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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云南

2014-09-16 09:55:17言子
滇池 2014年8期

言子

麻柳灣

麻柳灣是個檢查站,從云南過來的一切車輛到了這里,要停下來接受檢查。站立路邊招呼車輛的是個年輕苗條的女警察。我們從四川過來,進檢查站時沒有任何障礙。兄弟向茂林直接把車開進檢查站的水泥壩子停下,等待從昆明昭通一路過來的侄兒向樹志向樹意向樹奇,他們走出深巴山,多年在昆明打工。

麻柳灣在深谷中,山上的植被都是矮灌木,有的山巖上連灌木都沒有,光禿禿的裸露著荒蕪。山上山下不見人家,一條溪水在谷底嘩嘩啦啦流淌。兩個多小時的等待里,我們看到不斷有車輛被攔截被檢查,其中一輛載滿旅客的臥鋪大巴,停留了很久。被警察拿下來的兩只特大的蛇皮口袋,放在路邊,幾個警察一群旅客圍著。圍觀人群里,有個年輕模樣像新疆人的女子,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也在其中。嬰兒的模樣像她媽。蛇皮口袋敞開,里面有衣褲有尿不濕有奶粉有電腦有菜板。其中一個菜板已經檢查過。警察正從蛇皮口袋里拿出破舊的黑色電腦遞給另一個警察,反復看了一遍后,敲動著聽響聲,說這個沒有問題,放進了蛇皮口袋。不久,抱嬰兒的女子被女警察帶上警車,她的兩個蛇皮口袋,也跟著上了車。待了一陣,女警察把女子從警車上帶下,穿過公路去了另一個地方。女子的臉色始終平靜,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嬰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用他(她)無邪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安靜地靠在母親的懷抱里。

女子帶走后,幾個男警察從警車上拿下蛇皮口袋,取出一個未檢查的菜板。一個警察用工具慢慢撬開菜板的夾層,看了看,說有貨。另一個警察說有就不用再撬了。警察收起菜板,放進蛇皮口袋,將袋子丟上警車,離去。

我第一次見識了販毒緝毒。

可惜沒有見到毒品。

當警察對另一個警察說有貨時,我希望他把菜板打開,看看毒品究竟是什么樣子。

一個警察告訴我,他們幾乎天天都要搜到毒品。

這方高山峽谷,過往的都是南來北往的車,成年累月在這里工作,既枯燥,又責任重大。既要細心,又要耐心。

滴水巖

離開高速公路,我們向右拐,下坡,進入岔河的鄉村公路。

暮色蒼茫。

兩岸大山,幾乎沒有什么植被,巖石裸露。岔河清澈,蜿蜒流向山外。

山谷上上下下,還是不見人家。

大大小小的瀑布,從高山上飛瀉而下。

這樣的自然景觀,存在于僻靜的山區,未被開發利用,是幸運的。

飛流掛在萬仞巖壁,自言自語落入岔河。

汽車在暮色中顛簸。

一路都有飛流掉落車頂,水花四濺。路坑里的積水,汽車碾過,四處飛濺。

行人稀少,我們一路沒有碰見一輛車,一個人。

過完滴水巖,地勢逐漸低緩,黑蒼蒼的山野里,有了人家炊煙莊稼樹木。路邊的人家,種滿藕蕉,母親說是喂豬的。云南的高山不出紅苕,藕蕉可以代替紅苕喂豬。

夜色降臨。

過木桿、雙河,夜已黑盡。

到長坪住下,不再趕路。

長坪

長坪是個鎮,永善團結鄉政府駐地。毗鄰金沙江,碧綠的團結小河穿過小鎮匯入金沙江。長坪與我們經過的所有山區小鎮一樣,建在比較開闊(相對而言)的山谷里,眼睛隨便往哪個方向看,都是高聳云天的大山。水泥樓房順著河道的峽谷建立,想拓展也沒有地方,逼仄得很。我們經過的雙河鎮,比長坪還要逼仄。

原計劃當天到我堂哥向繼仲家的,麻柳灣匯合時幾個侄兒到的太晚,耽誤了行程。茂林提議山高路陡,住一夜再走。向樹奇說他幺爹開了賓館,住他那里。

向樹奇的幺爹向繼品,我叫四哥,一棵樹上分出的枝,他家四兄弟的爺爺與我家爺爺是親兄弟,同屬一個祖宗。四哥是教書先生,長坪小學的數學老師。作為一個偏遠山區的鄉村教師,他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教齡。與他一起在長坪小學任教的,還有他的親侄兒(也是我的侄兒)向樹峰,師范院校畢業,與妻子一起回長坪教書。四哥向繼品從小父母雙亡,靠哥哥撫養。高中畢業在他的老家東勝鄉小學代課多年,轉為公辦老師后調入長坪小學。四哥的旅店叫“興源旅店”,四層樓,樓梯筆直。這種地方,客流量不大,靠旅店恐怕是掙不到多少錢的。進房間放好行李,我家兄弟提議出去喝點小酒。四哥給另外兩個侄兒向樹碧向樹峰打過電話,領我們去了斜對面的小餐館喝啤酒。我向五個侄兒敬酒時,說:“來,大嬢敬侄兒們一杯!”說完,望著頭發已經花白的向樹碧,補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向樹碧笑著說:“有啥不好意思的,輩分在這兒了,該是侄兒就是侄兒。”幺房出長輩。父親是向家的老幺,我和兄弟回云南,比我們年紀大得多的,都是我們的哥哥或侄兒。向樹碧又說他屬蛇,名字取得好。蛇,山野草叢的活物。

四哥正在整理族譜,說名字還是應該按照字輩取,以后才理得清。永善向姓,都是按照字輩取名。從我父親“永”字輩下來,是“繼”字輩,“繼”字輩下來是“樹”字輩。從長坪到小榨坪,聽向姓人的名字,就知道他是哪一輩的。只有父親這支在宜賓安家的向姓支脈,沒有按字輩取名。我四個月跟著母親外婆爬山涉水回云南時,奶奶倒是按字輩給我取過名字:向繼南。母親當時喜歡趕潮流,嫌土氣,改成向小燕,后來又改成向燕。回旅店,四哥要兄弟看看族譜上我們家有沒有錯誤。兄弟看后,族譜上的向茂林改成向繼林(向茂林),向美淼改成向樹淼(向美淼)。美淼是兄弟的小千金,我們從云南回去,正好趕上她滿一歲。

這些親戚,我們都是第一次見,兄弟有意要請大家喝酒,結賬時四哥一再攔著,雙方推遲了很久。

白家河

朦朧中,已經聽到學生的讀書聲,其中一句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四哥的旅店對面,是長坪小學,隔著狹窄的街道。我從窗口望去,樓房就在眼前,學生就在眼前。現在的鄉村學生,比起我讀書時,好多了,每天兩頓營養餐,學費全免。四哥跟著學生在學校吃營養餐。我讀書那年代,下午兩三點鐘回家,才吃得上午飯,小學初中都是這樣餓著肚子過來的。endprint

昨夜進旅店時,幾個人在校樓下錘煤,喝完酒回去睡覺,深夜里還是錘煤鏟煤的聲音,什么時候結束的,并不知道。早上起來,校樓的屋檐下,擺放著十多袋捆扎好的煤炭,地上的煤渣打掃得干干凈凈。

母親和兄弟還在睡覺,我陪父親下樓,出街,沿公路順團結河慢慢走。兩岸青山壓人。空氣清新。流水奔涌,浪花翻卷。河床上,堆積著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亂石,被不知多少年的流水沖洗的白白凈凈。我看風景,父親念經。吃齋念佛的父親,走到哪里,都不忘心中的佛,幾十年如此。

回到街上,我與父親吃面條時,看見兄弟與向樹碧走來,叫他們進來吃飯,向樹碧說吃過了,沒有進來。他可能是客氣,這里的人,習慣了每天兩餐,接近中午,吃早飯,接近夜幕,吃晚飯。向樹碧的早飯不可能這么早。兄弟吃面條時,進來兩個老漢吃米線,看樣子是山里下來的,好像也是向姓,與父親交談起來。兄弟吃完為他們結賬,說已經給了。

白家河流入團結小河。

白家河在長坪對岸,一條從深山流淌出來的山溪,從清澈的水質上看,沒有任何污染。長坪人吃的水,接的都是高山泉水,這條山溪,是不是他們的飲用水?

向繼品向樹碧帶著我們一家四口過團結河上白家河。

過完橋,地勢直直上升,白家河在我們身邊奔馳。

我們走進了又一處山谷。

白家河岸口上,是團結烈士墓。

團結烈士墓,永善縣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六個烈士,是1974年7月抗震救災中犧牲的士兵。一個烈士,是中越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他們是:羅書貴、熊幫永、馮之成、高定安、王菊廷、王祥印、田永良。

站在烈士墓前,向烈士鞠躬時,想著彝良正在遭受著一場地震,正在遭受著震后的次生災難,想著我們的汶川大地震,想著那些被災難奪去生命的孩子百姓官兵。永善處活動性斷裂交錯帶上,屬地震多發區。我父親的五嫂,我的五伯娘,1974年那場地震,打斷一只胳膊,得不到及時醫治,死掉。

整個昭通地區,屬于地震多發區。

真是山高谷深,重巒疊嶂啊,很難見一開闊壩子。

從四川進入云南的高速公路,山腳的人家,房子建在崖坎上,懸掉崖上的半邊房子,靠磚柱支撐,整座樓房都是懸空的。

下午等待去檜溪辦貨的向樹志幾兄弟,無事,我與母親又走進白家河谷。回轉時,爸爸茂林樹奇他們也來了。父母與住在岸上的一個婦人閑聊,我們三個坐在河岸,聽流水,看山看云。

望到團結河山腰的樹木間,有不少苞谷地。

苞谷稈已經枯黃。

山高路陡,也上去種莊稼?不說耕種,就是上去掰一背包谷回家,也是件艱辛的事情。

白家河岸邊,以前住的是白姓,取名白家河。團結小河可能是隨了團結鄉這樣叫,實在沒有一點詩意,可惜了這條碧青的深山小河。

黃茅壩

黃茅壩坐落金沙江半山上。

不是平坦的大壩子,山的上下是危崖,中間呈梯形狀。黃茅壩人家的房子一級一級建在半山腰。山麓谷底,渾濁的金沙江日夜流淌。1981年,我在柏溪讀書時,鎮上人洗衣洗被,都是下金沙江河壩,我跟著二嬢下河壩洗過衣裳,那水,是清亮的,至少可以洗滌。眼前的金沙江,泥沙俱下,衣被放進去會染成泥巴色。多年沒有見過清亮的金沙江了,父親說金沙江是多少年清一次。問原因,他也不清楚,傳說。小時候,柏溪至宜賓的金沙江,我們常走動,不漲水,都是清亮的,鄰隊有個男子去金沙江的馬鳴溪游泳,腳抽筋,差點死在河里。眼前的金沙江,哪敢游泳?人下去,上來肯定是個泥人!去異地工作,過江回家,慢慢地,看到的金沙江不再清亮,跟我在蘭州見到的黃河差不多。多少年清一次,只是個說法,并不準確。

黃茅壩有父親的親戚,我叫老表。

沿團結小河下行至河口過橋拐彎,是金沙江。沿金沙江上行,是黃茅壩。向樹碧開始打聽老表的家。雖然隔得近,他也是好多年沒來過了。

跨進老表家簡陋的小院,檐坎上攤滿花椒,麻酥酥的香味撲鼻。進屋子,地上也攤滿花椒。房梁上,懸掛著編織好的包谷。金黃。聽見人語聲,老表從里屋出來,看見父親,喊了聲“六舅”。老表是我奶奶家的親戚,今年79歲,小時候愛跟父親耍,解放后,他們沒再見過面。老表招呼我們坐下,拿了個竹篼去屋檐的風車上抓篩篩里的花生。我和茂林坐在門口,邊吃花生邊聽他們說話。我聽見老表對父親說:“你今年82歲了。”幾十年未見,幾乎是斷了音信,老表把父親的年齡記得這樣清楚?老表瘦高個,頭發胡子花白,穿了件三十多年前大家都穿的藍咔嘰中山裝,半新舊,頭上裹著白布帕子,腳上一雙帶幫黃膠鞋,一雙黑襪子。空氣里彌漫著花椒的香氣。我問老表幾個孩子?老表說:“我就一個娃。”山里人家,這個年紀,怎么一個娃?后來我才明白,這里說的幾個娃幾個娃,是指男娃子,女娃子他們是不算自家娃的。老表其實有“三個娃”,一個男娃子,兩個女娃子。再聽到誰說他有“一個娃”,實質不止一個,可能還有兩個三個女娃子。老表的幾個娃早已進城打工,老兩口守在金沙江畔的山地上。我們沒有見到表嫂,她上山做活去了。

民國,老表14歲那年被中央軍抓過壯丁,年紀小,扛不動槍,進了炊事班。半年后,跟著個也是被抓去的老兵帶回云南。老表對那個老兵說:“班長唉,我家就我一個娃,我媽曉得了不氣死啊!”“你家在哪里嘛?”“我家在云南永善檜(huei)溪場黃茅壩”。老兵就這樣悄悄把老表帶回了云南。老表家當然不止他“一個娃”,還有姐姐妹妹,在永善,女子是不算“家里娃”的。

困難年代,出工累,又分不到多少糧食,老表下江放船,一放就是十年,每天掙一塊錢。下宜賓帶山貨,上永善帶鹽巴茶葉。

對岸是通向永善溪洛渡水電站的高速公路,我和兄弟想去溪洛渡看看,公路沒有開放,要通行證。往金沙江下行,就是檜溪場。當地人,不念guei,讀半邊音,把檜溪念成huei溪。像我父親老表這樣年齡的人,都是一口一個“huei溪huei溪”的。endprint

從老表家出來,下山順金沙江走一截,又到了團結河口。站在河口,又看見一清一濁兩股流水。泥漿樣的金沙江將青色的團結小河吞沒后,不見一滴清亮水珠。團結小河,與金沙江同流合污。這片山區的小溪小河,從高山一路奔流下來,不管怎樣清澈干凈,最終要與金沙江同流合污。

匯入金沙江的山溪小河都是干凈清澈的,金沙江為什么渾濁不堪?

翻山越嶺

近黃昏,辦貨的向樹志向樹意從檜溪回來,一起回來的還有大哥向繼仲,大姐向繼芬,侄兒向樹偉、江剛。大哥是父親的親侄兒,我五伯五伯娘的兒子,樹志是大哥的兒子。繼芬是五伯娘的女兒,江剛是她幺兒。樹偉樹意兩兄弟是我二哥的兒子,他們還有一個哥哥。二哥向繼國八十年代死于北方的礦難,二嫂改嫁時,最小的樹意5歲。三個男孩,靠五伯娘大哥大嫂大姐幫著拉扯大。坐在大哥家火塘邊,母親說:“樹意都長大了,原先說是下來跟著我們好供他讀書,不曉得咋個又沒有下來?”我和兄弟第一次聽說這事,樹意說他以前聽說過。樹意后來去了繼芬家讀書。吃完四哥四嫂準備的一頓豐盛的晚餐,三輛車上路了。樹偉的皮卡車在前面開路,茂林的車走中間,樹志的小中巴落后。前后兩輛車上,裝滿辦生日酒席的雞蛋米面油鹽醬醋酒水碗盞鞭炮等貨物,總共有兩噸多,幾個侄兒當天去檜溪買的。

夜色逼近。

逆著團結小河走了一截,左拐,開始上坡。

汽車離開二級公路上了一條通往小榨坪的泥巴公路。這條盤山泥路,去年修的。以前,我老家的人下山進山都是翻山越嶺走路。父親每次回云南,坐車到檜溪,爬山回家。我四個多月回云南,母親說過了安邊,開始走路,幾天幾夜的走,沿著金沙江岸的山路走。這么艱辛回云南,不是玩耍,回去過“糧食關”。整個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國人民都在餓肚子。奶奶帶著我們走親串戚,母親說又沒有東西送,空起手白吃。大山里頭,出苞谷出土豆。我的主要食物是土豆泥,大人的食物是苞谷粑。外婆磨漿水粑改變口味。漿水就是石灰水,少量的石灰泡進苞谷一起磨,夜晚吊干,第二天再做粑粑。母親說漿水粑吃起沒有那么粗糙。我們在二伯三伯五伯家吃了幾個月,二伯娘五伯娘看我們吃得久,不高興,只有三伯娘,不管我們在她家吃多久,都不做臉做嘴。那年月,山里人家的日子,一樣艱難,我們幾張嘴,一吃就是幾個月,對于并不寬裕的他們,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岸景色模糊。第一道坡未上完,樹偉他們的車停下,幾個人從車上下來,對樹志他們喊:“綁防滑鏈!”山高路險,他們已經走出了經驗,不是越野車,不綁防滑鏈上不去。茂林的車是四驅越野,崎嶇山路應該沒有問題。綁好開了幾步,前面的車又停下,樹偉江剛穿著短袖背心下車,重綁。走走停停,反復幾次,后輪上的防滑鏈終于如意,過第一道彎,天已黑盡。

四周是漆黑的夜。

山有多高,谷有多深,我看不見。

汽車不斷地上坡,不斷地轉彎。夜雨飄飛。山路越來越難。一路泥濘。后面的小中巴兩次陷進泥坑。大家下車,冒雨推車。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小中巴越走越艱難。車上的幾百個碗,一箱酒,放到我們車上。車上的人,下來走路,快到東勝鄉村公所時,小中巴終于走不動了,徹底癱瘓。前面的皮卡,轉過觀音巖,也陷入泥濘。大家又下去推車。雨已經落響,如絲如竹。夜漆黑。一直到大榨坪,前面的皮卡,都是在泥濘中推一截走一截。村公所附近的一截泥濘路,我們的車要爬上去也艱難,一家四口換了雨靴下車,父母茂林穿了沖鋒衣,我打了雨傘。茂林熱愛戶外活動,好在準備充分,車上喝的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電筒和應急燈,他都帶了。這些東西,都派上了用場。

到大榨坪,樹奇叫我們住他家,不走了。下車時,樹奇說二爹家近些,就住二爹家。我們在夜雨中,跟著樹奇去了他二爹家。二哥二嫂把我們迎進屋,停電。二哥點燃蠟燭。茂林拿出了應急燈。

皮卡車還要繼續往前。

我們在泥濘的山路上爬了三個多小時,還沒有爬到大哥向繼仲家。

大榨坪

大榨坪在東勝鄉的山梁上。

大榨坪的大哥二哥三哥是四哥向繼品的親哥哥。三哥是向樹奇的父親。山林紛爭,樹奇的大爹與兩個兄弟鬧翻,房子上上下下挨著,多年不往來。樹奇說山林是他爺爺留下的,大爹一個人要獨占,打官司花了十幾萬,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樹奇說:“在山里,十幾萬不是個小數字呀!……他現在落得孤家寡人一個!”

我想,在城里,一般人家,十幾萬也不是個小數字!

對于我這個月收入不到兩千的下崗又內退的職工,十幾萬也不是個小數字!

去樹奇家吃飯,二哥二嫂一起去了,沒有大哥大嫂。我和父親去看樹奇的大爹,他一個人正在喂豬,兒女進城打工,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向繼品說希望弟兄幾個和睦相處,喊在一起做過幾次工作,做不通,出門后,無奈地在一棵樹下嚎啕大哭。這話,是向繼品在小榨坪我大哥家的火塘邊對父親和另外一個向姓老人說的。

恩恩怨怨都是因祖宗的財產引發,親人似仇人。

夜里,我們睡在二哥家,雨聲不斷。

樹偉的皮卡車還在雨夜的深泥里前行,開到干河溝,公路消失,車上的物品,靠人背,村上二十幾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一車貨一背篼一背篼背到大哥家。背完,皮卡車回去拉小中巴上的貨,二十幾個人在雨夜走進積滿泥水的羊腸小道,繼續去干河溝背貨。忙到深夜兩點多鐘結束。在這大山深處,要辦一場生日酒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吃的用的都要去檜溪買,翻山越嶺,山高路陡,路況極差。如果不是幾個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吃得苦,三伯娘的九十壽宴,大哥一個人,要辦成是不可能的。去檜溪辦貨的幾個,有三個是三伯娘的孫兒,一個是外孫,加上樹奇這個隔房孫兒,加上二十幾個幫忙的鄉鄰,九十壽宴的貨物總算到家了。

第二天,樹偉樹志樹意江剛他們來大榨坪修車。下山買了個什么換掉。車輪卸下找了幾塊山石墊車。取下那塊鐵板板時,其中一個說:“看嘛,都燒焦了。”

好在車上有個修車的。樹偉在昭通,干的是修理工。endprint

早飯

從夜晚我們穿著雨靴打著電筒走進二哥家,到第二天早上,雨沒停過,時大時小。二哥起得早,可能是多年的習慣。落雨天,不上山,不煮早飯,起這么早做啥呢?坐在屋檐下看著云霧裊繞的群山發呆?這樣的天氣,除了發呆,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們也陸續起床。我穿上雨靴踩著壩子里的稀泥去水管洗漱。大家坐在屋檐下,說著話等著去三哥家吃早飯。這里的早飯,按我們的時間,已經是午飯了。二哥是個健談的人,一件不知什么年代的舊西裝,看見他要做活時,翻面穿。兒子一家在長坪,他和二嫂下去帶了一陣孫子,不習慣,走了。老兩口守著自己的山林過日子。他有幾匹山的樹木,栽的都是柳杉,價值上千萬。就是交通不好,二哥盼望公路盡快拓寬,修成水泥路,幾匹山的柳杉,就不愁下不了山。二哥說他要把房子重新修過,全部用木頭,把設想對我們說了。二哥說他和二嫂哪里也不去,就在山里養老。

時間在我們的話聲中流逝。雨漸漸停了。山上山下云霧繚繞。

我們拿出路上未吃完的蛋糕香蕉。

二哥喊二嫂過去幫忙,說是有點餓了。

又說了一陣話,看了一陣山,大家起身去樹奇家吃飯。

三嫂二嫂在灶房忙碌。我進灶房,二嫂在燒火,三嫂在一口大鐵鍋里炒臘肉。炒完臘肉,又煎土豆條。三嫂與我說笑,不像第一次見面。三嫂沒有讀過一天書,沒有走出過大山半步,天生性格開朗,不岔生。二嫂的性格,與她恰恰相反。母親說三嫂能干得很!言談舉止間,看得出她的大方爽朗潑辣利索。

矮腳方桌。矮腳長凳。

桌子上擺滿十幾碗菜,燉臘豬腿兩碗,炒臘肉兩碗,煎土豆兩碗,豆花兩碗,白水青南瓜四季豆兩碗,還有咸菜。這頓豐富的早飯,是特意為我們準備的。不知準備了多久?我們吃飯時,三嫂一直在堂屋與灶房穿梭,看到哪個碗里的菜少了,從廚房舀一碗倒進去。盡吃盡鏟。在小榨坪大哥家也是這樣,山里人待客的風氣。這里的豬,都不喂飼料——下山買飼料多難啊!一條豬,頭年春天喂到過年殺。下山賣肉也難,殺的豬,都是自己吃。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臘肉,尤其是燉臘腿,糯而不膩,吃了一坨想二坨。父親說把最好的肉拿出來給我們吃了。還有煎土豆,也沒吃過這么香的。問三嫂怎么做的?她說削掉皮,切成手指樣大小,放進油鍋煎,加蔥花辣椒。我準備回去學著做給自己吃。

吃完早飯,樹奇拿出核桃。吃完核桃,樹奇領我和茂林轉山。

轉山回來,我想洗個頭,問二嫂有沒有洗頭水?她說只有洗衣粉。問三嫂家有沒有?她說恐怕也沒得。她們洗衣洗頭都是洗衣粉。兄弟從車上找出一包袋裝洗頭水,二哥在火塘上為我燒了壺水。

母親午睡起來,我聽見她問二嫂:“你們這里都是吃兩頓?……我們都是吃三頓,遭不住餓。”

我想制止母親,來不及,她把想說的話都說了。

不一會兒,我看見二嫂拿了青南瓜四季豆去三嫂家。

我說母親,母親不高興,說:“我來了,就不想餓飯!”

一頓豐富的早飯,才吃過多久啊,她就餓了?人家哪里讓她餓飯了啊?再說,那頓早飯,二嫂不知花了多少時間!讓人家一天為我們做飯?我為母親難過。母親一生固執,是個要按自己想法生活的人。

我說:“你不能問著要飯吃啊,才吃過多久啊?你明明知道他們這里吃兩頓飯。”

吃飯時,母親看了看時間,不高興地對我說:“你說我問到要飯吃,這個時候吃飯也差不多了!”

飯桌上,母親自嘲地說:“我跟個娃兒一樣,問到要飯吃。”

這頓飯,樹奇的兒子放學回家了。一個白凈懂禮貌的小男孩。他捶核桃給我吃時,三嫂說:“我們是沒有媽的娃兒。”

我對他說:“只要奶奶爺爺爸爸對你好就行了。”

他掰著核桃,對著我笑。

我說這樣的話,能寬慰大人小孩的心嗎?一個幾歲的孩子,沒有媽媽,肯定是殘缺,爺爺奶奶爸爸的愛,不能代替媽媽的愛。

不好意思問樹奇的妻子是怎么離開他的,一直沒問。

也許是這重重大山,留不住人。

年輕人要守住這深山,不讓自己向往外面的世界,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留下的,都是老的小的,像樹奇他們這樣年齡的男女,都離開了大山,父輩們離去那一天,還有沒有人留在這大山深處?

干河溝

與樹志樹偉他們一起,離開大榨坪,去小榨坪大哥家。

到干河溝,連坑洼不平的稀泥公路也沒有了。

樹偉與茂林的車停在干河溝的一塊草地上,等人來背車上的東西。

一個背了娃娃上了年紀的老人從坡上下來,對父親說:“是六滿回來了,我聽聲音,是六滿,下來看看。”

“滿”是“叔”。

茂林回來,侄兒們都喊他“小滿”。

我們的祖先,是湖廣填四川的。爺爺喊嗲嗲,奶奶喊奶(nai)。

我幾個月大見過嗲嗲和奶,太小,沒有記憶。

母親說奶瘦高個,嗲嗲個子不算高。奶的父親是私塾先生,從小跟著讀了不少古書,能說會道,向姓各家有啥子事,都找奶去“斷案”。奶不會家務,我的大嬢為了一家人,一輩子沒有出嫁,代替奶為大家做鞋縫衣煮飯,老死深山。

父親為我們介紹背娃的老人,說是“大嫂。”

大嫂和父親說話,媽過去拿起她的手看。

大嫂的手腕手指上,戴滿“金戒指,金手鐲”。

媽說:“戴——滿了!”

大嫂說:“假的,五塊錢一個。”

大哥領著幾個背背篼的男女出現在山彎的稀泥路上。

大哥他們背著貨物,我們背著自己的旅行包,在逼仄的漿糊一樣的泥路上到了大哥家。

小榨坪

小榨坪在蘇田鄉的一個山窩子里,上上下下住了好幾戶人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是遠遠近近的山。山上山下種包谷土豆,南瓜黃瓜四季豆。有的山光禿禿的,什么都不長。大哥向繼仲的房子與二哥向繼國的挨在一起,朝向不一樣,隔了幾步路。二哥的房子已經破敗,早就無人住了。二哥死,二嫂改嫁,三個孩子長大都去了昭通昆明打工。大哥維修過這座無人住的房子,要不,早垮了。父親的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個嫂嫂已離世,留下九十高齡的三伯娘跟他的大兒子繼仲一家過日子。我和兄弟這次回云南,是陪年老的父母回來為三伯娘祝壽。90大壽。三伯娘的生日不是秋天,大哥將酒席推遲到國慶這天,一是天氣涼快,二是外出打工的娃娃親戚,放假了可以回來。計劃是八十桌,大哥說可能坐不滿。看到大哥門前不算寬闊稀泥蓋過腳踝的土壩子,我和茂林擔心八十桌壽宴,咋個擺?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辦法,再窄的壩子,也擺得下八十桌,流水席。我和兄弟第一次吃流水席。樹奇說,有回在檜溪,吃酒席,第一輪的吃完,趕緊把碗筷遞給等著的人,晚了,會空著肚子回家。我和茂林睜大眼睛,還有這樣的事情?那是困難年代,現在不同了,吃的喝的都準備充足。大哥為他母親過生日,瓶裝白酒,買了六十斤,啤酒十幾件,大肥豬,殺了兩條,從檜溪長坪買回的東西,就有兩噸多。endprint

從大榨坪去大哥家,幾個小學生走在我們前面。車子開攏,樹奇叫他們上了車。這幾個學生娃,在東勝鄉小學讀書,來去要走四個小時。像這種下了一個多月不見停的雨,小榨坪的學生娃仍然每天要走兩個小時泥濘山路去學校,再走兩個小時泥濘山路回家。小榨坪以前有學校,學生不多,老師也不愿留在那里,小榨坪的娃,后來只能去東勝鄉小學讀書。學校在村公所,村公所在大榨坪。大榨坪,已經在高山之巔的深處,大榨坪里面的小榨坪,真的是在大山盡頭了,留不住老師,人之常情。除了大山,幾戶人家,苞谷地、土豆、樹木,什么也沒有,買包鹽買張紙,都要下長坪,不是土生土長,哪個受得了!有錢,用出去,也是件困難的事。

父親是從小榨坪走出去的,他的哥哥嫂嫂侄兒,一輩子都住在山盡頭。如今,守在山里的,是上了年紀和還沒有長大的,年輕人都出去了。大哥家,幾個娃兒多年前就出去了,平時,只有三伯娘大哥大嫂在家。

90歲的三伯娘,下過宜賓,幾次來過我們家。以為這個年紀的她,已經老眼昏花,沒想到還是耳聰目明,能吃能做能睡。與她坐在飯桌上,她端起飯碗對我說:“以前去你們家,每天吃三頓,每頓我要吃三碗,現在吃這么一點點,不行了!”我看三伯娘的飯量,比我還好,在她這個年紀,已經不錯了。

三伯娘守了大山九十年,小榨坪沒有變化,三伯娘變老了,重孫都大了。

風燭殘年的歲月。

還要守下去的,是大哥大嫂。

小榨坪沒有變化,他們要一年一年變老。

大嫂的背,有點駝,可能是多年繁重勞作的結果。

早上在床上,滴滴答答的雨聲中,聽見繼芬在堂屋的座機邊說:“要帶雨靴,栽秧子喲!”

在這山里,不穿雨靴,還真是沒法出門。跨出門檻,就得換上雨靴,連屋檐下都沾滿稀泥。壩子里,一個多月的雨水,加上來的人多,無數雙腳踩踏,稀泥已經從腳踝堆積到腿肚,爛田一樣,真的是“栽秧子喲”。山里買賣艱辛,家家戶戶房屋前的壩子,都是土壩子,下雨如一鍋粥。我和茂林再一次擔憂:“這種天氣,這種壩子,昨個擺酒席哦!”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辦法,吃罷早飯,幾個侄兒開始搭雨棚,一陣忙亂后,兩塊塑料雨布遮擋了屋檐外的天空。接著,鏟壩子里的層層稀泥,幾個小伙子,穿著雨靴,甩開膀子大干。鏟掉的稀泥,推到坎下的一塊荒地上,小山一樣。壩子比以前平整了,泥漿比以前淺了。天上的雨,落在雨布上,沒完沒了。

搭雨布鏟稀泥時,大哥在二哥久已荒廢的屋子里打灶臺。他家灶房有兩口灶,不夠用,為三伯娘的生日,又打了三口新灶。大哥會木工,為三伯娘的生日酒席,他還做了幾十條長凳,干完農活做,做了兩個多月,刷了紅土漆。母親說大哥給我們做過炒米糖盒子,做過宰豬草的架子背下來。不說做,就是從小榨坪這樣的山盡頭背下山,再背到我們宜賓鄉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哥那張瘦削的牽滿皺紋的臉,一看,就知道是勞累命!年紀不大,頭發花白,眼窩深陷,一直穿一件廉價的城里人不再穿的灰白色西裝。

在這貧瘠的大山里,沒有一家人的生活是容易的,沒有一個人不是勞累的。沒完沒了的雨水,讓他們的生活更加潮濕。

火塘

在潮濕、寒冷的天氣,火塘的溫暖能慰藉艱辛的人生,如果火塘里埋著土豆、核桃,單調的生活就有了幾絲樂趣,手上再握著一杯烈酒,孤單的內心也會生出幾分豪邁。

大哥家的火塘邊,有土豆核桃苞谷,有酒。苞谷是剛從地里掰回來的嫩苞谷,核桃是去樹下撿的,土豆,房間里堆了幾麻袋,酒是檜溪買的啤酒。山里,出產苞谷土豆核桃,不缺。正是吃嫩核桃的季節,隨便走在一棵核桃樹下,都能撿到核桃吃。山里人家不稀奇核桃,搭上一天時間背出去,也賣不了幾個錢。有個來吃酒的婦人,說她背背核桃下山,兩塊錢一斤,還賣不掉,背回來了。兩塊錢一斤的核桃,拿到繁華城市,要賺多少錢?大哥大嫂他們一直在為酒席忙碌,三伯娘也跟著忙,不像我們,找不到事情做,也不清楚怎樣做。幾個人坐在火塘邊,烤土豆核桃苞谷吃。兄弟和幾個侄兒,用這些東西下酒。這些食物都是我喜歡的,吃不夠,烤苞谷,吃過,烤土豆烤核桃,第一次吃。

早上,我要煮土豆,三伯娘說:“你要吃毛洋芋?”她遞了個水壺給我,要我去房間里拿土豆。我裝滿,出門洗。三伯娘在水缸邊擇蔥,說:“不洗吧?要洗?直接煮香。”煮“毛洋芋”,他們喜歡隨泥一起煮,洗過,不香。我沒有這樣煮過,接水淘洗了幾遍,不見泥水,才拿到火塘上煮。火塘上,有個梭鉤,鐵絲與木頭做的,固定在房梁上。掛在鉤上的水壺,可以上下滑動。不煮土豆,水壺里是一壺熱水。“毛洋芋”煮了一次,沒煮了。有空,坐在火塘邊,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我都在烤土豆核桃吃。喜歡吃的不止我一個。向繼品來那天,他幫我們烤嫩苞谷,大家圍著火塘吃的香。吃著烤著,我看見他吐了一口痰在火塘邊,用腳擦。他把烤好的苞谷再次放到火塘邊,我不敢吃了,先前吃下去的,感覺也沒有那么香了。四哥倒是熱情,指著火塘邊的苞谷不停地勸我:“吃,吃,吃。”

中秋

“幾點了?”

“差10分5點。”

黑暗里,我聽到繼芬問正在起床的二嫂。

隨后,頭頂那邊,是刷鍋舀水燒火的聲音。

每天天不亮,灶房里就有鍋碗瓢盆的響聲。

我睡的床,隔著一層薄薄的木墻,打個洞,頭就能從墻這頭伸進灶房。二嫂每天睡得最晚,起得最早。明天是三伯娘的生日酒席,早上要殺兩條豬,廚師要來準備酒席。酒席,從昨天就開始了,只不過不是正席。昨天早上,幫忙的吃酒的一些親戚都到了,幾個幫忙的婦女,到大哥家擺好兩臺磨子,開始推豆花。我去推了一會兒,不到二十分鐘吧,手軟得很。幾個婦女,一個上午都在推,沒有停歇。十一點多鐘吃早飯,稀泥壩子里坐了八桌。今天幫忙的人都要到齊,吃酒的人更多。

聽到大哥喊:“起床了!都起床了!水燒開了!”

大哥在吆喝幾個侄兒起床,殺兩條大肥豬,少不了他們幫忙。昨天晚上,大哥跟幾個侄兒打招呼:“睡不醒的,今天早點睡,明天要殺豬啊!”endprint

水燒開了,殺豬匠還沒有到,一個侄兒打電話,說:“水都燒開了!”

殺豬匠可能在路上。

團轉四鄰幫忙的吃酒的,從四面的山上山下,山里山外來,估計一個村的老鄉都要來吃酒。

幾個小伙子,將壩坎下豬圈里的兩條大白豬,連推帶拖的弄上案板。豬一路嚎叫,殺豬刀插下去,流淌出兩盆鮮血,不再有一絲動靜。接下來,兩個小伙子,提兩只裝滿開水的壺,一壺一壺往豬身上淋。霧氣彌漫。燙完刮完,用火,燒殘留的豬毛。侄兒從檜溪買了一桶汽油帶回家燒豬毛。氣槍不好用,打電話想借,無人接。一個侄兒說:“以后他家有事,休想人家幫他!”后來開膛破肚,將豬下成幾大塊,用柴燒豬毛。

燒好下好的豬肉,堆在灶房一角,白亮亮兩大堆。四五個廚師,在菜板、灶臺上忙碌。大鐵鍋里的一鍋菜油,一天都在冒油煙,炸著生日酒席的各種酥肉。今天可以簡單點,明天正席,桌上要擺十三個菜。

灶房外的屋檐下是一口長方形大水缸。水缸邊的人,推磨的洗菜的洗豬下水的,忙個沒完。塑料水管里的山泉水,綿延不絕流淌,流進水缸菜盆。

屋里屋外都是人,壩子里全是穿雨靴的人,踩著爛泥,在桌子上喝酒打牌說話。有幾個上了點年紀的男人,起床后喜歡喝寡酒。火塘,我和兄弟已經靠不進去,我們去屋后邊的一塊苞谷地,站在一棵核桃樹下,看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山。眼睛不管望向哪里,都是山。苞谷地濕漉漉水淋淋,稀泥小路上是半寸深的腳印。

從屋后回來,三伯娘看我無事,拿了個口袋,喊我去撿核桃。早上,她已經撿了一口袋,要我們帶回去。我拿起口袋,去屋側的幾棵核桃樹下,在野草枯葉里刨核桃。口袋交給三伯娘時,她看了看里面的核桃,說我撿的是人家的。

壬辰年這個中秋節,大哥一家人,吃酒席的人,與中秋無關。

厚重的夜空,沒有中秋月。

如果不是忙酒席,大哥他們,過不過中秋?吃不吃月餅?

三頓飯

中秋頭天起,吃兩頓飯的習慣,改成了吃三頓。晚上那頓飯,十點多鐘開飯,我和兄弟沒吃,太晚,怕腸胃受不了。母親吃了,半夜起來吃藥,她有胃痛的毛病。母親年紀大了,睡得再晚,都要起夜,我起床,拿上電筒,出門,走過屋檐,陪她去豬圈解手。這里人家的豬圈茅廁都在屋外,有的甚至單獨立在野地。

屋里屋外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忙的忙耍的耍。壩子的雨棚上牽了電燈,屋檐的柱子上安了喇叭。個個穿著雨靴,進進出出。向繼品上午也忙了一陣,他要安排幫忙者的崗位。他披一件米色風衣——這件風衣,讓他與本地鄉民與眾不同,有教師的范兒——在落滿腳槽的壩子坐下,方桌上鋪開一張紅紙,拿起毛筆,蘸了墨汁,一筆一劃書寫。完畢,一個男人拿起麥克風照紅紙上的字慢慢念。念完,看見不少婦女領了盆盆毛巾,都是新嶄嶄從檜溪買回來的。領了盆盆毛巾的婦女,負責添飯。拿麥克風說話的是總管,他念字念人名時,我聽得不算明白。向繼品將寫滿字的紅紙貼在屋檐下,我靠近墻看,一行一行的,從右至左,是這次酒席的分工及名單。分工很細,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總管,支客,管禮,司廚,管碗,煮飯,管煙酒,管燈亮被蓋,抬飯,端菜,添飯,洗碗,燒菜,籠火,打雜等,一應俱全。有些活是累人的,比如司廚洗碗燒菜煮飯的活,有些活輕松,比如管煙酒管燈亮被蓋抬飯的活。席是流水席,一輪接一輪,洗碗添飯的從吃飯到結束要忙個不停,管碗管煙酒管燈亮被蓋籠火的,閑的時候比較多,完全可以兼職。有的幫忙只不過是個名目,鄉里鄉鄰趁辦酒席熱鬧吃喝一番。禮,也是輕微的表達一下。回去的路上,母親說她問過三伯娘,鄉鄰趕人情,三十塊左右。作為主角的三伯娘,倒像個局外人,上百人的吃喝玩樂,仿佛與她無關,自始至終,我看見90歲高齡歷經艱辛和苦難的三伯娘,舉止沉靜。過生日仿佛不是三伯娘,而是我們這些吃酒席的人。

壩子里擺了十張桌子,大家一輪一輪的穿著糊滿泥漿的雨靴踩在爛泥里吃飯。中秋這天,從早到晚的三頓飯,每頓要擺三臺。國慶節的正席,不知要擺多少臺?

飯前,喇叭里傳出總管的聲音:“開飯了!開飯了!”飯后,總管要宣布下頓飯幾時吃。想回家的人,做完自己的事情再來吃飯。

火光

下午,看見天空晴朗起來,山上的云霧慢慢往山巔爬,幾縷陽光照進山野,卻是一晃而過,不一會兒,陽光被云層遮蔽,濃霧再次籠罩山野,秋雨再次淅淅瀝瀝。我盼望晴空萬里,盼望陽光普照,盼望夜空中有星星月亮,盼望有個山野人在星空下唱《小河淌水》。我無緣看到山野的星星和月亮。

與兄弟站在苞谷地的核桃樹下消磨時光的黃昏,看見一個穿藍布衣裳的漢子趕了三頭牛從山路那邊過來,一條小牛走在中間。一路鈴鐺,撞擊著山野的寂寞,讓我想起《趕牲靈》那首陜北民歌,讓我想起“牧歸”。山路狹窄,茂盛著雜草野花。青山碧綠,矗立云空。這幅晚歸牧歌圖,讓陰雨連綿的大山有了詩意。寂靜的從農耕社會跳出來的詩意,終歸留不住人。中秋頭天,一個上了年紀幫忙推豆花的婦人帶了個小女孩。這個女孩長得乖巧,她與繼芬的孫女玩耍時,看得出是個性格開朗的女孩,就是頭發有些蓬亂,衣衫有些不潔。兩個女孩在堂屋追逐,笑聲盈盈。我們一起坐在火塘邊吃烤土豆時,她不斷地扭動背心,很難受的表情。問她是不是身上癢?她不吭聲,不停地扭動。扭動了一陣,身上大概不癢了,開始吃土豆。夜幕,她跟著婦人一起回家時,我因為無聊,與她們一起走了一程。原來這個小女孩,是她后家一個晚輩的孩子,她媽媽,跟人跑了,父親一個人帶她,出門上山,每次把她鎖在家里。父親進城打工,無人照看,她把小女孩接到了自己家。媳婦不樂意,說哪有舅娘跟外侄看娃兒的,常常嘮叨心里的不滿。她說:“有啥辦法嘛?沒人管!”看見她們要爬山了,我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下說著告別的話,那小女孩也與我告別,笑盈盈說著:“再見!再見!”她的笑容,是那么美麗。這么乖巧的一個小女孩,她媽怎么丟得下?我想起樹奇的妻子,是不是也是這種情況?再次聽到三嫂無奈地對我說:“我們是沒媽的娃兒!”樹奇的兒子,也長得乖巧,白白凈凈,懂禮貌,喜歡笑。山高路遠的大山盡頭,雖然有著田園牧歌似的生活,有著甘甜的山泉,碧藍的天空,時間長了,終歸是要呆悶的。我和兄弟待兩天,都恨不得逃走,在這貧瘠的山野生存的人,一輩子的艱辛貧窮,可想而知。像我三伯娘大哥大嫂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守了大山一輩子,如今可以繼續守下去,像我侄兒這些年紀輕的,沒有誰還愿意守著貧瘠的山坡種苞谷土豆。他們都愿意離開家鄉,走出大山,去車水馬龍的城市,一邊呼吸著被污染的空氣,吃著漂白粉過重的自來水,在熙來攘往的人群里找飯吃。總比守著大山強!endprint

中秋這天,婦人照樣來幫忙,小女孩沒有來。晚上,我們坐在壩子邊烤火燒土豆。溫暖的火光中,聽著大家閑聊,我望望夜空,云層密布,沒有星星月亮的痕跡。中秋夜,如果有一輪月亮,該是清亮的。如果有滿天繁星,該是清澈的。可是,清亮清澈的月亮星星看久了,還是不及城市渾濁的燈火誘人,尤其涉及到生存。城市的燈火,怎么看都是迷人的,雖然難免讓人迷惘、迷亂。

好在暗夜里,還有篝火溫暖山野。

我那高齡的三伯娘,一生守著大山求生存,寒冷的天氣,潮濕的夜晚,是不是火塘溫暖了她辛勞的歲月?

扇子坪

扇子坪在大榨坪與小榨坪之間。

扇子坪,曾經是我們的祖屋,山崖間一個寬闊的壩子。進山下山,我們都要過扇子坪。

父親說,爺爺打發小妹,置辦嫁妝,把家弄窮了,錢不夠,賣房子置辦。

嫁女都是收聘禮的,這大山深處,嫁女是件賠本的事情。多養幾個女兒,真的要傾家蕩產,多養幾個兒子,就可以發家致富。像我爺爺,當時在山里還算殷實人家,多養了幾個女兒,家產都陪嫁光了,最后連老屋也賣掉買嫁妝。

別看是大山深處,天高皇帝遠,談婚論嫁挺講究的,延續著山里人的傳統和規矩。首先要門當戶對,其次女子出嫁,要置辦一堂屋嫁妝,要陪嫁地方和丫頭。爺爺的土地和銀子,被幾個出嫁的妹妹陪嫁光了,最后一個妹妹出嫁,只好變賣老屋。滿堂屋嫁妝,那是多少?笨重的箱箱柜柜,厚重的鋪蓋蚊帳衣裳,需請人下宜賓,一步一步的“盤”回來。不說云南至宜賓的山路,從長坪,翻越崇山峻嶺盤到家門口,也是件艱辛的體力活,車子拉都吃盡苦頭,人背人扛,漫長和艱苦,可想而知。一代又一代,一個又一個女子出嫁,山里人就是這樣沿金沙江山路下宜賓置辦嫁妝的。

老屋賣掉,為啥不往山外搬,卻往山里搬?父親說他也不清楚。就是往大榨坪搬,也比小榨坪好。大榨坪的山上,無法種苞谷土豆,至少可以生長樹木。小榨坪的一座山,在大哥房子的后側面,叫城墻巖,光禿禿的只長巖石。有的山體,野草都不長,一看就不及大榨坪。為啥越搬越遠,搬到了山盡頭?父親不清楚,我也不明白。

老屋的地基上,住了兩戶人家,瓦房板壁。屋檐下,掛著苞谷。門前,兩棵核桃樹。黑色的爛泥路上,停了一輛小卡車。我和兄弟走近,兩個婦人出來招呼,要我們進屋坐。我們站在路邊凝視,拍了幾張照片,上車,繼續下山。

下到一彎口,兄弟停車,我和他下來,站在山崖上,對著埋葬爺爺奶奶的山谷,在空曠的山野里高聲喊:“爺爺奶奶,我們來看你了!我們來看你了!”原本是要去爺爺奶奶的墳前祭祀的,大哥一家人忙酒席,抽不出身,說是那路無人走,這季節,荒草把路都淹沒了,無路。我們只能站在扇子坪老屋的山崖上,遙祭我們逝去多年的爺爺奶奶。爺爺奶奶,會聽到的。會聽到我和兄弟呼喊的聲音。

下山

過了扇子坪,幾乎一路都是下坡。

到大榨坪,幾輛摩托停在爛路上,他們說:“下不去,我們的摩托都是抬上來的。”

一路回大榨坪的二哥說:“這個車沒問題,走,沒問題。”

車在深轍里緩慢前行。有個地方,兄弟拿上預備的小鐵鏟下車,鏟掉路上的一堆稀泥,緩慢通過。

轉彎,下坡。轉彎,下坡。總是,轉彎,下坡。

里邊,巖壁;外邊,懸崖。

兄弟沉著,緩緩駕駛。我提心吊膽俯視無數的深谷。

上山,走的是夜路,地形山貌都在黑夜里;下山,白日天光里,才看見我們是從延綿不斷的山盡頭,越過一座座高山,一條條深谷。我們在重疊的群山中蜿蜒行進。一山比一山高,一溝比一溝險,我們要在崇山峻嶺的深處,不停地下坡下坡,才能抵達團結小河的二級公路。

過觀音巖,父親說:“你爺爺,就是在這里摔死的。”

逼仄、陡峭的觀音巖,望不盡的峽谷,一張落葉下去,恐怕都會成粉末。上山,我們在雨夜過觀音巖,樹奇提醒兄弟:“前面那個彎,不要轉急了,慢慢過去,有人就是轉急了,沖下巖了,已經有兩輛車沖下去了。”

爺爺是“糧食關”時,要到我們家過難關,路上有人對他說:“你這把年紀了,下宜賓干啥,路遠又不好走。”有人看見爺爺轉去了,卻沒有回到家,走進了觀音巖的深谷。那年,爺爺81歲。

我胡思亂想,爺爺是不是走著走著,餓暈了,摔下了觀音巖?或是,沒有飯吃,爺爺絕望,回到觀音巖,嘆息著縱身跳下?觀音巖離小榨坪,一路上去,至少要兩三個小時。

終于下到了團結河岸,我和兄弟長長舒了一口氣,最難走的路,已經過去,最難翻的坎,已經逾越。

汽車沿著團結小河,輕快奔馳。

回家后的某一天夜晚,我和母親正在灶房忙碌,接到大哥向繼仲的電話,說樹志他們幾個也走了,說送他們下山后,他正往回走,正在爬山。

黑夜里,一個人翻山越嶺,危險又辛苦。

我說:“大哥,你帶電筒沒有?”

大哥說:“帶了。”

我說:“大哥,你要小心點啊,慢慢走。”

大哥說:“謝謝大妹的關心。”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大哥一個人在重巒疊嶂的山路上,幾時才能走到家?

■責任編輯 張慶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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