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振鐘
作家歷史文化學者1958年出生江蘇興化人現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主要著作有《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懸壺外談》等
也是山人,傳為18世紀中國清代的一位醫師,他的生平不清楚。《珍本醫書集成》的編輯者裘慶元,據紹興裘氏讀有用書樓收藏鈔本中輯出《也是山人醫案》,也特意說明,“山人為何許人,無從考證”。那么,也是山人究竟是否為清代醫師,甚至都不能確定了。抄本保存之初,或許也是山人已然家喻戶曉,故無須再加介紹;更可能也是山人屬于那種居無定所的“訪診”之醫,所到之處只知道他叫也是山人,而真實名姓和身世卻十分隱蔽,輕易不為人所知,因此連最接近他的抄錄者,也不知道也是山人是什么人。在查明也是山人的出處之前,就讓我暫時按后一種推想來處理作者問題了。
在現代醫學管理制度長期未有建立的中國,醫師自無注冊之說,他們充分享有職業的自由。僅以空間而論,任何一個醫師,他既可以在固定地區從事固定的醫學工作,也可以游走四方,將其醫學活動歸置在一種“江湖”式的社會結構當中。這一點,或可推到醫學兩分為朝堂之醫與民間之醫時代。早期中國著名的醫師扁鵲,一會出現在秦地咸陽,一會出現在趙地邯鄲,首尾飄搖,捉摸不定,他的真實名姓同樣沒有人確切知曉,這正是醫在江湖時期最有代表性的說明。迄至宋代以降,儒醫出現,又在兩分的醫學中,出現了一個醫學的中間層,卻也并未改變中國醫師的自由身段。對于那些身在江湖的醫師,只不過用“訪醫”一詞,重新設立扁鵲式的行走醫學,重申了醫在江湖的歷史遺傳,并且由此生出中國近代醫學中無數傳奇故事。近讀臺灣作家張大春小說《城邦暴力團》,寫明清漕幫與天地會之間的恩仇,其中說到呂四娘所傳一派醫學,即以“訪診”活動于江湖。作者取民間傳說,以為呂四娘之醫技,受教于蘇州葉天士。民間故事,自有其內在的話語邏輯,卻不知若呂四娘真的傳下“訪醫”一路,追蹤其醫學淵源,則或許因她的祖父(一說父親)呂留良。呂留良當真就是一位學者兼醫師,現有若干醫學著述存世,只不過在清初文字獄的歷史慘劇中,他的反清之名掩蓋了醫名。呂四娘繼承家學,卻由于家國之仇,亡命天涯之際,遂將儒醫帶入江湖世界。
話頭牽扯遠了,回過來再說也是山人。無論也是山人作為醫師出處如何,他本人自有一種標注,這個標注透露出他醫學身份的江湖特征。熟悉明清兩代“山人”形象者,都知道“山人”這一特殊稱謂,代表當時一批自由流動“游食”文人群體。他們號為文人,其實是一些靠技藝奔走社會的布衣知識階層。一方面他們因懷才不遇落拓江湖,另一方面他們又能夠通過專業的社會活動而獲得廣泛聲譽。山人的個人身份介于隱現之間,也介于廟堂與民間之間,其人物尤以江南一帶為多,成為頗受人們關注的群體。也是山人顯然屬于這樣歷史背景,而依此背景,設置他的醫學活動,其為“訪診”的可能性更大。換句話說,作為“訪診”之醫,“山人”之稱更符合他的醫學活動方式。
當然,明清時期名醫,取號“山人”的坐診醫師,不乏其人,例如尤怡叫飲鶴山人,王士雄叫半癡山人,或許亦受時代風氣影響,但他們在醫壇上的行止都以本名或字出現,可知他們并不用“山人”特地標注自己的醫學身份。也是山人樂于將自己的醫學職業與“山人”之號聯結起來,除了這種表面上的身份確認之外,其實還暗含了一種對醫學自由的追求。這就要說到《也是山人醫案》了。
《也是山人醫案》在眾多醫案記錄中,涉及的醫學種類和疾病種類甚為繁多,三百多個病案,分為九十八類,“各案病情、病理、脈理、治法、病名,靡不畢載”。就一般醫學眼光看,《也是山人醫案》的記錄內容,說明也是山人是一位醫學多面手,而該案入選醫書珍本的原因,也在于編者想為讀者提供豐富的醫學經驗。恰如裘慶元說的那樣,《也是山人醫案》內外各癥兼備,“明辯博思,較葉氏指南尤勝”。然而細加思量,內中可作申說的地方,則另有兩端。第一,案主對于醫學所持的技術立場,與醫學的自由度,第二,醫學自由的實現與社會的關聯及影響。
先說第一。與同時代那些優秀的或杰出的名醫相比,也是山人是否醫技超眾,有待商量,即便他在“明辯博思”方面,勝出葉天士,也只能說他是一位在醫理方面善于思考的醫師。也是山人的真正意義在于,他通過幾乎遍及所有疾病的診治技術,顯示了中國醫學的一種開放性的自由。對也是山人來說,“無病不治”,正是一個“診醫”可以在所有醫學領域自由發揮的需要,同時也反證了中國醫學場域的自由度。與現代醫學制度相比,處在這種自由場域里的中國醫師,從來都不存在分科限制,而中國醫學理論從根本上也不會做出分科限制,只是不同醫師自我選擇的側重點不同而已。醫學的自由場域有多大,醫師的技術空間就有多大,其技術立場也就有多開放靈活。《也是山人醫案》將其記錄分為九十八類,其實并非醫學分類,它只是也是山人對于疾病的描述與歸納,而這種描述與歸納,所體現出來的正是開放靈活的技術立場。當也是山人面對所有這些疾病時,(在也是山人那里,從中風、眩暈,到腳氣、疝氣,從流鼻血,到吐蛔蟲,從小兒出痘,到女人經閉,從瘡瘍到癲癇,肩背腰腿足,耳目鼻舌牙,無不是他應診的對象)他無所拘束地將醫技發揮到無所不包的極致。所以,我們甚至可以說,醫師也是山人的這部醫案,有著濃烈的炫技色彩。而這一點,他與江湖上人稱“天醫星”的葉天士別無二致。
再說第二。存在于中國醫學中的自由場域,實際上屬于一個原始的場域。原始場域的意思是,當疾病僅僅在家庭和社會空間里呈現,而未受到醫院制度整合與控制時,其展開完全在一種原始自發狀態之中。因此,醫學自由的實現,實際上體現疾病與家庭特別是與社會的關聯性中。這時候,“訪診”之醫,現身此境,他的所作所為,顧及社會與眾人需要,不能不力顯其技,猶如當年扁鵲,行到趙國,見趙國小兒多有病患,他就隨處而變,從一個使針的醫師,成為兒醫專家了。訪醫最顯耀的特點,就在于他們自認全面的醫學技術,更能讓他們隨心所欲,自由發揮,適應和滿足社會所需,以至他們給人們造成“包治百病”的印象。看也是山人記錄社會各色人等,每以姓氏出現,可知他只注意疾病患者的社會性,而對患者身份年齡似乎并不十分關心,而《也是山人醫案》個中意味,正在于他隨遇而治,應手而愈。從也是山人的角度看,他與病者展開的對話,常常顯示出一個處身廣泛社會群體中間的“訪醫”,對于自由使用醫學技術的自信與愉悅,以及那種掩飾不住的得意之態。案中關于一位馮姓病人“赤痢”診療里,也是山人寫道:“赤痢月余,近日無度。因始病未經清理,至溫熱變遷,釀成厥陰下痢。今已身熱腹痛,后重里急,胸痞不食,嘔惡頻加,腑氣欲絕之驗。昔賢有通澀二法,憑癥難施。參仲景厥陰下痢篇,勉擬連芍苦辛之屬。假其降火制肝之義,使其木得條達,則土自敦阜,卑得安谷,再商治痢。”類似于治療痢疾這種日常疾病,也是山人老練的醫技,足以讓他應對自如,這正是當日訪診之醫,在底層社會游刃有余,從而江湖傳名。
總上二義,無論醫學在其技術開放下展示的自由,以及醫學在原始場域所實現的自由,兩者結合之下,為醫學進入社會運動的歷史,提供了特殊的“中國經驗”。我們不止一次看到,在中國底層社會爆發的多次反抗運動,幾乎都能看到醫學的策動,“治病施藥”無疑是社會動員中最有成效的因素和集合力量。所有這些,皆賴自由的醫學,方可參與大事。而見載于社會運動史,從東漢末的五斗米教起義,到明清天地會、白蓮教的反清,“訪醫”現身,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醫學的另類故事。當然,我上面說的也是山人,雖然也屬出入江湖之神秘人物,但是否會醫學投身會黨,同謀反抗大業,則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