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女彝族生于1982年1月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有作品發表于《啄木鳥》《散文》《文學界》等雜志現住東莞石龍鎮
四叔是父親最小的弟弟。他是最早離開村子的人——以失蹤的方式。
我所指的“失蹤”是他的去向。他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地址。有人說他在這里,有人說他在那里。在別人的傳言中,四叔是分身在四處的影子。他的職業五花八門:小混混,泥瓦匠,叫花子,算命人(四叔的口才好,有人說他可以去做職業騙子)。也有人說他販賣毒品正在坐牢,在某個監獄里悔罪。總之人們在四叔離開后添油加醋,把他的出走當成新聞天天說道。每個人都具備了千里眼,可以看到我四叔的落魄。
“不安安分分干莊稼,出去當二流子,真是個敗家子兒!聽說有人看到他在哪個橋底下撿垃圾,還撿到個神經病婆娘。”
“我也聽說了。但有人說不是在橋下,是在哪個煤礦。”
四叔在這些傳言里不僅成了流浪漢,還撿了個精神失常的女人。
最后人們不多猜疑了,一致定論:只有小學三年級水平的四叔是個混混的可能性最大——混混就是流氓的意思。
這種定論與四叔的口才有關,在更多人的想法里,口才那么好的人不可能混得像叫花子那么凄慘,他一定得是個壞人才對。那么,得出這樣一個定論應該是最正確的。
他們說這些話從來不避諱我。
從此以后,我就是流氓的侄女。當四叔消失在村子,我走在那些人面前,他們就用打探流氓后人的眼神和態度來問我,因為我是小孩子,他們用不著跟我客氣,語氣驕傲而刻薄:你幺爸在外面殺人了吧?你還沒有換牙,你猜猜看?
他們深信沒有換牙的小孩身上潛藏著某種神秘的力量,話一說一個準。不管誰家的雞丟了,他們都會跑去問沒有換牙的孩子。這些孩子在他們眼里就是巫師。他們也把我當成巫師。但我還只是一個孩子,我不能掌握這些人的心思。
“不是,”我說,“奶奶說幺爸出去打工。”
他們有點不高興。可是對于巫師的話,又不能不信。那之后不再問我這個問題。換了別的問題,一直把我的第一顆牙齒問掉了為止。
人們看笑話的心理永遠高于他們的同情心。高明的人無非是在笑完之后來一番自省,然后掏出他們悲天憫人的同情。
可惜這種笑料并沒有保持多久,很快四叔回來了。那是他離開村子三年左右。
前面忘了說,四叔在離開村子之前有一段短暫的包辦婚姻。那場婚姻里,他有了一個兒子,離婚后歸他撫養。他走以后,不滿周歲的堂弟先后在大伯家,三叔家,還有我們家,被輪番照顧。
人們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編造出各種各樣的謠言。因為他們不允許這樣的人出現在村子里。怎么可以這樣呢?都結了婚為什么要離婚,這是忤逆父母的意思,尤其在有了孩子之后還離婚,簡直可恨。那是要打倒的。非打倒不可。
他們多少人都過著打打鬧鬧的日子,照樣白頭到老,兒孫滿堂。因此,四叔回來后,他們說,咋可以這樣兒戲?你看你現在,土地也沒有了,娃娃這么小。你老母親那點包產地糧食——只夠她自己吃!
“還出去嗎?”他們最后有點同情的樣子。
“還出去。”四叔說。
他真的又出去了。在走之前,他特意帶著堂弟去街上下了一頓館子。堂弟只有兩三歲年紀,斷奶早,不知飽足,吃那一頓館子回來拉了三天肚子。當然四叔是不知道的。他把堂弟交給我父母照顧很快就離開了。
堂弟最后輪到大伯家照顧時,被他母親接去照顧了一陣子。那時堂弟已經五歲了。后來才知道,堂弟在他母親那里放羊。那是他后爹特意給他安排的任務。
五歲的孩子放羊,在許多人眼里是不靠譜的。但堂弟做得很好。雖然羊群跑散的時候他也大哭大喊,但總算沒有弄丟一只羊。并且在不久以后,他身上擁有所有小羊倌統一的特征:瘦黑,腳力很好,聲音洪亮,面容嚴肅,少言寡語。
四叔后來把堂弟接走了。他們成了流浪父子。村里沒有他們的土地,也沒有他們的房子。
在走之前,四叔在村里住過一段時間。并且沒有提要不要出去的事情。我們當時還以為他要定居下來了。他的房子建在離我們家很近的半坡上。地基是別人送的。與其說那是他的房子,不如說那是奶奶的房子。按照村人的習慣,還沒有成家的子女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房子的地基也是送給奶奶的。四叔只是沾了個順水人情。
事實上,四叔照樣是頂無片瓦的人。奶奶特別疼他,但她是個年邁的老人,手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就是三五只雞和一條半大的看門狗。
我當時特別羨慕四叔可以去到山外闖蕩。我記得,他有一支非常漂亮的鋼筆,是從外地買來的,經常別在他上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個漂亮的鋼筆頭。我很喜歡那支鋼筆,有幾個晚上都夢見那支鋼筆是我的。有一天,我弱弱地跑到四叔家里,問他借那支鋼筆做作業,說好了借一個星期,但第三天四叔就跑來拿回去了。這件事情在當時我很生氣,我認為四叔是個吝嗇的人。我的三叔看到我那么委屈,當即承諾給我買一支更好的鋼筆。但是他沒有辦到。直到現在也沒有給我買,現在我31歲,當年我11歲。總之,那個承諾我到今天也沒有忘記,還認為三叔欠著我一支鋼筆。
三叔的“遭遇”提醒了今天已經是大人的我,不要輕易給小孩許下任何承諾。小孩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四叔只是比我更愛那支鋼筆而已——他很愛學習,有練習寫字的習慣。那支鋼筆不便宜,肯定花了他不少錢。也許用掉了半個月薪水。
為了這件事,當時很記仇的我在四叔帶著堂弟走的那天早上沒有去送他。后來我一直找著很多借口:早上下大雨,沒有雨傘出不了門;我的鞋子壞了,赤腳不愿意出門;陳奶奶喊我幫她割豬草,我沒有時間出門。
一定還有更多借口。但是現在已想不起來。即使再想起來,也只是驢脾氣的少年鬧出來的冷笑話。
有時候,你徹底離開一個地方反而容易被人很快忘記。至少四叔是這樣的。最初人們津津樂道,說他肯定把兒子帶去賣掉了,還有別的各種各樣的傳言。但逐漸就不談他了。
四叔拋棄了他的村莊,村莊也將他拋棄了。之后有好幾年時間,四叔從來沒有帶著堂弟回村子看看。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直到有一年,我從西昌坐火車去外省,在車站遇見四叔。他在車站附近工作。那時他已重新組建家庭。堂弟也長成了一個半大少年。
四嬸不識字,沒有工作。她是個地道的彝族婦女。因為彝族方言的不同,我們在溝通上有點困難。我的耳朵很笨,除了本地的彝語,其他地方的彝語怎么也聽不明白。
他們一家三口只靠四叔微薄的工資度日。房子租在城邊,房間里沒有像樣的家具。為了省錢,煮飯從來不用電,在租房的門口搭了一個小偏棚,里面放著一些干草、柴棍和引火的紙箱皮。
我的堂弟操著一口西昌本地話,很時髦的樣子。他確實和村里的少年不一樣。唯一的遺憾是,上學成績不好,拼命一樣上了五個一年級,讀到二年級再也不愿去讀了。也許他讀到三年級,我可能有記錯。
堂弟之后的時間都用來幫忙干家務,有時也很顧家的樣子,撿一些柴火和瓶瓶罐罐回來。可是他后來變得很懶。而且整天比四叔還忙,一天到晚見不到人影,飯也很少回來吃。
我見到他時,他像個真正的小混混,與西昌一些問題少年流里流氣走在街上,留著長頭發,戴著一條奇怪的項鏈。他像個外向的孤獨癥患者,與一幫娃娃混在歌城唱歌,喝酒,猜一些簡單的老掉牙的謎語,這些游戲完了之后,他沉默得像一棵樹。反正我們相遇的那天,他帶我出去見識的就是他平時的精彩生活。
“姐姐,我記得你以前才這么高一點呀。”他驚異地望著我的身高,用雙手比劃著。那是他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雖然分別了很久,親人的血緣始終沒有讓我們感到生疏。
那是堂弟流浪多年以后,第一次見到親人。他那天顯得很激動,恨不得將他平時去過的所有好玩的地方都帶我去走一遍。
“你會喝酒嗎?”
“不會。”
“我會。”他抿嘴笑笑,又說:“我記得毛坡有個高松樹。是不是叫高松樹?那里好像有好多野果果。是不是?”
“是。你沒有記錯。”
“還有個張滿無機,對不對?”
“對。”
“還有個鄧家屋基,那里有好多絲茅草。對不對?”
“對。”
堂弟興奮地回憶他的故鄉。并且很高興得到我的確認。可憐的是,他離開故鄉的年紀實在太小了,存在于他腦海里更多的是羊群。而那里并不是他的出生地。也許那是他的傷心地。只是他跟我只字不提。他有時像個壞孩子,很野蠻地跟他的伙伴說笑打鬧,有時又很天真,尤其他問我關于故鄉的事物時眼里充滿了向往。可他更多的時候卻像個大人,成熟而又壓抑。
我在四叔家里住了短暫的一天。那之后又是兩三年沒有見面。
等我再見到他們父子的時候,地點已經換到了外省。四叔帶著堂弟到了浙江一家磚瓦廠。廠子里一大半是四川人。并且大多是我的親戚。當時大姑父的弟弟承包了那個磚廠,我在附近做針織時,曾在磚廠里住過一段時間。四叔一家正是我在磚廠那段時間來的。
堂弟的頭發剪短了一點,卻可笑地留著一撮小胡子。
“在西昌實在管不住他了。怕他跟那些娃兒混出事情來。”四叔無奈的樣子。
堂弟在異鄉并沒有感到不適應,他和四叔一起在磚廠里干苦活。因為他沒有文憑,連個普通的電子廠也進不去。
“為什么不讀書?”有一天我問他。
“不想讀。”
“為什么不想讀?”
堂弟忍了半天,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學費呢?”笑瞇瞇地望著我。
我原本在心里還有點埋怨四叔不該離開村子,在家里認真種地也許可以供堂弟上學。可我突然想到自己,只好沉默。
堂弟來到磚廠后,變成一頭吃苦耐勞的小牛,頭發從早到晚都是灰撲撲的。因為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磚坯車間。上班的時候看著很像個大人的樣子,但在他的褲子后包里,卻裝著一只奧特曼。我這才想到這個猛士只有14歲。
四叔和堂弟做著同一份工作,因為他要時刻看著堂弟。工作中許多嚴肅的程序堂弟不會認真對待。他上班就跟玩一樣,還不能真正理解那是一份職責。他看待工作就像看待他褲子后包里的奧特曼。
來到磚廠以后,四嬸也有了一份工作:掃場地。掃地是不需要文憑的。他們比以前更節省,因為他們還沒有房子,也沒有土地。而這時,他們的家庭又多了一個成員——我那兩歲左右的堂妹。
聽說四嬸的父母答應給四叔一塊地基修房子。他們這次全家出來打工,就是為了掙那修房子的錢。
我看見四叔比過去老很多,他的頭發掉得也快,腦門上看起來光光的。他不參與磚廠里任何賭博,也不抽煙。只喝少量的白酒,那純粹是為了緩解疲勞。
四嬸是磚廠里最不受歡迎的女人。當然,這個“不歡迎”只是私下婦人們的議論。最初她們不知道我是四叔的侄女,說什么話也不避著我。
“那個彝胞,連鞋刷子都舍不得買。你沒看,她天天跑去這家借那家借。嘖嘖,一塊錢的東西都摳死的樣子!”
“就是,上回來借我盆子洗衣裳。我沒干。”
“嗨,這都啥年代了嘛,還說要去山上找柴煮飯。哈,哪里有柴!還以為這是她家老涼山哩!”
“咦,啥都好,就是那要命的彝話聽也聽球不懂。說漢話又說不清,跟她說話就像對牛彈琴。”
她們該說的一樣也不漏掉,大概還想知道點新聞,興致勃勃地問我:“你也是涼山的,她家離你們那里近不?”
“近得很。”我說。
“你們不會是親戚吧?”她們有點緊張。
“你們說的這個女人,是我四嬸。”
“啊?”
“她不姓啊,你們可以叫她烏嘎。”
我后來離開了磚廠。跟著我所在的針織廠遷到了別的地方。
四叔一家也在磚廠做了一年回去了。四嬸留在家里看孩子,四叔和堂弟又輾轉去了別的地方。
去年,我在河南見到了堂弟。他從天津趕去參加我妹妹的婚禮。大冬天穿著薄衣服,冷得發抖還說不冷。
“練練氣功就好啦。”他說。
幾年不見,居然學會了氣功?
帶他去衣服店,逼迫了好久才選了件不太厚的打折外套。40元。
那天在河南喝了很多酒,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心情十分低落。話也特別多,他靠在凳子上,后來居然掉了眼淚。
“姐姐,你曉得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張國榮一樣,啪,從24樓跳下去。是24樓嗎?好像是。但是那樣太恐怖了,我想最適合我的是,穿一身白色的衣服,然后把頭發也留得長長的,染得白白的,然后——吃下一整瓶安眠藥。多好,是不?”他甚至把自己帶入了那種死亡的幻境里,臉上表露出很享受的樣子。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談話,我發現他并非自己所說的抑郁癥患者,他最大的病因是窮。因為在說到自己新建的家的時候,他有點聲嘶力竭:“我現在連個廁所還沒有啊!姐姐!”
我一言不發,呆呆地望著他被淚水模糊的眼睛。他的呼喊就像四叔曾經丟失那塊土地時的嘆息。四叔曾經的抱負,想要出人頭地的理想,如今只化作堂弟聲嘶力竭的呼喊。
“你起碼有房子。差個廁所算啥?我回去幫你修!要得不?你問問姐姐,我們家以前比你現在還糟糕,搭個草棚子住在河邊,吃不像吃穿不像穿,你問——”弟弟勸著堂弟。但他自己也忍不住紅了眼圈。
酒醒以后,堂弟又變成開朗的會氣功的幽默少年了。
今年四月左右,四叔從新疆打來電話,說工地上的老板很不好,活路太累,伙食也不好,還不預支工錢,想借點路費離開那個地方。他和堂弟兩個人加起來身上只有一百塊錢。問我借一千塊路費。
原本說是來廣東找工作,我也希望他們來這里。就在四叔打電話的那天下午,我去招聘點看了看,所有招工單位都把年齡定在40歲以下。四叔的年齡已經超了好幾歲。即使年齡合適,也沒有文憑。
考慮到沒有文憑,又怕給我們增添麻煩,四叔最終沒有帶堂弟來廣東。他們回了涼山。四叔在西昌附近找活干。堂弟去了浙江某工地,一個人。他今年還不滿20歲。
我此時寫下這篇文章,卻不知道怎么結尾。這也許就和當年四叔離開村莊一樣,一心只想走出去,與自己的命運來一次斗爭,至于往后的結局,他那時一定不會多想。
我想人的選擇有時就和樹葉一樣,從樹上落下來,之后的命運多半是聽憑風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