌于家，慈以蓄下，從祖祖父子衡公，少嬰疾，既長不耐官職，府君奉養終其身，教育從祖父孟嘉公及諸從祖姑，以至成立；世父容舫公既歿，府君事世母祝太夫人唯謹，撫愛教督諸從父兄弟與··（允言）等無少別。居止有常度，辰而作，戌而休，數十年如一日。自奉儉約，遠貨利，屏聲色，戒侈靡。平居教··（允言）等常舉《曲禮》“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為戒，蓋府君之教不肅而成，尤在能以身化也。少好學，于書無所不窺，而未嘗自矜淵博，壯歲迫于家私，中年勤勞王事，不能竟其業，晚年猶引以為憾，然在目疾未甚以前，仍無一日廢書不觀。詩文不多作，亦不存稿。暇恒以臨碑帖自娛，書法入平原之室，顧不自矜，惜隨手涂棄，··（允方）兄弟則間竊而藏之，所存蓋不及什一矣。府君元配先妣韓夫人，繼配吾母陳夫人。男六人：長··（允言），光緒己丑科進士，后補三品京堂；次··（允襄），陜西同官縣知縣；皆先府君卒。三··（允方），民政部主事；四··（允愷），庚子辛丑恩正并科舉人，二品蔭生，駐德使署三等參贊官； 韓夫人出。五··（允亮），舉人，度支部主事；六··（允靖），一品蔭生，分省補用知州； 陳夫人出。女三：長適光緒辛卯科舉人福山王崇燕，庚子之變殉節京師，奉旨旌表；次適山東后補直隸州天津徐嘉楠；韓夫人出。三幼殤，陳夫人出。孫男十二人：象昀、象春、象、象昱、象昶、象暉、象、象照、象晉、象曜、象、象耆，女十四人。曾孫男三人：守廉、守慎、守怡；女四人。往歲··（允言）等嘗以編年譜為請，府君曰：“吾平生志事百無一成，言行不過中庸，在官僅守常職，自審不足紀述。”未之許也。于時··（允亮）等方見府君神明強固，竊可卜期頤，私意趨庭請問，以漸紀成一編，藏修《家乘》，豈意遂不及待也。鳴呼哀哉！是用泣血追思，粗陳梗概，言雖無文，語必征實，弗敢溢美，不欲以夸張之辭厚誣吾親也。
不孝孤張··（允亮）謹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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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宣統二年八月，張人駿致電各督撫之電文，載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組：《近代史資料》總59號《龐鴻書討論立憲電文·南京督帥張來電》，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第46—47頁。
〔責任編輯：張金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