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褲
再回故園
故園是可以將腦子攪成一鍋漿糊的地方,攪出來的漿糊不能吃,五味雜陳。這其中有燒焦的嫩包谷棒子,煙熏滴油的臘肉,嗆鼻的燒酒,打開蜂窩蓋子伸手進去抓來就可以塞進嘴里吃的流淌的蜂蜜,酸澀的野果……這些東西全煮在一起,煮在一個在用鐵鏈掛著的火塘上的笨鍋里,火苗飄忽,笨鍋晃蕩。火塘邊的我被烤得眼神迷離,面紅耳赤。抄一把大鐵勺往鍋里撈出些濃稠,我分不清這屬于我故園的記憶,它究竟是什么味道。
現在你應該知道,我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回到故園,在備受內心煎熬的停留后匆匆逃離,然后還要再一次打開漿糊般的腦子寫這篇關于故園的稿子。我內心凄惶,嘴上卻要罵一句:真他媽的!罵完這句以后,我覺得這樣寫作的心不太疼了,我又回到了一貫玩世不恭沒心沒肺的2B老青年狀態。關于故園的點滴,也就可以換一個不太悲情的方式敘說。
關于這故園的事,我不知道該從何寫起。白云深處的親舍,早就草覆檐頭,雉飛鼠竄,30歲的年紀,我是一個當立而立不起的老男孩,欲歸家無人。至于那所見證我整個6年2B小鉛筆的完全中學:祿勸第三中學,也是人去樓空,成了遺跡,舊夢難尋。總之,這個我稱之為故園的地方,其實已經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我那些郁積的情感,簡直就是憑空而來,可笑,悲催。
好吧,點燃的香煙已燒到嘴角,舌苔也覺察出辛辣和苦澀,青煙熏得我睜不開眼。掐了這燒心的草,我就給你說說關于這所中學的事,以及那個我仍然有一所祖屋在風雨中飄搖的地方。
屋飄搖
還是從那個曾經稱為家的地方說起。曾經是我的家,表明現在它已經不是,它只是故園的一部分:故園很大,大到無法觸摸,而我自己的天地,卻小得舉步維艱。故園那些事,像眼前這個虛晃的世界,虛晃就是假動作,我不知道現目前的世界何時會虛晃一槍,擺我一道,就像不知道現目前的人會不會突然朝我使出古戰場的慣用槍法一樣。
我的家在轎子山麓,轎子山號稱滇地北岳,漢習樓船的時候無考,唐標鐵柱絕對是一竿子插到了這兒。因此而論,早在中世紀的時候,咱山野人家就不是啥南蠻子了,跟你們一樣,早就中華之。至于轎子山,君若不悉,請問度娘。
其實我不想寫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文字必然涉及母親。而母亡年余,我既不想提起,也不愿回憶,單是夢母庭前呼兒,我就能整整一天恍惚。母親的墳塋孤零在祖墳壇的邊上,在轎子山麓密密的林子里,是彝漢兩族通吃的畢摩給看的墳地。畢摩威武,神通彝漢兩教。畢摩是彝人,30多歲,從彝漢通吃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跟我年齡相仿,我卻要稱他為阿叔的精瘦漢子,不但吃透了漢文化,而且能主持漢族亡人的超度兼祭祀,是彝漢文化碰撞中彝文化絕無僅有能夠主導的個體,他就生活在轎子山麓中。在彝族亡人的祭祀里,他誦經的彝族語調是我能認同的轎子山語調:哪怕你不是披麻戴孝跪拜靈前的假孝扮哀,單是作為一個旁聽者,也必然為之一震,悲從中來。你不必通彝語,懂彝文,但你絕對會以為在他念誦《指路經》的調子里,轎子山就要戰栗著倒下來,把你世俗的心壓進洗馬河,普渡河,金沙江。壓到無盡的哀思里,壓到無盡的苦難中,把你壓到南詔諸國對先人深深的崇敬里,壓到敕封的北岳轟然坍塌的重重的責罰中。這個畢摩,他叫張光座,他的父親,比他還傳奇。
畢摩張光座的父親如何傳奇我不得而知,我沒有香煙美酒,沒有一輛代步的車可以顛簸,我見不著他。其實就算沒有這些我也可以見他,可是我沒有這樣一個假期任我揮霍,接受洗禮。我只是因為介紹“我的家在轎子山麓”,一語言到。
我那飄搖的祖屋,在轎子山麓洗馬河下游北岸彝語叫“吉德”的彝族村寨。屋后青松勁挺,松濤陣陣,百年如一日,但愿百年后亦如此。家在坡上,祖屋前的柏樹,已經算是古樹了,為曾祖父和祖父手植。除了這七株古柏,先人留給我一所祖屋,前面說到,在人去燕不來的歲月里,這所古屋風雨飄搖。
燕子是一種神奇的鳥,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每年我一煩它,它就拖家帶口離去;我一想它,它就伉儷情深地來,然后筑巢,育雛。母親病重的那年,燕子一如往年地來了,卻被兩只通體透紅的小鳥占了燕窩。母親喊父親搬來凳子,讓父親捅了鳥窩,燕子不回來,紅雀卻攆不走。我回家接母親看病,母親跟我說了這事,我也見了紅雀,它倆紅得炫目,瘆人。母親病逝,我接走父親。紅鳥失蹤,燕子也沒回去過。
接走父親的這段時日里,父親故土難離,總是背著我酗酒,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是開罵的節奏,總想回到老家去,我擔心他在醉后把大門緊鎖,在歷代宗親的靈前尸骨養蛆,便一直阻止,直到他從母親的死亡中真正走出,每天抱著月琴到民族廣場,甚至在我疲于應付工作的時候,他也可以獨自飯后草草,碗都不刷。
說起父親,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父親的。他在很遠的地方工作,一年回家一兩次,所以當父親又一次穿著鐵路工人的制服回家時,我又不認識他了。父親每次回家,母親都要把養了一年的夠宰殺的雞殺完吃掉,吃完這些雞,父親就匆匆地走了。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父親病退回來,這個時候起,父親真正跟我們生活在了一起,但我分明感覺到,有父親不是件好事,他是個酒鬼,撒瘋,暴力,破口罵人,做完這幾件事,他就直挺挺地倒頭睡去,嘴巴大張著,呼出嗆人的酒氣,不呼氣的時候,他就像個死人一樣,那時候起,我就能想象父親死后的樣子:直挺挺地,大張著嘴巴。
在父親剛回來的那兩年里,我經常坐在小學的教室里發呆,或者在上學和放學的山路上弄螞蟻。螞蟻大軍浩浩蕩蕩,我用一根棍子把螞蟻行軍的道路挖去一節又一節,失去了氣味,這些螞蟻頓時亂作一團,但他們總能重新找到出路,搬運樹葉,搬運動物尸體。天快要黑的時候,我就朝螞蟻窩里撒一泡尿,把螞蟻沖得七零八落暈頭轉向,然后背起書包,撒腿往家里跑。螞蟻不能用手捏,它們身上有一種腥臭的氣味,能讓人作嘔,所以捏死螞蟻后,我總要跑到溪邊捧一些泥沙搓手。我不記得曾經捏死過多少螞蟻,毀過多少蟻窩,那時候我害怕學校,害怕回家。因為無論是在學校和村子里,我都會聽見有人朝我大喊:你爹是個酒瘋子!我唯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虐待那些比我弱小的螞蟻,看他們暈頭轉向,我就能哈哈地笑出聲來。和父親朝夕相處了兩年后,我稀里糊涂地考進了縣三中,當時三中在我們鄉招了5個享受少數民族補貼的學生,我是其中一個。endprint
從這一年開始,我告別了酒瘋子爹,從大山溝的吉德村來到轉龍壩子,成了一個2B小青年。
三中往事
自從三中沒了后,我就沒有進過那道門。站在門口,突然想起鄭鈞的一首歌:那道門已經被破壞,歡樂再也回不來。其實在我眼前,三中那道釘釘的鐵葉門只是緊鎖而已,站在門口,我聽見里面藏柏園里清麗的鳥啼,透過緊鎖的鐵葉門,看見十一年前的我正迎面走來,寬大的短袖T恤衫,拖天掃地的喇叭口牛仔褲,四十塊錢一雙的“三包”黑皮鞋。頭上茂密的長發草一樣蜷曲蓬亂,歷史課本卷成一個直筒插在牛仔褲的后袋子里,嘴里叼著一根劣質香煙,在我旁邊還有兩三個差不多一樣牛B轟轟的男青年,腳步懶散,趾高氣揚。我們一路抽著煙,一路鬧著笑著,我現在想來,無非在談論哪個漂亮的女孩子,或者某個糗事很多的老師。這個時候離高考還有好幾個月,我們幾個總是在學校里東游西蕩,歷史課本是必須的道具,仿佛帶著這本書,我們就是真的在為高考而努力奮斗著。
這幾個人走到門口,消失在釘釘的鐵葉門內,我猛然醒悟,感覺自己像聊齋先生筆下誤入畫壁的書生,而三中就是我誤入的仙境,根據聊齋先生的故事,我遲早都要醒來,走出。
我站在三中門口,想象里面的草黃池枯。想起我十一歲的時候,坐在逆光的教室里,定定地看著窗外茂盛的圣誕樹,有口無心地背誦著“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我想起學校的圖書室,想起初一時候在里面借的那本《宋詞三百首》,借出來就手不釋卷,每天早讀的時候都偷偷拿出來背誦。后來竟誤了還期,書殼也被墨水污得濃墨重彩。拿去還的時候怯怯地掏出來,被圖書室嚴厲的李老師痛罵一頓:“嶄新的一本書被你搞成這樣,以后還想不想借了!到期了也不來還,我告你班主任!”以后的三年里,我再也不敢去借書,都是求著同學去借來給我看。同學借來的書,我再也不敢弄臟,再也不敢延期。直到上了高中,我相信李老師已經將當年那個把書弄得一團糟的小屁孩徹底忘記,才又大模大樣地走進圖書室,軟磨硬泡地向李老師一次多借幾本。
站在釘釘的鐵葉門前,我想起許多人,許多事。想起打架斗毆,想起球場頂牛,我想起人山人海的課間操,想起破窗而入到畫室里偷吃擺靜物的橙子和蘋果,也想起了河邊醉酒。這些事像翻開一本厚重的史書,歷歷在目。想到這些,我止不住喟然長嘆:真他媽的!我說“像翻開了一本厚重的史書”,這史書只關乎我,不關乎三中,畢竟我還在,三中卻已經不在了。好吧,就算它依然存在,依然有釘釘的鐵葉門,門口的石獅子依然威猛雄壯。但作為我的母校,它已經不再鮮活,只是空洞、寂寞地在這山腰橫亙著,腳下洗馬河流水潺潺,四圍草木凄凄,了無生氣。它已經不再是一所學校,它成了一個住宿區。再過兩年,它老舊的牌子就要換下來,從鐵葉門里開進去武裝到牙齒的挖掘機、推土機,然后立起別墅或者高層住宅。到這個時候,我就再也不愿意站在這門前。哦,真他媽的,我咋就沒想到,連這門也要換掉了!
在轎子山上,跟同行的前輩們談起我曾經讀過的這所中學,談起我曾經在里面的胡作非為,作為一個地域的最高教育機構,它的消失,被合并、被搬遷,直到未來必然被夷為平地,都讓我無所適從。作為本地最高級的人才集散地,它的消失會不會淡化這個古鎮轉龍的文化我不可知,會不會淡化轉龍烏蒙雪山九龍等地的文化交流我亦不可知。我只知道,多少散落在江湖的普渡河北岸兒女,都曾經有一段關于三中的記憶,多少才華橫溢的老師,都曾在這所學校里默默付出,為了自己固守的夢也好,為這個地方的教育也罷。總之,在關乎我的歷史里,三中的文化之氣,氣沖斗牛。
隨它吧,我還是要重申:三中,這個我稱之為故園的一部分,其實已經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于是,在轎子山上,我才能這般跟池也先生說:“宿命啊,我小學在村子里讀的吉德小學,后來拆了,上中學在三中,現在沒了,上專科在昆明師專,也沒了,教書第一年在帕納小學,也拆了。”似乎無論我到哪個學校,都預示著這個學校末日不遠。如此想來,三中的消失,我脫不了干系。是這樣么?
關乎教育的事,我沒有發言權,在三中這破敗的故園里,我曾經深受教育,后來從事教育,再然后就是滾出教育隊伍。我每每想起這所學校里那些才華橫溢,個性鮮明而且純真善良的老師,他們影響著我的2B時代,影響著現在和未來。想起他們,我就覺得恍如隔世,真他媽的!
好吧,說說那些2B的事情。我有個叫阿毛的同學,高二的時候喜歡隔壁班一個女生,于是每天晚飯后往屁股后面插一本歷史課本,約著女孩去學校后山上聊天。學校的后山是一片濃密的青松林,在沒話可說的時候,這個叫阿毛的2B小青年就搖著小松樹緩解緊張,天長日久,生把一棵健康的小樹搖死了。這個故事有杜撰的嫌疑,搖死小樹的事阿毛到現在都不承認,但他的美好愛情卻真實地夭折在小松樹下。
再有一件事,就是那個叫老鐵的同學干出來的。故事很長,只好長話短說:老鐵會吹笛子,周末的早晨陽光晴好,這家伙獨自在教室里吹得凄婉憂傷,隔壁班一個女孩子悄悄溜進我們教室,手托腮幫聽得無比享受。作為一個從未被女孩崇拜過的2B,他無法自拔地喜歡上這個女孩。那個時候正值轉龍壩子金秋時節,滿眼稻谷金黃,田埂邊清淺小河縱橫流淌,老鐵把歷史課本往屁股后一插,就跟女孩子去河邊散步了。這事被幾個壞蛋瞧在眼里,就偷偷摸摸跟著去聽。這幾個壞蛋折騰了一個晚上,聽來的對白只有兩句。女孩說:小河水真清啊。老鐵回答:是啊,真清。這樣一個沉悶的人,他的悲情結局是把這個女孩留在了小河水清澈的記憶中,當然,和阿毛一樣,關于“小河水清”的對白,老鐵至今也不承認。
至于那個我在籃球場邊上遇到的,只是在人群中看了一眼就再也不能忘記容顏的女孩,我曾經給她寫過一些故作高深的情書,到高三畢業的時候還寫了一個滿滿的筆記本送給她,但是比阿毛和老鐵還2B的是:我從來都不在這個女孩子的眼里。我跟阿毛和老鐵他們不一樣,所有有關于我的事情,我都承認,但是在我承認這些事的時候,我心里依然五味雜陳。
我心里五味雜陳,站在轎子山頂和紅旗山頂,我都沒有看到吉德村蒼翠的古柏,沒有看到古柏后頹圮的圍墻,沒有看到燕子銜泥的老屋。站在三中門口,我能記起的唯有傻缺的事和久違的人。在無法停止的混亂里,我竟然想起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的那些背熟的句子:“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人都到哪里去了!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如此想來,“百草園”和“三味書屋”這類記憶,偉大者有之,傻缺者亦有之。在我傻缺的生命里,吉德村是百草園,三中算是三味書屋吧。
該走了,又一次匆匆地告別這故園,我倍感蒼涼落寞,只好再痛飲一杯烈酒,一路強壓喉頭,反著胃酸瑟縮地離開。
■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