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

近來,反思甲午戰爭的文章很多。其實國人更沒齒難忘的,還是甲午戰爭43年后的全面抗日戰爭。圍繞抗日戰爭的研究已比較充分,而且評價日益客觀。但是有一個這場戰爭之外的關鍵問題,卻一直沒有得到重視,更是對此缺少思考。
那就是:為什么日本要在1937年發動侵華戰爭?
是什么讓日本非打不可?
我們中學教科書里會說:1、日本政府早就對中國領土垂涎三尺并有戰略規劃;2、日本政府希望用戰爭來轉嫁1920年代末嚴重經濟危機所帶來的尖銳社會矛盾。但細推敲,其實說得都不全面。“日本野心論”只能證明侵華行徑的必然性,卻不能解釋為什么在1930年代,而不是之前或之后。而“轉嫁危機論”貌似對戰爭的爆發時間有了解釋,但依然存疑:眾所周知,那次經濟危機集中爆發在1929-1933年,而日本為什么要在危機過后4年才去“轉嫁矛盾”呢?顯然,這些分析的偏頗在于只剖析了日本,卻忽略了另一方:中國。
因為日本再不打,就來不及了。
為什么說“來不及”?在于日本自1894年甲午戰爭、1905年日俄戰爭、1910年日韓合并后,確立了東亞霸主地位,而中國一直處于腐敗、貧困、割據和動蕩中,弱態畢顯。但是,我們多年來一直忽視的是:從北洋時期到抗戰爆發前的20年,中國經濟特別是民族工商業,其實取得了非常迅速的發展。1927-1937年,在列強一片凋敝中,中國工業成長率卻達到7.7%以上,并陸續收回大量租借及權益,而有“黃金十年”之譽。
我經常問那些熟讀中學教科書的朋友:“東方的巴黎”上海,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結果多為啞然。因為課本里沒說,抑或不愿說。其實“大上海”的崛起,就是20世紀前30年民國經濟迅猛發展,進而國力迅速提升的一個亮麗名片,和堅實寫照。
是的,1930年的中國雖然仍不強大,但已不是1900年八國聯軍鐵蹄下的中國了!一千年都跟在中國屁股后面的日本,好不容易壓倒中國站到了亞洲老大的位置上,它怎么可能坐視這個沉睡的“手下敗將”迅速國力恢復,重新威脅乃至搶回龍頭位置呢?而到1936年,又正是民國以來經濟最好的一年。于是,1937年,日本動手了,中國現代化進程戛然而止。
是什么在決定戰爭勝負?
我想和大家探討的,并不是戰爭,而是追問:中國在貌似兵荒馬亂(至少在我們印象里)的年月里,為什么會有讓日本人“寢食難安”的經濟成長?經濟快速成長,當然來自工商業的快速發展。我們的中學教科書雖不肯正面論述,卻從側面佐證了——占去書本大量篇幅的工人運動,恰恰說明了中國民族工商業在20世紀前30年的快速發展。
那么,又有一個問題了:一直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夾縫中的中國,盛產的應該是魯迅筆下的愚昧阿Q和木訥閏土,那么多干練的產業工人是從哪兒來的?
這就不能不提三位大人物。
一位是著名教育家陶行知。陶先生之所以名垂青史,并不在于他培養出了多少“狀元”和“博士”,而在于他使得多少兩手空空的赤貧百姓,擁有了生存的技能。1917年從美國留學歸來的陶行知,很快就發現,從傳統教育體系培養出的學生,往往到社會上因身無實技,而無法立足。一畢業即失業的現狀,讓四處奔走苦苦說服那些窮困家庭讓孩子上學的陶行知充滿了負罪感。痛定思痛,他意識到,真正的教育不是子曰詩云,更不是標準答案,教育應該切實解決民生,切實推動經濟,即“生利”。“好教育應當給學生一種技能,使他可以貢獻社會。換言之,好教育是養成學生技能的教育。”基于此,陶行知在上海創辦了“山海工學團”,“工”即是生產。他認識到:發展職業教育是中華民族復興過程中的重要基礎。而職業教育,必須以職業崗位為切入點,以職業活動為導向,實現職業教育與實際工作的無縫對接。
另一位,是一位大企業家、大管理學家穆藕初。《中外管理》雜志2010年第5期曾做過封面介紹,他是最早將泰羅制科學思想引入中國并加以實踐的大人物。他的“大”,不僅在于他在自己的棉紗企業里率先實踐科學管理,而且還與陶行知等民國精英有殊途同歸的認識與行動——1917年捐出巨款,與1907年首開中國職業教育先河的張謇,以及黃炎培、蔡元培、梁啟超、陶行知等48人共同發起了影響深遠的“中華職業教育社”,其中穆先生將為祖母祝壽的禮金用于了建造該社大樓。他指出:要說到財富應該如何使用,才是對國家社會最有意義的,我所認同的就是教育。可與此呼應的是,之前日本人將甲午戰爭所獲得的2億兩白銀賠償,絕大多數也用在了教育上。
穆藕初所踐行的道路,得到了另一位更大的人物、“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杜拉克(也譯作德魯克)的佐證。杜拉克曾在評價泰羅制時指出:科學管理最大的價值,并不是改善工廠現場的運營效率,而是用在職業教育培訓上——使得具有同等技能的工人可以大批量產生。進而同樣圍繞戰爭,杜拉克更有驚人結論:“二戰”納粹的失敗,不是失敗于氣候、石油或巴頓,而是敗于美國先進的培訓體系。因為泰羅制,使美國可以迅速培養出大批技工去熟練操作機器進行大批量軍需生產,從而可以源源不斷供應前線。而這,是納粹德國當時不具備、之前更從沒預見到的。
是什么成就了“德國品質”?
德國人雖然在職業培訓上一度失算,但最終,它們正是靠著隨后建立起來的堅實職業教育體系,使“德國制造”最終笑傲全球。可以說,陶行知一生所“知”的,正是德國人半世紀所“行”的。
在今年6月考察德國精密制造業時,我們了解到:與中國截然相反,在德國,熟練技師的社會地位與經濟收入非常高。而培養熟練技師的職業教育培訓,則非常看重課堂與車間的對接。學生在校的一半時間,其實都在工廠實習。因此,德國職業學校的畢業生,就已是可以直接上手的熟練工人了。這也與中國應屆生“眼高手低就業難”對比強烈。于是,很多中國企業家都感慨:“同樣的設備,同樣的流程,我們工人做出來的產品,和人家德國工人做出來的,就是不一樣!”
而優秀的“職業教育”,不僅僅意味著技能,更包括素養。
講一個故事。就在考察德國時,我們榮幸受到了我駐法蘭克福總領事館的熱情接待。在造訪結束時,梁建全總領事和邢偉平副總領事一起站立在大門前,堅持目送我們一行離開。深受感動之余,我們不忍繼續占用他們寶貴的時間,于是就通過翻譯告訴德籍司機趕快開車。誰想,這位“方腦袋”就是不理睬,而是堅持埋頭做當天駕駛數據和未來行車路線的錄入。直到他做完了,才從容發動了馬達。那一刻,我想了很多……
我們可以基于中國文化的“靈活”,去埋怨德式思維的“呆板”。但是我們更應該反思:開車直接事關安全,面對“人命”,難道“禮儀”是更重要的嗎?推而廣之,面對“有條不紊”做完一件再做下一件,難道“隨意多變”是更能實現運行效率和品質保障的嗎?
就在回國途中,我在飛機上看到《華爾街日報》在敏銳地報道習近平、李克強兩位中央領導“前所未有”地強調要改善中國落后的職業教育。我由衷地高興。因為我堅信,職業教育將決定未來“中國制造”能不能像一個世紀前“德國制造”一樣摘下“偽劣次品”代名詞的帽子,而成為頂級產品的象征;同樣,也將決定假如再與日本沙場相逢,中國能不能一雪甲午前恥,成為21世紀無可爭議的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