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炅
繼塞西莉婭·巴托莉以其全面的歌唱技巧與對曲目持之以恒的探索精神為次女高音聲部開辟出一片新天地后,次女高音們不再是舞臺上永遠的配角,多位次女高音新秀滿懷自信地游走于各大歌劇院與音樂廳之間,讓自己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不久前攜“御樂”古樂團(Private Musicke)首度亮相上海音樂廳的捷克次女高音瑪格德萊娜·考澤娜(Magdalena Ko?ená)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憑借良好的聲音本質和足夠的智慧,如今的她已成為樂壇最炙手可熱的明星之一。

考澤娜幼時便是兒童合唱團中的一員,然而她一度更想成為一名鋼琴家。許是天意,當她十四歲報考布爾諾音樂學院時,卻因手傷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選擇了聲樂專業。起初她的聲部屬女低音,之后音域漸漸移高,成為布拉迪斯拉瓦表演藝術學院伊娃·布拉霍娃教授班中的一位次女高音學生。這之后,考澤娜的學業與事業可謂一番風順,雖因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讓這位一度被認為是卡迪夫歌唱大賽奪冠熱門的年輕人無法參賽,不過這樣的遺憾很快就因她接連摘得捷克國家古典音樂大獎和第六屆莫扎特國際聲樂比賽桂冠而得到彌補。同時,跨出校門的她先后登上布爾諾、維也納等地歌劇院的舞臺參與演出,以此開始自己作為一位職業歌唱家的藝術生涯。
不大的音量、利落的花腔、圓滑的連音,還有對巴洛克音樂的偏好,考澤娜的這些特點讓人在不經意間將她與巴托莉較之。在這些方面兩人確有不少相似之處,只是巴托莉當年憑借羅西尼的歌劇一夕成名,之后才漸漸回到前人的音樂,而考澤娜卻在職業生涯的開端就一頭扎進巴洛克的世界中。她不僅將格魯克的《奧菲歐與尤麗狄茜》、蒙特威爾第的《波佩阿的加冕》、亨德爾的《凱撒大帝》等作為自己那一時期的保留劇目,還以一張巴赫《詠嘆調集》開始了與DG唱片公司之間密切的合作關系。
像許多活躍于當今樂壇的同行一樣,考澤娜也是唱片工業最大的受益者。如果說她在歐美劇院一系列成功的演出漸漸提高了她的知名度,那么她所錄制的唱片則真正將她的名字與歌聲傳向世界,讓她的人氣直線上升。其實她與DG的結緣純屬偶然,一次唱片公司的主管在審聽捷克巴洛克合唱團錄音時,被在其中擔任獨唱的考澤娜的優美嗓音迷住了,立即找到她,在進一步試聽后,當即與她簽下錄音合約。就這樣,樂迷們得以在過去十余年間聽到考澤娜帶來的曲目風格多元的專輯,也更直接感受到此間她演唱風格所發生的變化。當考澤娜在上海音樂廳留下的歌聲仍縈繞在耳畔之時,我再度聆賞她的幾張頗具代表性的錄音,以此回眸她所走過的藝術之路。
據考澤娜回憶,簽約DG之初,很多人對她錄制一張全部巴赫曲目的專輯并不看好,因此這一計劃最終得以實行并讓她初露鋒芒,既是對她演唱實力的證明,也算是一份意外的收獲。那之后她在DG下屬主打古樂的Archiv品牌參與錄制了巴赫和亨德爾的多首康塔塔以及格魯克的《阿米德》、亨德爾的《主如是說》、拉莫的《達爾達諾斯》等多部歌劇,均獲得不錯的反響。
這張《美麗的想象》是考澤娜以DG品牌發行的首張詠嘆調集。其中的曲目雖已由巴洛克向古典主義時期拓展,但仍不難看出這位歌唱家對聲音的尊重和對劇目選擇的慎重。她在此所唱,包括格魯克《帕利德與阿列娜》中的“我懷著滿腔熱情”,莫扎特《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你們可知道”、《蒂托的仁慈》中的“我走,我走”,《伊多梅紐》中的“我敬愛的父親”等多首詠嘆調均符合她當時的嗓音條件,為自己所擅長。尤為特別的是她還選擇了多首與格魯克同一時期的捷克作曲家約瑟夫·米斯利維切克(Josef Myslive?ek)的作品,這些風格優雅、和諧的音樂在別的唱片中難得一聞。這時的考澤娜,嗓音有如絲絨般光潤順滑,并不時透出一種清麗的氣質,也許是之前曾受女低音訓練,她的低聲區亦是飽滿而醇厚。如此全面的條件,讓她在表現這些詠嘆調的豐富色彩和戲劇性時顯得游刃有余。即使她的花腔并不像巴托莉或詹妮弗·拉莫爾那般總能給人帶去些疾風掃落葉般的興奮感,但在樂句處理和角色形象的塑造上,她已開始顯露出一位成熟藝術家的風范。就像在“你們可知道”中,她以清澈悅耳之聲唱出情竇初開的凱魯比諾復雜的心情。在唱“我敬愛的父親”“我走,我走”等詠嘆調時,她對于旋律線條的潛心營造,更讓我們感受到這些誕生于十八世紀的聲樂作品的自然之美。
與喬伊斯·迪多納托、艾琳娜·嘉蘭查等醉心于在歌劇舞臺上塑造一個又一個角色的同行們相比,考澤娜卻是歌劇演出與獨唱會兩不誤,不過顯然她更愿意將精力放在對獨唱曲目的開拓與鉆研上。如果說她在2000年為DG錄制的《愛之歌》是弘揚祖國捷克的音樂藝術,那么這張曲目涉及法、俄、意、德、英五種不同語言的《藝術歌曲集》,則顯露了她對不同風格、語種作品全面、嫻熟的把握。
考澤娜在此試圖以拉威爾《馬達加斯加歌曲》、肖斯塔科維奇《諷刺詩(過去的景象)》、雷斯皮基《晚霞》、埃爾溫·舒爾霍夫(Ervin Schulhoff)《三幅心情圖片》、布里頓《搖籃曲的魅力》這五部風格迥異、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為聽者呈現出一幅二十世紀上半葉聲樂作品的群像。僅是她大膽的、顛覆先前風格的選曲,就激起聆聽者的興趣,何況這里的每一組作品都有著截然不同的音樂性格,而她能將它們以不同的音色唱出,且充盈著很強的藝術感染力,我們從中便不難發現她為自己的選擇所花費的心血。
這其中屬雷斯皮基作品中的浪漫風格最適合考澤娜抒情的聲線。當演唱《馬達加斯加歌曲》時,她特別強調控制,用聲與用情全然是法國式的。她演唱的肖斯塔科維奇與布里頓的作品,注重聲音上的抑揚頓挫和音色上的輕重濃淡,透過將語言、語氣與音樂的緊密結合,恰如其分地表達出這些歌曲的情境。
即使斯特拉文斯基曾諷刺維瓦爾第是將“同一首協奏曲寫了四百次”,但當癡迷巴洛克音樂的考澤娜準備錄制這張維瓦爾第的作品集時,仍煞費苦心地選出了一套盡可能全面展現這位音樂家創作風格的曲目,聲區也從女低音直跨至女高音,可謂是對演釋維瓦爾第聲樂作品的一種新的探索。或許這其中有些劇目在今日的歌劇舞臺幾近絕跡,但這些音樂中鮮明的活力和色彩感卻并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弱。
提到維瓦爾第的聲樂作品,人們立即會想到其中一些高難度的技巧恐怕會令歌唱家的嗓子無法承受,但只需聽一聽考澤娜在唱片一開始演唱歌劇《蒂托·曼利奧》中的“睡吧,如果你真的能熟睡,不做噩夢”,先前的既有印象便不攻自破。她不僅在其中營造出一種神秘感,且無論怎樣炫技,都不會因此而犧牲音準和圓潤的走句。若非往日努力的“厚積”,恐怕很難有聽來如此輕而易舉的“薄發”。雖說考澤娜并沒有過多地在唱片中選擇這類作品,但她還是對演唱《朱迪塔的凱旋》中的“帶著火炬和狡猾的人”或是《憤怒的奧蘭多》中的“我的愛,你會擁有我的心”“就讓命運這樣殘酷對待我的心”等類似杰作感到意猶未盡。在她看來,演唱這些驚艷的作品對自己是個極好的挑戰,“因為你會覺得好像在參加奧運會一樣,不斷去超越自己的極限”。在演唱這些作品時,考澤娜同樣注重對戲劇效果的渲染,音樂的張力與色彩也因此變得更強。
在考澤娜看來,越簡單的東西往往會越迷人,簡單的歌曲也能被詮釋得深刻、打動人心。因此,在這張名為《愛的情書》的以十七世紀意大利聲樂作品為主題的唱片中,她選擇了許多幼年在家鄉參加合唱團時就開始演唱的曲子。她表示,這是唱給那些自認為不懂古典音樂的人聽的,讓他們知道這些音樂一樣能對自己“說話”。因為這里的音樂來自一個古典與流行還沒有被人為劃分的年代,是一些人人都能聽、都會唱的歌曲。它們中有些在教堂被吟唱,有些在大街小巷都能聽到,還有些講究合唱氛圍的曲目則會在人們集會時表演。這些曲子在演唱技術上都不困難,每個人都可以憑直覺去感受音樂所要表達的實質,并用自己的方式隨心所欲地表達出來。在這些簡單的音樂面前,考澤娜完全釋放出自己嗓音的表現力,除了展現當時音樂的即興本質以外,也以細膩而精致的音色精準地傳達出隱含在音樂與歌詞之間的細節。正如歌唱家本人所言,這里的歌曲能讓每個聽眾感觸尤深。
考澤娜邀來皮?!てニ鳎≒ierre Pitzl)領銜的“御樂”古樂團合作,以此表現出與之前推出的那幾張巴洛克專輯完全不同的風情。這一成立于1998年的組合之所以選用“御樂”作為團名,其靈感來自由英國作曲家皮艾森所編、出版于1620年的一套合奏曲集。這是一個由六件弦樂器與打擊樂器組成的著名小型巴洛克音樂演奏團體,其詮釋音樂的基調在于其中每一位音樂家都可以自由地運用手中的樂器,自行決定如何演奏。因此,在正式錄音之前,考澤娜就與他們反復嘗試以不同的方式演釋,以致當來到錄音棚時,歌唱家與樂團間已無需排練,只需在此前達成的默契與共識的基礎上臨場發揮。如此自由的方式,讓這里的音樂聽起來比亨德爾、維瓦爾第甚至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都更具現代感,不僅喚起我們對那個意大利音樂獨領風騷的時代的記憶,也引發聽者對這些年代久遠的歌曲的全新思考。