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乙祠看戲

何詠芬

昨天是臘月初一，向晚時分，濃霧迷重，我一個人去正乙祠看戲。

正乙祠是一座有300年歷史的古建，就在和平門全聚德南側通前門的胡同里（叫西河沿街）。早在康熙朝就作了戲樓，上世紀30年代，成了京城最具人氣的演出場所，梅蘭芳大師經常在這里登臺獻藝。目前主要是作梅派劇目的演出場所。

我看這個戲費了點周折，等進去的時候，戲已開演了。

只見臺上一位白衣女子，在柔雅空靈的洞簫聲中，飄移而出，讓人有如身處靈界。這女子開口唱的是越劇，我第一次領教越劇《牡丹亭》，一直認為昆曲才是這個戲的原汁原味。不過這位白衣女子也足以讓人動心，她演的正是那個為情而死為愛復生的杜麗娘：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麗娘春夢醒來，慕色而亡。

第二位白衣女飄移而出，唱的是昆曲《紅梅記》，我看過京劇版這個戲，拍成電影叫《李慧娘》，昆曲版也是第一次看。她就是那個情深似海義薄云天的李慧娘。慧娘身世凄涼，被奸臣賈似道擄做侍妾。一日陪賈西湖游玩，遇青年才俊裴禹，裴公子風流倜儻，不畏權臣，怒斥賈禍國殃民的行徑。慧娘不禁脫口贊道：美哉少年！不料卻被令利智昏的奸臣一劍刺亡。

第三位飄移而出的白衣女子，她開口唱的是京劇《烏龍院》，卻是東京汴梁的大美人，誤入江湖有情無義的閻惜嬌。京劇《烏龍院》有電影，“殺惜”一折是周信芳先生的傳世名作，就是《活捉》一折，也是被小花臉張文遠的表演搶了不少風頭，真個閻惜嬌在整出戲中，似乎有些暗淡。從汴梁流落至鄆城的閻惜嬌，先是傍上家底殷實的宋公明，卻不甘寂寞情移張三郎，拿到宋江的一點把柄，就搞敲詐勒索，得寸進尺，步步緊逼，激怒宋三哥手起刀落，斷送了自己卿卿性命。

不同的劇種，舞臺上伴奏的卻是同一個樂隊：一面大鼓，一把琵琶，一支洞簫，一具古箏。清雅的古樂聲中，三位演員清麗的裝扮，也不似傳統戲曲人物那樣濃墨重彩，若隱若現的燈光，以及延伸至觀眾席的舞臺，加上演唱樂器一律不用麥克風，讓整晚上欣賞戲劇有了全新的感受。這臺演出很接地氣，現場年輕觀眾居多。

杜麗娘再度飄移而出。她魂歸故園，卻見夢中情人在她的自畫像前，深情吟哦著她的提畫詩：他年若伴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麗娘喜不自禁，敲開房門，與情郎柳夢梅相認。她的癡情感動冥判，讓她還陽復生。留下一段人鬼奇緣的千古佳話。

李慧娘離魂飄回紅梅閣，寶扇扣窗，向裴公子斥說原委，公子感佩不已，愿與慧娘一同逃出魔掌，終身相伴慧娘“寒梅一縷香”。慧娘幸福地想：待和你剪燭臨風，月下西窗共閑話。只可惜殺裴的人已到，黎明也已迫近，慧娘毅然放棄閻王爺給自己的還陽機會，奮力救出裴生，在愛情史上留下一曲義薄云天的千古絕唱。

閻惜嬌思戀張文遠，魂魄飄至情郎門前，月下扣門問猜，卻不料自己尸骨未寒，曾經山盟海誓、柔情蜜意的張三郎，卻連猜數人都猜不到自己頭上。憤怒的惜嬌決定活捉三郎：勾攜君尋舊夢再敘前緣。免得自己只合做個怨死鬼，落得“一抹孤魂，遠離塵埃”。這位不擇手段爭取愛情的反派美女，也在愛情史話中留下重重的一筆。

這正是：

三個女鬼一臺戲，

三段故事三樣情。

癡情深情情不怨，

此情深深深幾許？

——這出戲叫《情問三疊》。謝幕之前，三位美女背向觀眾，三步一回頭，問：誰是杜麗娘？你是杜麗娘嗎？誰是李慧娘？你是李慧娘嗎？誰是閻惜嬌？你是閻惜嬌嗎？——這分明是在演繹正乙祠戲樓前立柱上的對聯：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坐中常有劇中人。

呵呵，你是誰？

回家的路上，迷霧更加濃重，往日的車水馬龍，繁華霓虹，在茫茫的霧海中，似乎也淡了。霧里看花花非花，酒不醉人人自醉。問情何必三疊，雖然我們生活在有很多自由的時代，但大家經得起這一問嗎？或者我們什么都不缺，也仍然經不起一個反躬自問：

我是誰？

■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